天下锦

    山洞间水汽重，又是深夜，幽冷的山风带着水汽一点点往她衣服底下的伤口钻。她有些吃不消，一手轻扶着山壁，轻咳了两声。

    邱立岳扭头，道:“要不我们先离开这里吧，你身上的伤……”

    “没事。”顾灵芷摇头，“只有这里是最隐蔽，最安全的。”

    邱立岳看了一眼四周，确实如顾灵芷所说，平台上方虽然有个坑洞，可他们站的位置在旁边往下一点，是个凹陷得更深的山洞，对开便是对面山峰悬崖的瀑布，水声呼呼地伴着山风在耳边呼啸。除了他们离得近，能够听得见对方说的话，旁边都是峭壁，不可能有人偷听，往远一些，在那平台或者坑洞上，只怕都听不见这里说话的声音。

    他脱下外衫，给顾灵芷披上，又横身往洞口的位置站出一点，挡住吹来的山风和水汽，然后就着外面瀑布映出的月光，缓缓打开小竹筒的盖子。

    风声呼啸，水声轰鸣，如同万马在耳侧奔腾，内心却是万籁俱寂。今夜月朗星稀，澈亮的月华沿着山崖的一侧倾泻而下，将面前的瀑布和水流映得清澈透亮，恍如一条柔软的银绸，散漫地挂在嶙峋的山石上。他一手握着竹筒，拇指与食指紧紧捏着那一方丝帛的一角。

    丝帛上面的字与印鉴，清晰得入骨。

    邱立岳将上面的内容逐字逐句读完，又将那丝帛重新叠好，塞入小竹筒内，盖上盖子。他握着竹筒转身时，看见顾灵芷斜倚着山壁，目光空茫，似在兀自出神。可她见他转过身来，知道他是看完了，便回神朝他一笑。




第216章 幽夜
    “没想到啊，”顾灵芷笑道:“你倒是看得蛮清楚的。”

    邱立岳无力一笑。亲人的去世，他数次历经生死，还曾亲眼目睹赵王谋逆失败，残酷地将一城百姓拖曳入炼狱，他如何还能不清楚这些争斗的本质，以及它们带来的一切。

    死亡、战火、无止境地厮杀，将会如同燎原的星火一般，燃尽大魏的每一寸土地，直到将一切变成荒原，也许才有了所谓的新生。他无法决定自己血脉里流淌怎样的鲜血，但他很清楚自己无法承担起怎样沉重的职责，背负那些沉重的东西，所以……

    “我姓邱。”邱立岳缓缓道:“我是邱家的人。”他抬眸看向顾灵芷，道:“这个东西与我无关。”

    顾灵芷静静听他说着，视线轻轻往竹筒上一掠。

    “这个东西不该存在。”邱立岳转头看向对面山崖上飞流直下的瀑布，缓缓将手中的竹筒伸出去。

    底下，是天阙山密集交错的水流形成的深潭。

    “你要是扔下去，被人捡了怎么办”顾灵芷在他身后，淡淡提醒道。

    “要是寻常的竹筒，也许会被人捡了。”邱立岳握着竹筒转身，道:“可这竹筒是金子所造，只是外面包了一层竹衣而已。”

    顾灵芷满意地一笑，“脑子很清楚，看来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脑子一热。”

    “多谢顾姑娘提醒。”邱立岳道:“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那你是真的想好了”顾灵芷道:“有了这份诏书，别说为邱家做什么事，便是你想查出谁害了刘安和一家，还有……”她道:“很多事，你都可以做。”

    “但会有更多人为此丧命。”邱立岳道:“刘家的事情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我也……”他垂眸道:“无能为力。”他淡笑着看向手中的竹筒，道:“这份遗诏并非是万能的，要想用它，得要背负更多。”

    邱立岳转身，迎向被夜风吹来水雾。扑面而来的凉意，侵入骨髓时，带来彻骨的清醒。

    夜色下，一个小小的竹筒划过一道弧线，穿过朦胧的月光和氤氲的水汽，越过被风掀起的水雾，朝着底下的深潭坠去。它从一个小黑点，逐渐消失，直至看不见。附近水声隆隆，甚至遮盖了它坠入深潭时发出的声音。

    一切，复归最初。夜风还是那样带着深夜山间的冷意，飞流直下的瀑布仍然在山崖上呼啸，水汽笼罩着他们，淡淡的冷意环绕在身侧，他心中一片澄明。

    “顾灵芷。”

    认识以来，邱立岳第一次喊了顾灵芷的全名，他道:“你说我有选择，你把选择权交给我，哈哈哈……”他大笑道:“你也不是个善人。你算计过，你知道我最终会这样选择。”

    邱立岳垂眸道:“我仍旧是无法选择，仍旧只能被选择。”

    “多谢。”顾灵芷挑眉轻笑，“为我自己，谢过你的夸奖。为大魏百姓，谢过你的……”她一顿，道:“放下。”

    “我放下，是为了放过我自己。”

    顾灵芷耸肩一笑，道:“这可是大道理，很多人知道，但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的大道理。”

    “别这样看我。”邱立岳道:“我也是被逼的。我不愿意再看山河烽烟乱，也不愿意再看到百姓因为这些权斗而生灵涂炭。”

    “赵王那时的例子……”邱立岳说着，轻轻阖眸，他仿佛又看见那一个炼狱一般的夜晚，无止境的爆炸声，伴着无数百姓的哭嚎和惨叫。暴雨如注，浇不灭冲天的火光，还是兵戈之声。

    “我已经看够了。”邱立岳重新抬起头来，脸上却有笑意。

    “那



第217章 人心种种
    裴书君的这句话，终于让穆霈云缓缓转过头来。

    “表兄，”穆霈云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神色意味不明，道:“若是我真的答应了陛下什么，说出去可就是灭门的大罪，表兄难道愿意看见穆家如此，或是让裴家一同卷进来”他淡淡道:“如若根本没有你所提及的事情，那我要怎么回答你这个根本无法解答的问题”

    裴书君静静打量着穆霈云，片刻之后，眸光一敛。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心中已然有数，“你这是走的一步险棋……”他摇头叹道:“太险了，这一步棋，你不仅把自己推到最危险的境地去，一个不小心，还要灵芷那丫头陪你把命搭进去。”

    “顾灵芷被关押起来，只是陛下想拿她当个鱼饵，看一看、探一探背后那些人的动静。”“先帝遗诏一事本来不过是传言，陛下从来未曾出面肯定过这件事，可巧的是，陛下忽然把这件事摆到明面上来说，还当着所有人的面以盗取先帝遗诏的罪名将顾灵芷抓走并派人严加看守。”

    裴书君负手身后，冷然垂眸道:“陛下这是要做给所有人看，给那些明着暗着打先帝遗诏主意的人一个方向。”他神色愈发凝重，缓声道:“若是顾灵芷真的与人勾结，又的确掌握着先帝遗诏的下落，那背后的人定然会想方设法去救顾灵芷出来。反之，如果顾灵芷并没有与任何人勾结，想打先帝遗诏主意的人，自然也会从她或者顾家的人身上想办法。”

    “这么说来，”穆霈云偏头看了裴书君一眼，“表兄今夜带顾嘉乔来这里寻我，是十分危险的一件事。”他淡淡道:“你会把整个裴家搭进去。”

    “我们来的时候都留意过，没有人跟着。再说了，你不住在穆家，跑到这里来，不也是为了不让穆家卷得更深入吗”裴书君斜眼睨着他，脸上神色虽然还透着方才的凝重，语气却是轻松的。

    处在京城郊外的这一处兰苑，是穆霈云小姨裴善姝从前居住的地方。裴善姝去世后，这里交由穆霈云打理。穆霈云虽然不常来，但这里时常有婢子打扫，屋外兰草有园丁定时来照看。裴善姝虽然也是裴书君的姑姑，但她去世后，这是裴书君第一次来这里。

    园中芳草依依，恍似旧日，可旧人早已不在。物是人非，给这苍凉的雨夜又添上几分悲戚。夜风吹得雨丝轻摇，屋外兰草清幽的香气，随着湿润的水汽漫进来。

    “雨又大了呢。”裴书君走到门边，抬头看屋檐上垂落的雨滴连绵成线，他轻声道:“看来我今夜是走不了了。”他转身折返回屋内，随意散漫地往榻上一躺，道:“不走了，我今天晚上就在这里住下了。”

    “随表兄喜欢。”穆霈云淡淡道:“隔壁屋子还有好几个婢子，表兄可要叫她们过来伺候……”

    “啪——”

    穆霈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裴书君扔过来的一个枕头打断。他一抬手，稳稳接住裴书君扔过来的枕头。他脸上轻松的神情，在转向屋外，投向那密密的雨帘时，忽而变得沉重。

    今夜雨势这样大，凄风冷雨的，洗去了夏日的暑热。可天牢潮湿阴冷，她身上旧伤未愈，此刻想必是一番煎熬。想到这，藏在衣袖下的拳头不由轻轻握紧。冰冷的雨丝，映出他比雨色更冷沉的目光。

    而他背后，有一道更为深沉的目光，静静投射在他背影上。

    源源不绝的雨水，将兰苑的花草浇灌得茂盛葱郁，绵绵不绝的雨丝，敲打在朱家的屋顶的瓦片上，又顺着屋檐的瓦当划过，一点点汇聚成硕大的雨滴，一颗一颗砸落在屋檐下。朱侯爷半夜起来解手，折返回来时，瞧见他二儿子朱怀君正一个人在回廊下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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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雨夜人心各处动
    朱璎知道朱怀君与那位二皇子，也就是齐王吴弘正相熟，便准备趁着夜色偷偷过来找兄长，请他想想办法，没想到先撞见了起夜的父亲，就干脆躲在旁边，赶巧听见了父子两人的对话。

    “父亲没有办法，”朱璎缓缓扬起头来，雨色落入那一双山桃花般娇灵的眼眸中，变得浅淡，“那兄长也没有办法吗”

    她微一顿，道:“那位齐王也没有办法吗”

    “齐王”朱怀君侧头看向朱璎，道:“你怎地想起他来了，你不是不喜欢他，也不愿意嫁给他吗”

    “不喜欢，不愿意，那是一回事。”朱璎道:“可……”她迟疑道:“他好歹是当朝二皇子，是位王爷，难道……”

    朱怀君知道她的心思，便轻摇头，道:“他只是位王爷，事情轮不到他做主。而且此事极为敏感，便是过问一二，恐怕都会……”他微一顿，道:“引起陛下怀疑。”

    “陛下怀疑”朱璎敏锐地察觉出里头有内情，道:“怀疑什么”

    朱怀君本来不愿意深说，可看朱璎如此追问，便有些犹豫。迟疑时，忽然见朱璎那双大眼睛扑闪扑闪，朝着他看来。她道:“兄长虽然知道我关心师姐，但……”

    朱璎净澈的目光下，透着一丝狐疑，缓缓道:“我觉着兄长向父亲问起此事，并非是因为我。”

    朱怀君低眸，看着朱璎，一时语塞。的确，他偶然向父亲问起这事并非因为他真的对那位顾姑娘有什么别的感情，也不完全是因为朱璎与顾灵芷的交情，而是因为前日到齐王府上时，齐王无意间提起了这事。

    早些时候，朱怀君在齐王府上，与吴弘正、程振宇等人闲谈时，曾经无意中提起自己的父亲打算给自己说一门亲事，而那姑娘正是户部尚书顾子义的女儿顾灵芷。当时，大家只不过当作闲事一桩，笑一笑便过去了。前日，他到齐王府上时，齐王吴弘正又提起了这件事。虽说只是闲谈一般说起，但他能感觉得到，吴弘正对这件事也颇为关注，甚至属意他去通过其他方式打听一下，或是找顾嘉乔了解一下情况。

    朱怀君与顾嘉乔虽然是相识，但彼此也没有太多往来，他便约顾嘉乔见了一面，表示了一番关怀。而从顾嘉乔那里，他并没有探听到什么，只知道顾嘉乔为了营救顾灵芷一事，也颇费苦心，但并没有任何成效。

    他并不意外齐王会关注这件事，并且希望他来想办法帮忙打听这件事。陛下此时将顾灵芷推出来，多少也有些测试人心的意思，齐王自然不好有太大的举动。而齐王关注的，显然不是顾灵芷的安危，而是与她相关的那份先帝遗诏。

    “兄长……”

    朱璎的声音将朱怀君的思绪拉回来，他道:“我的确在关注这件事，只是除了关注，我也没有别的法子。这件事太过敏感，不宜多问。”他安抚着朱璎，道:“若你师姐的确没有盗取先帝遗诏，这件事迟早会查清楚的。”

    朱璎闷闷不乐地垂下头，道:“希望如此。”

    此时的裴府，也有一对兄妹在关注这件事。夜半时分，裴书材房间的灯还亮着，有人轻轻敲了敲门。裴书材顺着声音抬头看去，看见门外一个娇小的身影来回摇摆，不时朝着屋内探头探脑，便知道是裴绣绣，于是便道:“进来吧。”

    “二哥。”裴绣绣轻咬下唇，挪着小步子迈进来，颇为犹豫地抬头看了一眼裴书材，没有扯别的话，直接问道:“大哥带着顾公子去找霈云堂哥了吗”

    裴书材早猜到裴绣绣是为这事来，没有拿别的话去搪塞，只点点头。

    “事情能解决吗”裴绣绣问道:“顾姑娘能安全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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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父子破庙相见
    那是天阙山山脚下的一座破庙，约见的日期就是天明之后。天亮之后，城门方才开启，程良弼就依约赶到了纸团上所说的地方。此时雨虽停了，但晨雾未散，又兼昨夜下了一晚上的雨，四周水汽凝重，雾气轻裹着破庙的屋檐和梁柱。残破的院墙外头传来一点细微的声响，程良弼才扭头去看，便见一个身影翻过院墙，静静立在那里，打量着他。

    “孩子，”程良弼走过去，道:“你找我有事”

    昀泽的语气仍然是冷冷的，“是。”他说:“我师姐被你们带走了。”

    程良弼一怔，问道:“你是说户部尚书顾子义的女儿，那个顾家姑娘，”他回忆着，“叫顾灵芷的”

    “对。”

    大理寺寺卿程良尧那日带着人到北渊宗去拿人时，昀泽还在静修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等得他从景朗那里得知此事时，已经过了两日了。

    知道昀泽的来意后，程良弼微沉吟，道:“你想打听她的情况”

    昀泽轻点头，又道:“我想救她。”

    程良弼没有料想到他会这么直接提出来，一怔之后，缓缓道:“她现下被关押在天牢，并且得陛下下令，有专人严加看守。可以说，关押她的那处牢房，围得铁桶似的。”他道:“想要打听她情况的，不止你一个，想要救她的，你也不是第一个。”

    他微垂眸。昨日他回府后，便看见顾府递来的拜帖，只是他不想掺和这件事，便寻了个理由推脱了。因为这件事，顾子义没少到处找人求情，托人帮忙，可事关重大，没有人敢轻易掺和这件事，便是在朝堂上，人人对顾子义都避之唯恐不及。

    没有人敢帮顾子义，即便是当朝中书令如他，也是一样。昀泽的要求，无意给程良弼提了个难题。

    “我要救她。”昀泽又说了一遍。

    程良弼叹了口气，道:“她是你师姐，也许你们感情深，但这事……”他轻摇头，郑重道:“我也没有办法。”

    “若是见她一面呢”

    程良弼再次摇头。

    “如果只是探听她的情况，你能做到吗”

    程良弼微一顿，道:“她若是对你这般重要……”他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一般，道:“天牢那边有我的门生在，我或许可以通过他探听一二，但具体……”他的声音有些无力，“我也不能保证，能探听到什么程度。这个案子，如今朝堂内想知道具体情况的人不少，可敢去探问一二的，基本没有，谁都怕沾边，谁都怕惹事上身。”

    “多谢。”

    程良弼见他如此客套，一时间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见昀泽转身要离开，便叫住了他，“你打算如何救人”

    “那是我的事，横竖与你们程府没有关系。”顿了顿，昀泽又道:“我们今日在这里见面的事，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你大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