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外:消失的八门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徐公子胜治
心理咨询不是社交谈话,不是安慰开导,也不是思想教育。平常人所说的思想健不健康,和咨询师眼的心理存不存在问题是两回事。心理咨询师遵守价值立的原则,不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到求助者头,但另一方面,也要注意自己的引导立场。
如沈航说出了两个对象一起搞的想法,丁齐是不会直接做褒贬评价的,他也不会流露出任何支持与赞同的意思。
咨询师不解决求助者生活的实际问题,选择一或选择二的答案都不会提供,更何况是这种两者都选的答案呢。假如求助者真做出了某种选择,回头却宣称这是心理咨询师的建议,对此不满的有关人等找门来要讨个说法,那乐子可闹大了。
见丁齐是这种反应,沈航又说道:我刚才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您别当真。如果说有什么烦恼,这恐怕是爱情的烦恼吧!
丁齐立刻提示道:这好像还不是爱情的问题,从你的表述来看,应该还没有完全进入心理学角度的爱情阶段,只是一种以自我为心的理性选择问题。
沈航立刻来了精神,欠起身体道:哦,老师,你能告诉我什么是爱情吗?心理学角度的爱情阶段又指什么?
丁齐苦笑道:我不是思想家和学家,没法给爱情下定义,心理学家也很难给爱情下定义。个世纪末,世界各个领域的学术专家,曾有一场什么是爱情的大讨论,最终也没有确定的结论。我们虽然不能给它下一个明确的定义,但心理学角度却能总结出几个特征
从你的表述来看,我没有观察到这些特征,不论是激情式还是伙伴式的特征都不明显。情感卷入的相互依恋取悦对方的利他动机亲密关系的高度依赖,心理学关于爱情特征的三个维度,在你和这两个对象的关系,程度表现得都不够。
可能你与其任何一人的情感,都还没有发展到这一阶段吧。所以你这不是爱情问题,也不是选择感情还是选择现实的问题。其实这也没太大关系,很多人并没有经历这一阶段,仍然确立了社会认可的婚恋关系,这还是个人选择的问题。
所以我们今天要谈的重点,不是爱情导致的问题,而是你个人对‘选择’的理解。
沈航有点被侃懵了,好像已经隐约意识到什么,身体前倾道:老师,那么依您看,我这种人能有什么问题呢?
起初他并不是真正来求助的,也不存在所诉说的那种心理冲突,刚开始的目的,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出众,从带着炫耀性质的诉说得到满足。哪怕有人批评其花心,他同样会获得满足感,因为这种评价对他而言,并不是真正意义的否定。
对于这样的求助者,咨询师如果看出来了,往往对咨询目标不抱期待,满足对方的诉说要求完事了。但对方既然已坐在面前,丁齐还是很尽责,又有些突兀地问道:沈先生,您平时工作日在哪里吃午饭,都是怎么吃午饭的?
沈航愣了愣,有些怪地答道:我们公司不大,没有员工食堂,午饭一般都是外卖点餐。
丁齐:你每天都是怎么点餐的,需要花多长时间,总体对午餐满不满意?
沈航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答道:我一般都是听同事推荐什么,或者问别人什么好吃,至于满不满意嘛,谈不,那么回事吧。
丁齐又话锋一转:这两个对象该选择谁,你问过父母吗?
沈航以略显责怨的语气道:我当然问过了!但他们说都可以,看我自己的意思,否则我哪会这么麻烦?还跑来找心理咨询师!
丁齐终于把重点给引导出来了。这个小伙子确实有点问题,可总结为选择依赖或外部推责,虽然还谈不人格障碍,但性格也是有缺陷的。
生活很多事情都需要做出选择,而且每一种选择都有其利弊得失有发生失误的可能,所以选择也是有责任的。因此有些人回避自己做出选择,从而在潜意识觉得自己不必负某些责任。
选择依赖与选择困难有相似之处,但也有区别,主要在于想不想承担责任,是否追求一种无责任的安全感或优越感。推责不是归因,当选择发生后果时,这种人又往往将有利的一面归结于自己的因素,将不利的一面归结于他人的因素。
有很多事情必须做出选择,如吃米饭还是吃面条的问题,如果不吃饭得挨饿,总是不吃饭得饿死。但选择的方式有很多种,依赖于他人也是一种方式,这反应出每个人的内心倾向和行为习惯。
这还不是简单地能否独立自主性格是强势还是弱势的问题,实际这种人往往很固执自我意识极强。
所以沈航的心理是矛盾的,他自认为条件出众,能同时拥有多个足以被寻常人羡慕的选择,从得到满足进行自我肯定。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想承担选择的责任。所以他真正的内心冲突,不是两个对象谁更好,而是他自己有问题。
咨询进入到这个阶段,可以协商咨询方案和确定具体的咨询目标了。丁齐指出了沈航的问题,剖析得很明白很仔细,最后说道:我们先确定一个小目标,制定一个能接受的方案。从自我认识的角度去调整日常行为,进而调整思维习惯,你从每天午点外卖开始好不好?
推门离开前,沈航突然转身道:丁老师,我很佩服您,很想交个朋友,有问题也好向您请教,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
丁齐神态温和但也很坚决地回绝道:这违反我们的职业规定,也不符合工作要求,对心理咨询本身更没有好处。如果你有咨询需求又不方便亲自到场,也可以通过心理健康心预约电话咨询或络咨询,但效果还是来现场咨询更好。
心理咨询师与求助者,不在咨询室外发生现实的关系,否则偏离了职业身份。沈航是清楚规定的,咨询会谈开始前有提示,可他还是提出了这个额外的要求,企图试一试,由此也能看出其心理习惯。
丁齐遇到的这种情况也不算少了,原因各异。至于沈航,显然对丁齐也有了依赖性期待,希望丁齐能在咨询室外对自己负有更多的责任。花了六百块钱进行了一次的心理咨询,想解决人生困惑问题从此有了着落,这是不切实际的,什么专家也不可能做到。
这恰恰是沈航需要改变的心态,丁齐已经提供了具体的方案,但还需要沈航回去后自己解决。而丁齐有一种感觉,在明确拒绝了沈航的这个要求后,无论咨询效果如何,沈航都是不会再来找他了。
其实在每一次心理咨询结束后,丁齐都会有一个判断,是这位求助者还会不会再来?而这种判断几乎是百分之百准确!
沈航走出心理健康心时,抬头望向下午五点半斜射的阳光,稍觉有些刺眼,仅仅是经过了一个小时左右的心理咨询,莫名竟有恍如隔世之感。在走进心理咨询室之前,他也没有想到竟会是这样一种结果。
明明是两个对象该选择谁的问题,结果却领了一门功课回来,每天午都自主完成外卖点餐,并在这个过程做记录,分析自己的感受与想法
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可是丁齐并没有走,他到了楼的办公室。咨询室并不是办公室,他在精神科有一张办公桌和一个存放资料的件柜。丁齐坐在办公桌前又在想给田琦做精神鉴定的事情,出结果在今天下午。
在同一栋楼的另一个房间里,刘丰教授面色凝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此时的字迹非常工整,是一笔一划写去的,每一笔都很专注认真,丝毫不潦草,和平常在办公件的圈阅签名不太一样。
原定的三名鉴定人之一,资历最浅的丁齐被换了。其实按照规定,有两名鉴定人也可以完成鉴定程序,但有关领导很重视这个案子,刘丰决定撤换丁齐,也是以其资历尚浅工作经验不足为理由,所以还是仍由三名鉴定人共同完成鉴定。
那么在这一领域,谁的资历最丰最有权威呢,当然是刘丰了。算刘丰本人不想,有关领导也会让他的,这个案子潜在的影响可能会很大,鉴定必须具有绝对的权威性,由刘丰这位大专家主持是最好不过,这样也能最大程度地减少非议。
正如丁齐先前所料,这次鉴定本身并不复杂,结果已经出来了:犯罪嫌疑人田琦患有妄想型精神障碍,在案发时无自知力,不能辨认与控制自己的行为,无刑事责任能力。鉴于其社会危害性极大,且已造成了严重后果,应接受强制医疗。
也许后面这句话才是重点吧,刘丰不仅给出了鉴定结论,还给法官提出了很明确的意见。不是常见的有潜在的社会危害性,而是社会危害性极大,也不是大多数情况下的建议接受强制医疗,而是直接写了应接受强制医疗。
所谓强制医疗,按大多数普通老百姓的理解,是强制性地关进精神病院里。在鉴定人的职责范围内,刘丰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结论很明确,看来田琦这次又会逃过刑事处罚,坐在刘丰左侧的卢澈觉得空气有点闷,感觉呼吸不畅,好像有什么东西憋在心里让他很愤懑,但在这种场合又无从发泄。
卢澈并不是学院派出身的专家,他三十年前从警校毕业,专学历,加入了公安干警队伍。他刚开始是干刑警的,读在职成人教育,先后取得了大专本科学历,后来又接受公派培训,二十年前成为了一名法医,五年前取得了司法鉴定人资质,今年刚满五十岁。
卢澈是从业三十年的老刑侦了,半辈子几乎都在和刑事案件打交道,侦破案情抓获罪犯,曾多次立功受奖。他早年脾气火爆,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不能容忍任何一名凶残的罪犯逃脱,现在年纪大了,看起来脾气好多了,可仍有一颗嫉恶如仇的心。
方才出最后的鉴定结果之前,卢澈内心深处甚至莫名有一种幻想,希望刘丰做出具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的结论。以刘丰的身份以及专业水平,只要他给出了鉴定结果,那是权威性的结论。
但这只是一闪念而已,卢澈也清楚这只能是不切实际的妄想。从专业的角度,这个鉴定结果其实没有什么好质疑的,他自己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见刘丰已经签名了,卢澈也板着脸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虽然很不甘心,但再不甘心也只能这样。
坐在刘丰右侧的另一位鉴定专家钟大方,他也接着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脸看不出有什么表情。钟大方是今天三位鉴定专家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好像只是来做个陪衬,假如没有撤换鉴定人的事,原本这个角色应该是属于丁齐的。
钟大方今年四十出头,正当年富力强的业务骨干,是境湖大学附属医院心理健康心的副主任,而主任由刘丰兼任。钟大方是原境湖医学院毕业的,读本科时刘丰是他的老师,论起来他也是丁齐的师兄。
其实卢澈当年在岗接受职业培训时,也过刘丰讲的课,主要科目是犯罪心理学以及精神鉴定。在境湖市乃至全省范围内,心理学以及精神病学领域的业务骨干,很多人拐弯抹角都与刘丰能搭关系,这也是另一种意义的权威。
刘丰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以及它代表的权威性与专业性,尤其是在这种场合所负的责任。他也能察觉到卢澈此刻的心情,很清楚对方的内心冲突。算有内心冲突,也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同时意味着承担起责任,每个人都一样。
010、只要他还活着
010只要他还活着
下午五点四十五分,丁齐收到了导师刘丰的微信,获悉鉴定已经结束了。 结果并不出乎预料,但丁齐还是一直在等待它真正出来的这一刻,像完成了某种仪式。导师当然很了解他的心情,所以在方便的时候,第一时间通知了他。
导师还告诉丁齐,晚有饭局,他有空可以一起来。丁清楚这样的饭局是很重要的社交场合,可他实在没有心情,便推说自己还有事很遗憾去不了。
鉴定结果出来后,又是三天过去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一切都显得很平静,连公开的新闻报道和的小道消息都没见什么动静。
丁齐也觉得自己前几天那种莫名的不安毫无道理,从专业角度这不过是一场正常的鉴定,该怎么办怎么办,每个人都是在完成自己的职责,没必要想太多。身为一名心理专家,有这样的异常情绪波动是不应该的,须好好调整。
再过两天是国庆黄金周了,佳佳会回到境湖市。一想起佳佳,丁齐的心情便又恢复了开朗与欢快。这天午,丁齐散着步走出西大门,前往心理健康心。正午的阳光明媚,他也面带微笑心充满阳光。
已经快到了心理健康心大门口,抬眼看见有一位年轻女子站在路边。微风吹起了她齐膝的裙裾,双腿的弧线很美,裙带勾勒出腰身和胸臀的曲线,身材也很不错,站在那里像一道性感的风景线。
但在丁齐看来,这姑娘的双肩似乎有点僵,双臂环抱胸前,仿佛不自觉滴在用力。尽管还没有看清其正脸,但她一个人站在路边流露出这种身体语言,心情应该不怎么样,好像压抑着某种情绪。
丁齐看向姑娘时,姑娘恰好扭头也发现他了,然后转身松开手臂径直迎面走来。这不是一场偶遇,很显然对方是特意在这里等他呢,竟是那位曾找他做过三次心理咨询的刘国男,方才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一看刘国男的样子,丁齐知道次的心理咨询起作用了,她已经发生了改变,显露出很有女性魅力的一面。有时候这种改变,主要是发生在行为方式和心理状态的,并不是说要多么精心地打扮出门之前要捯饬多长时间。
刘国男并没有化妆,也没有戴次那条项链,其实那条项链还挺配她现在这条裙子的。她甚至有些衣衫不整,能看出来出门前很急,裙带系得有些斜,领口也歪了。穿着一双厚底鞋刚刚超出脚裸的短袜,衬托出小腿的弧线很美,但袜沿却一高一边。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她的心情如此糟糕呢,这么气势汹汹地过来了?丁齐站定脚步微笑道:刘国男女士,你是在等我吗?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在
丁齐不记得今天下午有刘国男的咨询预约,身为心理咨询师,当然要尽量避免在咨询室外和求助者打交道。刘国男却打断他的话道:张艺泽是我弟弟!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丁齐怔了怔,反问道:张艺泽是谁?
刘国男抬手指着他的鼻子,颤声道:我弟弟,表弟,从小和我最亲的表弟!你们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吗?他是在江北被害的,死得是那么惨!凶手逍遥法外,都是你们的功劳!
丁齐终于反应过来张艺泽是谁了,竟然有这么巧的事,但有时世界仿佛是这么小。他看过的那份材料,是刘丰导师特意要来的情况简介,只提到了受害人张某并没有说名字,倒是透露了田琦的父亲名叫田相龙。
刘国男的指尖离丁齐的鼻尖只有十几公分,以她与别人打交道的心理距离论,这已经相当近了,说话时指尖和声音都发颤,连胸口都在发抖。
丁齐并没有往后退,看着她,尽量温和平静地回答道:你是说做司法鉴定的事吗?确实是在这里做的,实事求是地将,嫌疑人在案发时也确实没有行为能力。他虽然不负刑事责任,但要接受强制医疗,是被关在精神病院里。
你弟弟的遭遇我很遗憾,谁也不希望看到这种事情发生,我们都可能成为受害者我本人并没有参加这次鉴定,也不知道受害人的名字。
刘国男退后一步,仿佛是受到了什么打击,摆手道:不用说了,你们其实都是一伙的!你丁医生跟他们也是一伙的!
丁齐:我和谁是一伙的?
刘国男尖叫道:别以为我不知道,鉴定专家是你的导师你是他教出来的学生,你们当然是一伙的,你们这些人都是一伙的!是你们让罪犯逃过了枪毙,你们这些专家和罪犯也是一伙的,亏心事干多了,将来会不得好死
刘国男的情绪非常激动,话语带着恶毒的诅咒。人在偏激时容易情绪泛化,将针对个别人和某件事的不满,扩大到与之有关的所有人和事物。
丁齐并没有责怪对方和诅咒,而是尽量安抚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这是一个不幸的意外,你弟弟是受害者。法律规定,精神病人在无行为辨识和控制能力的情况下,不承担刑事责任,而鉴定人只能负责鉴别真伪,然后让法官去裁决。
行凶者将接受强制医疗,虽然不负刑事责任,但监护人仍然要负民事责任,如果你对鉴定的结果有异议,可以申请复核。鉴定人不是医生不是法官不是警察,不负责治病不负责判决也不负责抓罪犯,只是负责鉴定
丁齐很少见地感到自己的表达能力不足,不足以在短短时间内抚慰对方,他的解释都是正确的,但对于此刻的刘国男来说却没什么用处。他只能尽量做到不躲闪,始终保持温和的语气,说话时看着对方的脸不回避她的情绪发泄。
这是大学校门外的路边,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一对年轻男女这样在说话,也吸引了很多好的目光。这个场景太容易引人误会了,周围投来的目光都带着某种质问,甚至还有戏谑的意味,仿佛丁齐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刘国男的事。假如是心理素质不够好的人,恐怕还真有些撑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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