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项城之败,他们遭到了多股楚军的前后夹击,更有来自陈郢的纵火者,输的莫名其妙,颇有点不甘心。休息一晚后,士气和精力都有所恢复,作战的意志便重新回来了,毕竟大家都是较为精锐的短兵亲卫。
我正有此意。
黑夫颔首:兵法云,吾师出境,军于敌人之地。敌人大至,围我数重,欲突以出,四塞不通。当此之时,守亦死,逃亦死,不如激励士卒,与之决战!击败这支楚人后,夺其车马旗帜甲胄,如此方能顺利西撤。
不过他们以寡敌众,对付的又是刚打了胜仗,士气正旺的楚军,胜负难知。即便成功击败了敌军,己方也必然是损失惨重,至少会折一半
他们说话的间隙里,那支楚人已经兵临城下,摆开了阵势,看那样子,是一个有经验的军吏在有条不紊地指挥。
接着,两辆战车径直往城下驶来,车子停下后,一个秦**吏打扮的人在身后戈矛的威胁下,走近城邑,大声呼喊道:
我乃奉李将军之命,镇守寝丘的五百主廖平,今寝丘已降楚,幸得胡公及寝公仁慈,不论将卒,俱得活命。屠百将,你也不必抵抗,速速归降为好!
还真是镇守寝丘的廖平。
屠驷唾了一口,骂道:我平日就觉得此人年纪虽长,却贪生怕死,果不其然,他竟然降楚了。不但自己成了‘军贼’,还连累了数百兵卒,可怜他们的父母兄弟妻儿,都要被连坐收为隶臣妾。
在秦**法里,最恶劣的行为不是丧师失地,而是投降。
南郡还好,在秦法浸淫百余年的关中,父亲送儿子,兄长送弟弟,妻子送丈夫从军前,都会告诫对方:失法离令,若死我死,乡治也。潜台词是,哪怕是为了家里人,你也要遵守军令,奋力作战,万万不可做逃兵,甚至是投降啊
所以为了不连累家人,不少秦兵宁愿战死,也不愿意投降。
对黑夫而言亦如此,投降,是他最差劲的选项,更何况,他还知道楚必灭亡的大势。投降倒是一时苟且了,几年后楚国轰然灭亡,等着被秦律清算,成为隶臣去为始皇帝修长城?
城头上的众人都是这态度,那五百主献了寝丘,这恐怕也是楚人来这么快的缘故吧,哪怕抵抗个把时辰,他们如今也已经安全离开。
这种假设是没有意义的,但看着五百主在那空费口舌劝降,黑夫却生出了一个主意来。
敌军不知道邑中已不止百人?
可惜,那五百主之后又对屠驷说,让他也劝劝昨夜入城的五百主,也一起投降。
看来敌将已经知晓,肯定是昨天吾等入城时,被远处观察的楚国斥候发现了。
不过楚人的斥候也只是知道有数百人入邑,还以为是个率长或五百主,却根本没料到,还有李由这条大鱼在城内。
黑夫有些泄气,他还想着若敌人不知城内虚实人数,便玩一出空城计,诱惑楚人来接收城池,届时再突然袭击,看来得另作打算了。
此时,翟冲又开始拉弓,打算射那叛徒廖平一箭。
黑夫却连忙伸手止住了翟冲,对众人道:我意已决,稍后便集结城内所有人,出城击敌!不过在此之前,或许可以将计就计,让楚人放松警惕,让吾等多一点胜算
徐扬皱眉:如何将计就计?
黑夫却不欲现在就说:此策,必须恳请李都尉首肯,必须得有大智大勇之人去执行,方有机会成功!
方才在楚人派车骑伺探的时候,黑夫就已经离开了城垛边,不让外面的人看到自己的样貌,此刻便对屠驷道:
屠百将继续守在这里,并回复那军贼,就说吾等一会就派人出去商议!
斗将军,孙将军,城内的人说,稍后便派人来商议。
城内有投降之意便好。
寝公孙奉松了口气,不用再交战就是好事,虽然楚军在最终决战里战胜了秦人,但孙奉依然记得,李信的大军在寝丘城外,摧枯拉朽击败楚人的场景。
他现在只求早点完成任务,回到领地,整修战争期间被破坏的墙垣屋舍。
看来秦人果然是被项燕将军打怕了,这已经是第三批愿意投降的守卒。
胡公斗然则坐在战车上,得到那秦人降将的回复后,满意地露出了笑。
作为东迁的若敖氏之后,斗然的家族这几十年来过的并不舒心,淮南淮北好的地盘都让屈景昭占据了,近来更新崛起了项氏,跻身朝堂。而他们斗氏,只能沦为和孙氏一样的二流贵族,在胡县勉强度日。
但这已经算不错了,倘若秦军灭了楚国,斗氏孙氏连最后的领地都要失去。
好在当秦军大兵压境时,楚人在亡国之危下,难得地团结了起来,贵族们也竭尽全力,将自己最好的兵卒派出来,交给项燕统辖,以哀兵之势击败了不可一世的李信,让楚国避免了亡国的命运。
项城决战之后,从胡县带兵北上增援的斗然才走到一半,就得到了新的命令:收复先前被李信夺取的各邑。
于是斗然便率军西进,靠着当地楚人的协助,顺利围困寝丘。
镇守寝丘的五百主发现自己不仅要面对千余楚兵,还有城内随时会举事的楚人,明智地选择了投降。
孙奉这才脱离了囚禁,恢复了他寝公的身份。于是他二人便一同合兵,带着两千人继续往西走,他们的最终目标,是沿着李信打过来的路线,与围攻平舆的大军会师。
虽然鲖阳城内的秦人表现出投降意愿,但斗然也没大意,他让手下列阵以待,又搭建起自己的大帐,楚国贵族很讲究礼仪,待会受降要用得上。
当大帐搭建起来后,外面的楚卒也来禀报,说城内派来接洽的人已经到了。
带进来。
斗然坐在大帐正中,孙奉坐于他身侧,那投降的秦人五百主廖平也陪坐在下方。
但见帐外,站满了两排身着赤色皮甲的楚人,都双手持戟,两戟交叉。这会儿阳光已从层云里探出头来,映照兵刃之上,烁烁反光,耀亮前路,而十余名楚卒也齐刷刷扭脸看着城内来人,瞪得浑圆的双目里满是杀气!
来者是个高七尺半的黑面汉子,他扎着右髻,上面缠着赤巾,看那样子,应该是个上造。此人望着两戟交叉的前路迟疑了一会,这才低着头缓缓走着,但双腿的哆嗦却掩盖不住。
进入营地后,他立刻朝着斗然孙奉行礼,用浓重的南郡荆楚方言道:小人叫衷,是城内五百主派来商洽投降事宜的屯长,见过诸位将军!
第184章 你可认识黑夫?
在斗然看来,这个被派来商量投降事宜的小屯长衷,显得畏畏缩缩,他拘束地站在营帐中央,时不时回头看看后面持刃盯着他的楚卒,干笑一下,之后不断地舔着自己的嘴唇,哆嗦的双手也不知道该往哪放。
如芒刺在背,斗然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不示之以威,如何逼秦人投降?
我且问你,城**有多少秦人?他首先关心的是城内的兵力。
小屯长一愣,连忙回答:敢告将军,城内共有六百人
你撒谎!
孙奉在一旁拍打案几,气势汹汹地呵斥道:汝等一举一动,都在我军斥候眼中,你还敢虚报人数?
这句话吓得小屯长瑟瑟发抖,连忙作揖道:将军冤枉!小人万万不敢撒谎,吾等是南郡兵,归李都尉统辖。项城大败时,与李都尉失散了,只能由五百主带着往南走,沿途杂七杂八收拢了一些人,五百人入城,加上邑内的一百人,是六百没错啊,一定是斥候看走眼了
孙奉这是在讹他,一旁的降将廖平也积极地协助两个楚国封君追问:汝等的五百主如何称呼?
黑夫看向廖平,听他的口音,和李由很像,应该是上蔡附近的人,估计是去年才新降秦国的,如今再反复也没有任何心理障碍。黑夫知道,李信带的虽然多是关中兵,但也有不少上蔡本地征召的人做向导。
五百主叫程无忧,也是南郡人。
黑夫报了自己老上司的名,反正他现在生死不知。
我从未听说过此人。
廖平皱起眉来,不过也没怀疑,毕竟秦军共有十几二十万人,五百主有两三百个,若不是同一个校尉麾下,基本都不可能相互认识。
三人都没问出什么毛病来,话题便转到了投降事宜上。
黑夫小心翼翼地问道:程五百主让我来问清楚,若是他降楚,可否按照原有待遇给予田宅?
还想要田宅?
斗然和孙奉面面相觑,这秦将倒是很会提要求嘛,孙奉道:他想要多少田宅?
五百主的爵位是官大夫,所以想要7百亩田地,还有两百步见方的宅地。五百主说了,若是楚国的将军觉得地太多,按照楚国的亩制来给也行,这样他便可以在楚国做一个收地租的富家翁
斗然只想捧腹大笑,里面的秦将果然是个贪婪怕死之徒,都什么时候了,满脑子都是投降后的待遇田宅,便乐呵呵地点头道:好,我答应此事。
五百主还说了。
黑夫故作尴尬地笑了笑:口头答应可不行,他希望将军能立个契约,日后好做证明
嘿,他想的倒是周到。
如此一来,斗然孙奉对邑内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五百主的投降诚意不疑有他,索性让人拿竹简来,写了一片简交给小屯长,好让他拿回去复命。
这时候,便轮到楚国人提要求了。
斗然道:衷,你回去转告程五百主,他要在日上三竿前,带着所有人将兵刃从城头扔下来,再解下甲胄,依次排好队,出城投降,不然的话
我率军攻城,汝等皆为粉末!
斗然板起脸来,一拍案几,黑夫身后那一排楚卒立刻举起武器,齐齐高喝!
黑夫很配合地两腿一软,忙不迭地应下,心里却暗道不妙,看来楚将警惕性依然很高啊,这样一来,他们的诈降偷袭,又多了几分难度。
投降之事便商量的差不多了,但就在黑夫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却犹豫了一下,回头再拜道:五百主的话小人已经转述了,但小人还想问问诸位将军,吾等普通的军吏兵卒,若是归降了,当如何安置?
这个问题让三人一愣,斗然心里冷笑道:还能怎样,发往吴越之地煮盐,亦或是押到淮南,作为战利品分给各封君,为其做田奴矿奴,劳累致死,如此而已。
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面容和善的孙奉笑眯眯地说道:衷,你回去转告秦军的士卒们,楚国不比秦军,没有杀俘的恶习,汝等都会被妥善安置,楚国地广人少,有的是田土安顿汝等,只要一心向楚,便可以做楚民。
反正楚国已无灭亡之忧了,封君都不愿自己的族兵再损耗,便想着先骗秦人投降,解除其武装再说,能不打,就不打。楚国不比秦国,他们砍了秦军首级也没什么实际的赏赐。
如此,我就放心了。
黑夫长舒了一口气,开心地说道:不瞒将军,其实吾等来自南郡,三代以前也是楚人,后来才不得不服从秦国,为其服役打仗。可实际上,至今南郡仍被叫做西楚!吾等也自视为楚人。
南郡和淮北沛彭城陈蔡等地,这几个地方虽然分属两国,但在文化和习俗上,还是被归为西楚,习俗相近,语言相通,的确有很多相似性。与东海吴越的东楚;豫章长沙的南楚,反而区别更大。
黑夫又借机大骂起秦国来:秦吏在南郡收泰半之赋,男子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这也就算了,最难忍受的,就是徭役太多,且刑法严苛,顺手拿了一片桑叶在路上捡一文钱都要判重刑!动辄黥面砍脚,沦为刑徒隶臣妾的人,不计其数啊!
在诉了半天苦水后,他义愤填膺地说道:吾等南郡兵卒,皆苦秦久矣,如今有机会做回楚人,还能得到公平对待,不知该何等欢喜!
有道理。
这番话倒是触动了降将廖平,他也加入了进来,大谈这一年来秦国对上蔡的残暴统治,他也是苦秦久矣,才投降楚国,愿意做回一个楚人。
总之,两人一唱一和,将秦国之政贬斥得一无是处,仿佛随便去上蔡南郡振臂一呼,当地人就会杀秦吏降楚一般。
孙奉看着这两人的脸嘴,知道他们是为了让楚人有个好印象,在那拼命讨好呢,面上笑着,心中则鄙夷得很。
斗然倒是一副听笑话的样子,等二人狠狠骂了一通后,问黑夫道:你是南郡哪个县的人?
小人乃安陆县人。
安陆县?以前莫不是叫做郧邑,那可是我若敖氏的故地啊!斗然一听,更来了兴趣。
将军是若敖氏之后?
黑夫故作惊奇状,对着斗然再拜道:小人常听家乡的老者说起,当年若敖氏还在时的日子,比秦国治下好了十倍百倍!若是秦国不强夺安陆,小人生下来就该是将军的属民。如今也还来得及,待吾等降楚后,还望将军能收留我!小人愿意世代为将军做家臣。
哈哈哈,此言甚善,我答应你就是了。
他这认主的不要脸姿态,倒是把斗然逗笑了,随口答应下来后,却又问了黑夫一个问题。
若敖氏在安陆县,也有旧臣旧识,他们告诉我,说是前年,若敖氏的墓葬被一群盗墓贼盗了,你可知此事?
那是两年前,黑夫刚做湖阳亭长时发生的事,此时回想,恍如隔世,谁料都传到楚地来了。
他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嘴上却道:岂能不知?那可是轰动全县的大案,盗墓贼被处死时,小人还去围观过,真是大快人心。
斗然又道:据说此案是被一个小亭长破获的,但信中未提那亭长之名,他叫什么?
黑夫手心出汗了,差点怀疑自己是不是露馅了,几乎要暴起去挟持斗然,但身后还有几个全副武装的楚卒持矛戟对着他,手无寸铁必死无疑。
他好歹让自己别慌,假装那是另一个人,平静地说道:他叫黑夫。
黑夫,真是个怪名。
斗然念叨着这个名,再问道:你可认识黑夫?这次他是否被征召从军?
黑夫若无其事地笑道:小人是安陆县城北郊人,与黑夫在不同的乡,只知其名,不识其人,更不知他是否在军中。反正一起来鲖阳的人里,并无此人就算他真的来了楚国,或许已经死在项城了。
真是可惜。
斗然一下子怅然若失,叹了口气道:希望他还活着罢,那小亭长虽是秦吏,但好歹没有让贼人破坏我先祖棺椁,若敖氏欠他一个人情。
若他来了楚国,愿意归附于我,我可以像许诺那个五百主一样,赠他七百亩田地作为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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