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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府邸打开,昌平君率众而出,守门的秦卒也未有任何惊异,如今,流言已经传到了陈郢,说是秦军败了,作为本城郡守,带兵去御敌,实属正常。

    而在墙角玩闹的孩童,则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红袍飘飘的将军,这府邸里住着的,不是受人唾骂的臭枳么?

    昌平君一行人沿着往日熟悉的道路,直趋闹市!

    今日正是集市日,每走一步,人群都变得更加稠密,他们都诧异地回过头,看着全副武装来到跟前的熊启,往日里,熊启没少走这条路,一路上,他都被当地楚人窃窃指点着,说他是一个坏枳,意思是熊启忘本,成了一个为秦人作伥的楚奸,愧对先祖。

    有时候,甚至会有人朝他扔烂掉的橘子呢

    但如今,他们都发怔地看着熊启,看着他站在戎车上,手擎一面凤鸟旗帜。

    二三子!

    熊启用过去十年里根本不敢说也不能说的楚国话,向他能到的每个人大声呼喊。

    今日熊启至此,并非作为秦国守吏,而是以楚国公子身份,告知二三子一事!

    秦军已为楚所败,愿为我举事复陈郢,诛秦吏者,袒右臂!

    他手臂高举,赤红的旗帜偏偏飘扬,仿佛是一直浴火涅槃的凤凰

    没错,帝高阳之苗裔熊启,今日将和陈郢一起重生!

    是日,陈郢集市三千人,尽坦右臂!随昌平君击秦守卒,陈郢反!




第180章 兵败如山倒
    依军法,誉敌以恐众者,戮!

    十月二十九,项城城外的秦军军营,在所有人注视下,一个倒霉士兵被绑到了辕门边的柱子上,先是被示众一日,由军法官宣布了罪行,然后便被侩子手活生生地被戮杀。

    兵卒们对这一幕也见怪不怪了,面无表情地围观着,相互告诫要引以为戒。唯独人群里的黑夫瞧着那血淋淋的尸体,没来由地,一阵寒意从他头顶冒起。

    倘若我这几天敢说李信要败,秦军要败,楚军将胜之类的话,此时此刻,我恐怕跟这人下场一样了。

    秦军军法严厉,有敢吹捧敌军,打击士气的,一旦被人举报,就是这个下场。

    按照秦军什伍联保连坐,相互监督监视的尿性,除非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否则你很难指望聚舍同食的人不去告发。倒不是袍泽之情不值钱,而是因为军法规定,伍内如有触犯禁令的,同伍的人揭发了他,全伍免罪,知道而不揭发,全伍受罚。

    所以眼前这个倒霉蛋,就因为久顿城下,说了一句丧气话,就落了个这样的下场,这给黑夫敲响了警钟,他虽然知道这场战争失败的结果,却不能诉之于口。

    所以黑夫只能闭上预言家的大嘴巴,上对校尉李由,下对麾下众人,三缄其口,什么都不能说,只是每天都让手下的一百个人将被衾收拾整齐,兵刃随时携带,随时可以背上跑路。

    但事实证明,当败仗突然降临时,不管你做多少准备,都会猝不及防。

    首先是十月二十九这天,项城内的楚国守军在龟缩一月后,突然转了性,开始倾巢而出,攻击秦军。

    听到集结的鼓点声时,黑夫正在吃晚食,他连忙将难嚼的饭一口咽下,抄起身边的武器,就与众人走出了营帐。

    秦军久顿城下,就生怕项城里的人不出来,立刻击鼓集结,进行抵御。他们虽然多是山东郡县的杂牌军,但战斗力也不输楚人,更占了人数多的优势。

    但就在秦军杀伤了大量楚军,就要反攻入城时,根本没有料到,自己的后方却先出了乱子。

    南郡兵团负责坐镇左翼,作为预备队,随时准备投入战斗中,但在呼喊犹如雷鸣的战场上,黑夫被喜欢东张西望的季婴拍了拍,一回头,却赫然发现,秦军囤积粮食的颍水河岸方向,居然起火了!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这意味着坏消息。

    一时间,两壁垒之后,原本好整以暇的秦人皆尽骇然,兵卒们都看到了身后发生的事,惊骇和不安在他们之间传染。

    怎么起火了?

    莫非是身后有楚军!

    黑夫心里则咯噔一下。

    颍水边的码头,要么是从上游颍川郡过来的补给,要么是沿着鸿沟送过来的粮草。

    颍川乃秦军大后方,不太可能会出事,莫非是陈郢有变?

    这片刻的惊慌,使得秦军攻势为之一停,因为士卒惊惧,咸顾后方,已经无法专心作战。

    南郡兵,随我来!这时候,传令兵开始传达李由杜尉的命令,蒙恬让他沿着河岸过去驰援后方。

    一千人作为前锋先行,大部队紧随其后,黑夫他们这数百短兵则紧紧环绕着李由的战车,等他们抵达河岸时,才发现这里已经乱成了一团,守卫码头和仓禀的兵卒在和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敌人战成一团。

    脸上沾满烟灰的粮吏匆匆来报:是从陈郢来的船只,被以为是寻常的运粮船,谁料却径直冲上岸来,先烧了码头,而后又妄图冲入仓禀,四下点火。

    李由伸出手感受了一下风向,顿时面色大变,风是冬天常刮的北风,再加上天干物燥,从码头边燃起的火焰已经向南蔓延,一处处营帐慢慢被点亮

    甲率乙率击退敌众,丙率丁率及短兵亲卫速速随我救火!

    一阵令下后,南郡兵们分成两部分。

    虽然秦军营地布置合理,但依然耐不住烈火和北风的配合,码头边到处是燃烧的木船躯壳,到处都是起火的毡帐,炽烈的烈焰旋转上升,直至丈余之高,火光冲天,映得黑夫及手下兵卒的脸上红彤彤的。

    这样的火势,已经不是靠人手就能扑灭的,更何况,还有从码头登岸的楚人悍不畏死地往营地里冲,不为杀敌,只为点火。这火不可能止得住。被烟火呛得咳嗽不止的卜乘如此说道。

    黑夫则让袍泽们相互各自传令:倘若生出变乱,立刻聚拢到都尉身边!

    他有一种预感,秦军今日将败!

    果不其然,后阵的混乱影响到了前方的鏖战,秦人军心不稳,攻势渐渐缓了下来,值此之时,从项城后方,一支万余人的生力军也掩杀了过来。

    一时间,攻守之势被逆转,反倒是秦人开始步步后退,楚人则猛攻高不到一丈的秦壁,先登上垒,负责守御的一个都尉郡兵团被淹没在楚人的潮水中。

    在黑夫他们忙着救火的半个时辰时间里,秦军的第一次道壁垒被楚军攻破,蒙恬只得令部众退守第二道壁垒。

    楚军却没有半分停下的意思,本该在城头的项燕的大纛,赫然出现在两壁之间,同时那些楚兵手里举着的,还有不少缴获的秦军残破的旗帜,也不知他们是从何处得来的。

    楚人齐齐发出了呼喊声。

    李信已败,全军覆没,陈郢亦已光复,汝等还不束手就擒?

    陈郢来的粮船,却运来了四处放火的敌军,后方军营火光大作,前方又遭到了楚军的猛攻,秦军士气动摇,第一道壁垒被攻破,紧接着,第二道壁垒也没守住多久。

    楚军已经打出了气势,而秦军没了壁垒后,再无半点优势,更因为身后混乱起火的营地,无法列出阵势来与楚军交战。在这种情况下,再妄图坚守营寨是自寻死路,蒙恬只得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在这种情势下后撤,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楚军无穷无尽的追杀,蒙恬此举是壁虎断尾,在全军覆没和保全一半中间,选择了后者。

    如此一来,对各营而言,接下来的事,便是做头还是做尾的问题了。

    很不幸,建制还算完整的南郡兵团被分配到了殿后阻截的。

    蒙将军这是要我做壁虎之尾啊。

    得到军令的那一刻,李由长叹了一声,脸上似有几点怨愤,但还是选择遵从,带着南郡兵团移动到营地之后。

    在李由严令下,第一次遭遇如此败仗的秦卒们,开始和另一个都尉兵团一起,列阵以待,他们被蒙恬要求,放弃营地,接应后撤的同袍,同时阻挡楚军追击!

    黑夫他们没有跑散,依然环绕在李由周围,他看到前方有弩兵端着弩机,将那些跑昏了头的秦人溃兵射死,以免他们冲击阵型,于是溃兵很明智地从两侧绕走,而两个都尉,万余人的阵列已经渐渐成型,这是秦军最后两支还能战斗的军队了。

    两道壁垒已经被击破,而他们就是最后的坚壁,不仅要面对数万楚军的冲击,还必须经受住溃兵引发的山崩式败退。

    军法官依然黑着脸站在后方,他们的剑已经沾满了鲜血,不是敌人的,而是那些开小差打算逃窜的人。

    走亦不得,黑夫握剑的手心里,已满是汗水,他看向同样忐忑不安的李由,又瞧了瞧身后建制尚属完整的手下们,他曾经发过誓,要保住自己和他们的命。

    黑夫敬佩那些战斗得勇敢,战斗得高贵,战斗得荣誉的人,可是他更不想死的莫名其妙。

    传话下去

    黑夫让季婴替自己传话给东门豹共敖小陶这几个死忠。

    一旦战事不妙,前军战败,便随我挟都尉之车后撤!

    秦**法官的剑,只有一种人斩不得,那就是护翼着主将后撤的短兵!



第181章 舍你其谁?
    冬日之阳再度从地表升起,照到了项城以南四十里外,一片小林子里。空气中满是寒意,十多匹马被拴在四周的树上,数百名士卒则歪歪斜斜地靠在一起,他们或躺或倚或坐。从疲惫的面庞,身上多多少少的伤痕就能看出,这是一支饱受磨难的残兵败卒。

    在众人簇拥的中央,平躺在车舆上的李由被伤口的疼痛弄醒,睁开眼睛一瞧,却是黑夫在为自己更换裹伤的血布。

    黑夫。

    李由看着眼前这个用娴熟的手法包扎伤口的下属,心情有些复杂,良久后才无力地说道:是谁借你的胆量,让你挟本都尉逃走?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都睁开了眼,尤其是军法官,更是站到了黑夫背后,握紧了剑,仿佛只要李由一声令下,他就能将黑夫斩了!

    但黑夫未动声色,他在继续手里的工作,用丝帛将昨晚摸黑草草包扎的伤口重新处理了一遍,细心扎上最后一个结后,才后退一步,正色道:

    奉将军之命,为大军殿后,半步不可后退,此乃都尉之职。

    军令一下,务必奋力向前,斩首杀敌,此乃普通兵卒之职。

    保卫左右,护翼都尉,一切以都尉安危为首,这则是短兵之职。

    昨夜楚军攻势凶猛,我军已抵御两刻有余,奈何寡不敌众,军阵已溃,将军有意殉国,不欲退却,但将军若死,吾等短兵纵然顺利逃归,仍会被追究论斩。故在下吏看来,我只是在尽职而已,若都尉认为我有罪,请以军法杀之!

    言罢,黑夫单膝下拜,那些托了他的福,得以幸存下来的短兵们也都围了过来,东门豹季婴共敖等人跟着一起下拜:若百将尽职救出都尉也有罪,吾等当同死!

    也罢,也罢,你的确只是在尽职,何罪之有?要论有罪,我此战败北,一个覆军之罪是逃不了了。

    李由虚弱闭上了眼睛,他感觉自己的全身都快散架了,特别是中了箭的胸口,更是火辣辣的疼,清晨的柔和阳光似乎触到了他心底的悲伤,让他悲恸莫名。

    回想起来,昨天的那场仗,简直是一场灾难,当奉命殿后的南郡兵在楚人冲击下渐渐不支溃败的时候,李由只想破口大骂。

    骂自大冒进的李信,骂安排自己殿后的蒙恬。

    李由有两个选择,其一是殉于军阵,战死沙场,可他才刚刚迎娶了秦王的长公主,正是酒色婚配新生活仕途得意前程无量的时候,怎么会甘心莫名其妙地死在这?

    第二,便是丢下大军,调头就跑,但那样的话,就触犯了军法。

    秦**法有言:诸战,而将吏弃卒独北者,尽斩之。

    还不等李由作出抉择,他所在的位置,就遭到了一阵楚军弓兵射出的箭雨袭击,虽然黑夫等短兵立刻到戎车上,举起盾牌为李由挡了不少箭,但倒霉的李由胸口还是被流矢射中,战车的马匹也惊慌乱奔,将他甩下了车

    这时候,黑夫便带着人扶起李由,大喊着保护都尉,在楚人大军冲过来前,和数百短兵一起脱离了战场。

    李由一度想把自己没有死战,离开战场的罪过迁怒给短兵,但睁开眼看着黑夫细心地为自己裹伤,终究还是没狠下心来,他说得对,大家都只是忠于各自的职责而已。

    我奉命殿后,力敌数倍楚人,坚守到了最后,也不算弃军而逃。

    弃军而逃和力战不敌,是有很大区别的,前者会被认为是国贼,罪不容赦,后者则是无奈之举。

    与敌军力战,却不幸战败的将军们,虽然按理也要处死,但仍能以爵位抵罪。这项制度在秦国历史很悠久,早在春秋之际,秦穆公便宽恕了在崤之战里大败于晋军,还做了俘虏的孟明视西乞术白乞丙三将,恢复他们的官职如故。数年后三将一举雪耻,将兵伐晋,渡河焚船,大败晋人,以报殽之役。

    所以秦国一直延续了这种传统,对战败将领不会太过苛责,毕竟除了武安君白起,没有人敢说自己能百战百胜。

    过去王龁蒙骜等大将也都打过几次败仗,甚至是大败,覆军失地,最后都靠着以爵位抵罪,也没被处死,沉寂几年后,又得到了任用。这些将领在事后,会吸取教训,更加钟情于立功雪耻。

    此战主要罪责在李信蒙恬,我以爵位抵罪,至多会被免为黔首。

    太远的事情想了也没用,先脱离险境再说,李由便抬头问道。

    短兵五百主何在?

    无人响应,黑夫的头低了下来:五百主为都尉殿后,死于乱军之中了。

    可惜了。

    李由叹了口气,昨夜他受重伤后又摔下马车,一度昏迷,期间被短兵放置在车舆里,也是半昏半醒,失去了指挥的能力,所以对后面发生的事并不知晓。

    汝等一共收拢了多少人?

    黑夫禀报道:共收拢了六百余人,其中四百人是短兵。军吏则只剩下三名短兵百将,还有另一位普通百将

    这么少!?

    李由大惊,他统帅的南郡兵没有满编,不像其他都尉那样,麾下有万人,但好歹也有五千,怎么只逃出来了这么点人?

    黑夫和旁边的翟冲等百将对视一眼后,告罪道:还未告知都尉,当时情势危急,兵卒四散,大多数都沿着颍水往西奔走,但吾等见楚军也派遣车骑紧追不止,便没有选择往西,而是往南走了此事乃吾等共同商议,还望都尉勿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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