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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现在该做的,是快点收拾好那些俘获的战车马匹,清点伤亡,赶紧保护着李由继续跑路

    这时候,东门豹过来了,面色急躁,他一句话就把黑夫第一次指挥战役胜利,并俘获一个楚国县公的兴奋抵消了。

    百将,槐木受了重伤,怕是要不行了,你快过去看看罢!

    陷队之士最早加入战场,充当的是冲击敌人阵列,将其搅乱的重任,本来黑夫和槐木说,等主力也冲进去,他们就可以退后了,可一旦打起来,哪能说撤就撤啊?整场战斗里,都少不了陷队之士的身影,所以他们的伤亡也是最多的。

    许多人都是在死人堆里找到的,一个从离开安陆县就跟随黑夫的同乡秦卒倒在一滩渐渐凝固的血泊里,双目瞪圆,身被数创,身旁还倒卧了几个与他死在一起的楚人,季婴正带人将他们分开,秦卒搬到一旁,楚人则留给乌鸦。

    黑夫没有停下,他一直跟着东门豹匆匆走到一棵小树旁,却见槐木正靠在树上,就像是在外黄城头,黑夫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屯长静静地闭着眼,面色苍白,只有起伏的胸膛才让他知道他还活着。

    槐木你

    黑夫双目欲裂,他看到槐木腹部被一根断矛深深刺入,大腿和胸口也有两支扎入后只剩下箭羽的箭。

    他的左手,黑夫曾亲自为他包扎的左手,从肘部以下,都已不翼而飞!

    槐木睁开了眼,看到了单膝跪在他面前的黑夫,露出了笑。

    黑夫,这一次流的血,你怕是没法止住了吧

    不要说话,兴许还能黑夫追悔莫及,这一刻,只恨是自己点了槐木作为陷队之士的屯长。

    吾等,可胜了?

    槐木偏过头,虚弱地问道。

    赢了!

    黑夫激动地对他说道:大胜!楚将被俘,楚人狼狈而逃,这多亏了你,多亏了陷队之士的袍泽们,你要撑住,等回了国,自然有大功赏爵!

    黑夫一边说,一边让人扯了楚人的旗帜过来,只想掩住槐木的伤口,可他伤的太深太重,鲜血浸透了丝帛旗帜,却是怎么也止不住

    罢了。

    槐木轻笑道:我还想着,此战若胜,月余之后,我便能坐在乡社腊祭上,抱着吾妻,向两个弟弟吹嘘我在战场上的英勇,向乡党们炫耀伤疤

    可如今看来,怕是做不到了!

    他一阵剧烈的咳嗽,喷出了一片血沫。

    黑夫,可否帮我做一件事

    你说!黑夫紧紧握着他仅剩的手,只感觉越来越冰冷。

    替我去竟陵县看看,我那两个弟弟,是否已从隶臣赎为庶民了?再替我,对我那刚成婚数月的妻说

    说什么?槐木的声音越来越小,黑夫只能将耳朵凑到他嘴边。

    就说槐木食言了。

    槐木回不去了。

    这是槐木第一次食言。

    亦是最后一次

    让她勿要再等,在乡里寻个人,再嫁了罢!

    黑夫感觉喉咙已经哽咽生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不断点头。

    说完后,槐木似乎也释然了,他双眼开始迷离,开始发黑,开始看不清周围的众人,他只能下意识地,将右手伸向了遥远的天际,似乎想在弥留之际,再摸到些什么,再抓住点东西,也许是妻子温暖的手,也许是弟弟们的蓬松的发髻。

    甚至是他最熟悉的剑柄。

    淮北冬日的天空,白云朵朵,阳光柔和,可槐木身上却阵阵发冷。

    真想回家啊他笑了笑,遗憾地叹出了最后一口气。

    都尉李由呻吟着睁开眼睛,发现下午的阳光从外面透进来,刺得他眼睛发疼。

    都尉?

    榻边站了个影子,是奉黑夫之命,留下来照看李由的卜乘,这卜者是个民间草医,当李由发烧时,他在城内找了点草药,配出来给李由灌了下去,黑夫当时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不曾想,李由的烧还真的退了!

    我睡过去多久了?

    李由看了看自己的被布帛裹住的胸膛,伤口依然疼痛,但已经减轻了很多,尤其是那种滚烫的灼热感已经消失,他这一觉睡的不安稳,不仅身体难受,而且总感觉有人在喊自己,外面似乎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四个时辰了。卜乘一直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日头计算时间,立刻拿起竹筒送到他唇边。

    这是李由以为还是那难以下咽的苦药汤。

    只是水而已。

    于是李由喝了,他的嘴唇干裂,温开水如同蜂蜜般甜美,而后,卜乘又给他喝了一些稀粥,李由感觉自己稍微恢复一点力气,至少能说话和思考了。

    我睡过去时,发生了何事?黑夫去诈降,结果如何了?他终于理清了头绪,急促地问道。

    卜乘下拜道:敢告于都尉,早上的时候,百将徐扬叛逆,欲劫持都尉出逃,已经被平定,他与手下三十人均已被军法官正法斩首!

    什么!

    李由大惊失色,他昏迷时指定的假五百主黑夫不在城内,又产生了内讧,这还了得,楚人是不是都乘机攻击来了?

    这倒是没有,徐扬等叛逆被平定后,百将也回来了,半个时辰前在城中激励士卒,两刻前出城击敌

    卜乘其实也是坐立不安,再顿首道:但结果如何,小人也不知道,只是方才震耳的喊杀声,已经停了

    原来如此。

    李由感觉自己脑子很乱,心里的疑虑越来越深,他是个有主见的人,没有轻信卜乘的一面之词。徐扬是他的老部下了,虽然此人能力有限,但也不至于做出这么疯狂的事吧?难道说此事有什么隐情?

    但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预定的战斗已经开打,甚至都结束了,李由不知道,在经历了一场内讧后,秦人还能不能齐心协力,先前预想的突围是否能实现?

    也许会出现三种可能性,第一,秦人完胜楚人,计划完美成功。其二,秦人只是勉强冲开了一条道,黑夫会带着剩下的人突围而走,丢下李由在城内。其三秦人战败,楚人杀入城池

    若是第二第三两种,那李由就彻底完了,不止是他的人生,就连父亲的仕途也会大受影响,秦国廷尉李斯之子战败被俘多么耻辱的事啊。

    李由甚至都开始思考自杀的方式了,父亲深得秦王信重,未来肯定是要做丞相的,自己这个做儿子的,决不能连累他!

    父亲,由若当真回不去了,绝不会苟活

    然而,就在他们说话间,外面也传来了沉重的脚步

    来了。

    卜乘一个激灵地站起来,李由也看向了门口,但他们却不知道,来的究竟是楚人,还是秦人?

    李由大惊,本想坐起来去拿剑,却感觉自己软弱得像只病狸,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直愣愣地躺在榻上,等待命运的判决。

    门被推开了,一个黑影走入室内,甲胄哗啦作响,他单膝拜倒在地,朝着李由拱手道:下吏黑夫,拜见李都尉!

    黑夫身上依然沾着些血腥味,眼睛也红红的,也许,是被冬日的风沙迷了眼

    免礼,战况如何了?见是黑夫,李由面露喜色,在卜乘搀扶下侧过身问道。

    托都尉的福,楚人大溃,我军大胜,重围已解,随时可以离开此地!

    善,大善!

    李由长长舒了一口气,看来自己选择黑夫来做假五百主,是个极其正确的选择!

    如此一来,徐扬的死,就变得无关紧要了,李由甚至提都没提那件事,直接问起战果来。

    时间紧迫,黑夫便简单地汇报了下军法官清点的情况。

    尽管这场战斗是靠着一次冲锋就赢下的,时间短暂,但因为战况激烈,死伤人数并不少。跟着黑夫冲入楚阵的七百秦人,伤亡将近两百,尤其是那一百陷队之士,包括屯长槐木在内,几乎折损了一半,再也回不到故乡。而三百名秦国俘虏,也死亡重伤一百。

    楚人则死了四百左右,还有一百做了俘虏,其余都溃逃了,东南北三个方向逃的都有。值得一提的是,倒是有十多辆战车困在阵中,被楚人抛弃,成了秦军的战利品!

    有了这些马匹车舆,那些轻伤的兵卒,便也能一起带走!黑夫如此道。

    李由最关心的却不是这点,他追问道:你方才说,生俘了楚国胡公斗然,那楚军的旗帜可缴获到了?

    除了寝公孙奉的旗帜未得,其余旗帜,有胡公斗然之旗一面,千人率旗一面,百人卒旗七面

    好!旗帜亦是功劳一件,有了它们为证,这次的斩首数,也可以让国内的法吏相信了!

    李由很高兴,军法有言:自尉史而下尽有旗,战胜得旗者,各视其所得之爵,以明赏劝之心。

    此战的斩首数,甚至可以报个七八百级!他当然明白,此战的斩首,是不可能也没时间带回去清点的,所以只能让军法官统计一下报个数,再交上缴获的军旗为证明。

    除了俘虏敌将缴获军旗斩首四五百级外,还有解救其他部队,也是一件功绩。正所谓前吏弃其卒而北,后吏能斩之,而夺其卒者赏。意思是前方的将吏抛弃他所属部队逃跑的,后方的将吏能杀掉他,并把他的部队收容在一起的有赏。

    李由暗暗算着这些功劳,又看向了黑夫,心里有赞赏,却又有些遗憾甚至是艳羡,因为这些功绩,若能算到他这主将的头上,至少能抵消先前在项城的覆军战败之罪,非但不必削爵,甚至反升一级!

    可这场仗,终究不是他打的啊,从诈降到励士,再到指挥破敌,都是黑夫一个人的表演,李由在此期间只是在屋子里昏昏大睡,顶多是作为上级,能沾点光,降低些许罪责。

    话虽如此,但他也不至于没脸皮到夺黑夫之功为己有,便勉强笑道:此战全是黑夫指挥得当,四功合计,怕是能连升两级,直接成为公大夫了!

    然而,黑夫却没有表现得欣喜若狂,而是诚惶诚恐地下拜道:都尉何出此言?这一战,吾等之所以能大胜楚人,除了兵卒用命,齐心协力外,难道不是全靠了都尉事先定下的计策么?

    我定下的计策?李由眨了眨眼,但并未出言,而是看着黑夫,让他继续说下去。

    黑夫笑道:都尉怕是因为受伤太重,一时昏迷,竟忘了一些事情。

    从派我诈降,再暗暗嘱咐我出城击敌的战术方略,以上种种,皆是出于都尉之口,下吏只是奉命执行啊!黑夫听说过一句俗话,叫‘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要论功劳,也是李都尉这劳心者的首功!下吏作为劳力者,沾点小功,得爵一级就心满意足了,哪敢贪得无厌,居大功为己有呢?




第193章 野心与良心
    下吏作为劳力者,沾些许小功,得爵一级就心满意足了,哪敢贪得无厌,居大功为己有呢?

    黑夫诚惶诚恐地说了这些话,而后便垂首不言,若严格按照律令军法,这份本该完全算到他头上的大功劳,便划分出大半,奉到了李由面前。

    真是格外诱人。

    李由自从做了都尉后,一直兢兢业业,努力将南郡兵治理得不错。项城之战,他本可全师撤离,却因为被蒙恬这天杀的指定断后,不得已奉命列阵,结果被楚军冲散,落得个覆军之败,那一仗非他之过,这口锅实在是背的冤枉。

    这一路上,除了伤痛外,最困扰李由的,就是回国后面临的军法制裁了。

    秦律可不会因为他父亲是廷尉,因为他本人尚秦王公主,便网开一面,也不会听他解释。该李由受的惩罚,一样不会少,顶多能以爵位抵消部分,辛苦混迹十年,顿时白费。

    即便黑夫大胜楚军,因为这场仗基本和李由没关系,所以只能抵消部分罪责。若他依旧受责降级,属下却连升两级,这真是一件尴尬至极的事。

    可如今,却有个机会摆在李由面前。

    接受黑夫的这份赠礼,他便能免除一切罪责!

    俘虏一个楚国县公缴获大量军旗斩首四五百级,还有解救其他部队被俘者两百人。四功并赏,甚至有机会反升一级!从五大夫变成左庶长!

    他一下子就心动了。

    但看着眼前恭恭敬敬的黑夫,李由也开始重新审视此人,在年轻出身贫寒有能力聪明进取知趣外,又加上了一个新标签。

    野心!

    这**裸的,希望投效李由,或者说,投靠他父亲李斯,借此晋身的野心啊,昭然若揭。

    李由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所以说,这黑夫还是太年轻,根本不知道隐藏啊。

    廷尉李斯和他的儿子李由,丝毫不厌恶野心,反之,他们喜欢有野心又不缺能耐的属下。

    因为这父子二人,本就是同样的人:出身低贱,野心勃勃!

    李由记得,父亲曾对他说过一句话: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耳!

    诟莫大于卑贱,悲莫甚于穷困。在李廷尉眼里,一个人若是没有野心,不去求取功名富贵,没有改变现状的想法,那还算人?

    两只脚行走,假装是人的狗彘麋鹿而已啦。

    既然看穿了黑夫的心思,李由也不正面回应他,而说起了另一件似乎完全不相关的事。

    我听说徐扬死了?

    黑夫肩膀微微一动,应诺道:唯,徐扬叛逆,已被正法。

    李由重重拍了一下床榻:死的好!

    徐扬没有能力,却空有野心,关键时刻还办蠢事,按他父亲李斯的眼光来看,这就是最大的罪过!真是死有余辜!

    李由一边咳嗽一边笑道:今日真是收获匪浅啊,我少了一个只会坏事的庸碌属下。

    却多了一位忠诚的梓材心腹,甚善也!

    大家都是聪明人,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这件事便这么定下了。反正李由有没有对黑夫暗中授计这种事,只要二人口径一致,谁能质疑?

    在黑夫心里,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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