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而贵族官吏的子弟女眷则矜持一些,他们会在地位相仿的相亲大会里,寻找门当户对又看得顺眼的伴侣。
黑夫他们要去的,便是这样一处聚会之所,位于江边的一座高台:兰台。
兰台,听说是楚王在江边的行宫,楚顷襄王没有东迁时常与宋玉,景差在此台上作赋。
抬头望着这濒临水边的高台建筑,黑夫只觉得讽刺,历代楚王在长江边修了不少行宫,据说往西修到了巫山,可会巫山**,往东修到了云梦泽,可观湘山红叶。可如今最富丽堂皇的章华,云梦,高唐等台大多毁于战乱,唯独兰台等少数几座留存。
宫台之外有人守着,检查入内之人的身份,这里面进行的可是江陵最高级的相亲会,非官大夫以上子弟者不得入内。
黑夫显然符合标准,而冯敬之父是五大夫,他已被立为后,亦可入内。
兰台高七八丈,不过那高台只有郡守郡尉来才开放,他们去的是台下的流水亭。
一边走黑夫一边道:我还是觉得,这种场合冯君自来就是了,不必拉上我。在座的人,我肯定一个都不认识,难免尴尬。
的确,虽然到了郡城,但黑夫的交际圈一直很狭窄,顶多和满等旧日袍泽聚会叙旧。那些爵位与他相当的诸曹官吏,贵族大氏子弟,却交往甚少。
有谁是第一次就熟悉的?多与这些人往来,对左兵曹史并无坏处。
冯敬笑道:到了左兵曹史这地位,这等事是免不了的,更何况,今天还是上巳节。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地方。之所以叫做流水亭,是因为亭子建在一池活水之上,凭着栏杆,便能玩上巳常做的游戏羽觞随流波。
此处已经坐着二十多个青年男女,男子发髻上插着柳条坐于右边,女子刚洗过的秀发湿漉漉的,坐于左边。没有后世的礼教限制,众人也是熟人,一直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冯敬来自国都咸阳,还有冯毋择这样的老爹,江陵城里多的是想巴结他的人,月余时间,便吃了十次接风宴,所以他对这个圈子已然熟识,便提前给黑夫介绍起来。
里面坐着的多是官吏子女,有郡丞之子,功曹之子,贼曹掾之女大多没有自己的爵位,而是是荫父辈之业,在学室学律令。
这时候,那群官吏子女也看见了冯敬,立刻就有数人争先恐后地站起来,朝他作揖。
原来今日冯君也来祓禊了。
冯敬身份虽尊,却礼数得体,朝众人拱手还礼。
更有不少女子眼神炽热地看向这位玉面君子,直到冯敬就坐后,她们才瞧见了他旁边的黑面青年。
黑夫虽然皮肤黑了点,但长的并不丑,他如今已身高七尺七寸,坚持锻炼使得身体强健,经历战阵生死后,也有了点不一般的气质。至于容貌?他看着铜镜时,一直觉得自己挺像变黑后的古天乐
所以黑夫很快也吸引了众人注意,他们见是新面孔,以为是冯敬带来的朋友,便请他代为介绍。
冯敬笑道:这是左兵曹史,年纪轻轻便是官大夫!职衔较我这小小卒史更高。
众人皆面露惊异,这可是近来南郡的风云人物啊,远的来说,在其他秦军大败之际,这人曾在军中辅佐郡尉,带着南郡兵凯旋而归。近的事迹,则是他的提议,让人纪山铜官制出了不需要人力,也能自动运行水碓,传为奇谈。
引来众人瞩目后,黑夫也少不得自我介绍道:我乃黑夫,见过二三子。
一听此名,不少官吏子女面面相觑,功曹之子更是忍俊不禁笑了起来:黑夫?莫非左兵曹史以黑为氏?倒是少见。
黑夫想了想,还是道:黑夫只是名,我无氏。
无氏?
这群贵族官吏人家出身的青年男女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对外面世事了解较少的女子们觉得很不可思议,这年头,连女子也开始习惯在名前加氏了,身为男子居然没有?
郡丞之子也摇头道:男子之初生,便继承其父之氏,岂会无氏?除非是
除非是地位低下的黔首庶民。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黑夫却不羞于承认事实:不巧,我祖辈三代,皆是无氏田农。
这下气氛有些尴尬了,一些人恍然大悟过来,虽然明面不敢说,可心里却有一丝轻蔑。在场大多数人,都有显赫的家世,其祖辈不仅在秦国世代为吏,远到楚国统治时期,也贵为大夫,甚至是卿!
功曹之子一看就很擅长交际,他看似关切地说道:左兵曹史为何不给自己取个氏呢?在籍贯地更换一下验传即可,我见功曹之中,不少从县乡升上来的小官吏都会这么做。
但在他们眼中,即便如此,也不能掩盖黑夫祖辈原本低劣的地位,就像他那风吹日晒的黝黑皮肤一般,不容于这场小小宴会,与他们的圈子不是一路人。
这样的人,也好意思顶着一个粗俗的名,来参加上巳之聚?在场的十来个女子自问,她们不会选一个无氏之人。
冯敬默然不言,没有帮衬黑夫,因为他想看看黑夫会做何反应。
一群不务实而好虚名之徒。
黑夫心中冷笑,只觉得自己来此浪费时间,还不如去跟袍泽聚会,若眼前众男女皆如此浅薄,那这亲也不必相了。
不过这时候恼羞成怒而走,反倒会被人笑话,得想个主意应对。
然而还不等黑夫发话,亭外便先响起了一个轻柔的女声。
我听家父说,氏也不是天生就有的,古人因生以赐姓,胙土而命之氏。在场众人有氏,只能说明吾等祖上或是诸侯卿大夫,遗荫至今。
但秦国早已不是亲亲尊尊之国,不再看祖辈出身,而是究军功授爵,功大者身尊,见功而行赏,因能而授官。今日在场诸人不以自己无功无爵为耻,却觉得靠一己之力得到官大夫之爵的左兵曹史当以无氏为羞,岂不谬哉?
黑夫和在座众人闻声立刻回首,却见一位穿着青色襦裙,脚踩木屐的少女,垂着沐浴后尚未干透的秀发站在亭外。
她身体尚未完全长开,肩膀略显瘦削,容貌却如精雕细琢的白玉,看上去出奇的年轻,恐怕才十四五岁,让人很难相信方才的话是出自她口。
原来是郡守之女!
众人无不起身施礼,功曹之子郡丞之子更是目光殷切。
见众人回首,少女便微微欠身,朝他们行了个万福礼,眼睛则看向了黑夫,露出了初次见面的礼貌微笑。
妾年纪尚小,粗浅之见,还望诸君勿怪
第221章 青青子衿
郡守之女叫子衿,这是个很韩国化的人名,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正是出自《郑风。
她那一番不当以无氏为羞,而当以无功爵为耻的言论,帮黑夫解了围,也让众人停下了姓氏的话题。
待她加入聚会后,原本还算融洽的相亲,开始朝另一端滑落,在场的贵族官吏子弟如众星捧月般,争相向子衿献殷勤。
论容貌,子衿不算最漂亮,而且年龄小,身体尚未长开,她吸引众男子的,无非是家世。谁不知道郡守腾在南郡说一不二,而且年富力强,深受大王信任,很有希望成为朝中重臣。
若能与叶氏结姻,无疑能让自己的前程更上一层楼,一时间,这场聚会的公孔雀们竞相开屏,想要展现自己最优秀的一面。
只可惜,再怎么努力表现,其谈吐都透着一股无聊劲。
江陵官吏贵族们培养子弟的方式,是沿袭传统的贵族教育,让他们精通礼乐射御书数这君子六艺,再读点楚地辞赋中原诗书。
等到子弟接近成年的时候,就让他们以吏子的身份进入学室,学习秦法律令。少则两年,多则三年,子弟们毕业后,就可以进入郡城各曹做吏了。就这样在基层慢慢打磨十来年,运气好的话去战场上立个功,待到父辈寿终正寝的时候,他们也能顺理成章地继承爵位,成为各曹长吏,继续培养子弟,开始新的循环
这就是秦国南郡贵族官吏圈子的常态,所以面前的青年男子们,大半还是学室里的学生,顶多跟着父辈去周边县乡狩猎逐兔,足不出百里之外。他们不是攀比上次狩猎谁得到的猎物最多,就是学室里谁又得到夫子赞赏了,在受父亲熏陶,心智早熟的少女眼中,就是群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
至于那些拐弯抹角引经据典夸她名取得好的,是不懂装懂罢?
子衿,不就是衣领么?而且还是男人的衣领,连少女自己也不知道,这名究竟有何好的,若是撇去诗书,单论原意,被叫做衣领子,似乎也不比黑夫高雅多少。
子衿虽未失礼,但心里已有些不耐,只能无奈堆笑。
与她相比,在场的其余女子不过是陪衬的绿叶,备受冷落,于是她们也开始向玉面君子冯敬进攻,聚会一左一右形成了两个中心,其主人都有些疲于应付。
恰在此时,聚会的一角,却传来了一阵谈论声。
听说左兵曹史在安陆县时,曾经做过亭长?还破获了数起大案?
可否请左兵曹史和我说说那几起案子的详情?
问黑夫的人叫唐觉,是贼曹掾之子,他家世代从事法吏工作,这唐觉更是翻着家里的卷宗识字的,所以前年发生在安陆县的几起大案,他还有印象。
黑夫很欣赏地看着这个会问问题的好奇宝宝,他对自己起于微末的过往也不掩饰,爽快地承认了。
我赴任的第一天,便收到了一份匿名投书
从投书盗墓案开始,黑夫亭长时缉捕盗贼的种种查案手段,被他徐徐道来。黑夫虽然看上去少言,可当他有心表现时,也能将故事讲得跌宕起伏,几次惊险经历让人听得紧张不已,一旁的人都停下了话头,听他讲述。
尤其是盲山里略人案,因为受害者也是女子,对面众女也心有戚戚,听黑夫讲到他们虽救出几名可怜女子,却被数百暴民围住时,更发出了阵阵惊叫!急忙追问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当得知他们最终转危为安,不由拊掌称赞。
一时间,众女都忘了方才是谁嫌弃黑夫氏都没有的。
在同龄人的聚会场合里,什么最重要?家世?容貌?风雅?这些东西,黑夫并不占优势,尤其比不过一旁的**冯敬,但有一样,他却胜过在场之人无数。
那就是阅历,跟黑夫相比,在场的青年男子们,简直是春天的嫩草。
有了阅历,就有了能吸引人的谈资,让聚会不至于陷入无聊的境地。
有意在子衿面前表现一番的功曹之子郡丞之子惊讶地发现,自己关切的女神不再听他们闲侃,而是看向了黑夫那边。不知从何时起,那个黑乎乎的左兵曹史,渐渐主导了话题,成了这场兰台聚会的中心。
因为他谈论的那些事,在大家听来,远离他们的日常生活,是如此的新颖。
黑夫说完了自己的警察故事,又说起了征战生涯,他讲到伐楚之战里,鲖阳突围的悲壮,让唐觉等人扼腕叹息,只恨不得当时自己也在场。
下一次伐楚,或许二三子还赶得上。
黑夫如此勉励他们,顺便提到了自己正在做的医护兵培训工作
奉郡守之命,由我来筹办此事。
黑夫看了一眼对面的郡守之女,她一直在含笑倾听,却没有像其他女子一样,故作娇态,叽叽喳喳追问个不停。
我有意在江陵征集三四十人,也不需懂医术,但最好识字,有爵。训练两个月,再派去到南郡各县,每人教成十人,秋收前后,南郡可得数百医护救急之士,伤者再无忧患矣。
冯敬也道:二三子若是有意,医护救急之士之士里,还有几个百将屯长的缺额,虽然职位不高,却能在战后救死扶伤,亦不会少了功劳。
这是他和黑夫商量过的,那些从学室里毕业的官吏子弟,爵位不高,又有文化,正好适合这些职位,当然,前提是他们能吃苦,愿意接受急救训练。
然而,方才还在夸这制度大利于国家,大利于兵卒的众人顿时默然。很显然,他们是嫌官职小,做的事情还污秽肮脏,谁乐意伺候低贱的小卒?
这时候,又是子衿为这尴尬解了围,她笑着说道:左兵曹史,冯卒史,女子能做医护救急之士么?
这
子衿语出惊人,黑夫和冯敬面面相觑,虽然后世也有女护士在战地医院奔劳,起到的效果甚至比男护士还好,但在令军市无有女子的秦军里,根本不可能。
子衿闻言叹息道:我听闻,当年田单守即墨时,妻妾编於行伍之间,为将士裹伤,奉上衣食,可惜吾等身为女子,却不能为国尽力
淑女心怀国事,真是令人佩服,但田单之时齐国将亡,乃不得已而为之。
黑夫正色道:而如今秦国正强,若国事到了困守危城,要女子编入行伍的程度,吾等男子岂不是太没用了?若淑女有心为伤卒们做点事,在家中做妇功时,用麻布缝几块裹伤用的绷带即可。
子衿笑着应诺,不过她方才的一席话,却已躁得一众青年男子脸色羞红,唐觉和另外一人立刻就说自己要应募加入。
这是激将法?黑夫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不由想起了喜欢玩弄手段人心的郡守腾,也不知方才子衿说那番话,是真性情,还是故意为之?
龙生龙凤生凤不可以因为她年小柔弱,就小觑她啊。
这小女子说话做事,颇有叶腾的风范,虽然两次接话,好像都是满怀善意,但仍让黑夫警惕。
这时,恰好有庖厨将聚会的食物端了上来,盛着肉的扁足小鼎还有摆着盛肉酱的豆和盛水果的笾,以及勺匕筷箸。除此之外,还有青铜酒爵,以及几个羽觞
这是用来饮酒的杯盏,其外形椭圆浅腹平底,两侧有半月形双,因其形状象鸟的双翼,故名羽觞。
这时候,觉得不能再让黑夫主导聚会话题的功曹之子祁夏,立刻用筷箸敲打铜爵,大声提议道:
上巳之日,岂能少了流杯曲水之饮?便利用这流水之亭的环形活水,来一场羽觞随流波何如?
据说八百年前,周公营洛邑,三月上巳日,会百官于洛水之上,因流水以泛酒,故逸诗有云:羽觞随波。到了后来,就成了上巳节男女聚会的传统游戏。众人共用一杯,没有男女之防,就是要炒热气氛的,大家当然都是同意的。
祁夏显然是这游戏的老手了,他道:二三子且听我敲击铜爵,爵声停止,则对应的人要拿起羽觞,满饮一杯,并当场说一句诗赋或者辞,何如?
一旁的郡丞之子黄田接话道:所说的诗赋辞可有限制?
当然有!
祁夏笑道:昔日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宋玉景差侍从,有风飒然而至,于是宋玉作《风赋,如今一甲子已过,吾等再聚于兰台之宫,所说的古诗短赋或楚辞,便要带一个‘风’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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