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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黑夫笑道:本来有四千,与什中众人分了些,这1500就归了我,加上之前捕盗赏赐的,一共两千钱,都在里面。我还要做半个月劳役,放在我这也没用,还不如交给伯兄带回去。

    那你要花钱怎么办?

    我这还剩着三四百,够花了。

    衷有些犹豫,但黑夫让他宽心,并喋喋不休地嘱咐道:黑夫不在家,惊又调皮不懂事,母亲那边,就要靠伯兄和丘嫂照顾了。母亲身体不好,一到冬天就腿脚怕寒,伯兄可以明早在市上看看,买条羊皮袄子,让母亲盖在腿上驱寒。

    家里的农具旧的旧,破的破,开春农耕可不能耽误,伯兄顺便买点农具回去,记得要买铁的,好用。

    丘嫂嫁给伯兄七年了,家里就接二连三出了许多事,越发穷困,她一年到头都不能添件新衣,日夜织布得来的钱帛,都留着让我和惊这两个大饭桶填肚子了。

    黑夫以前不懂事,如/今明白伯兄和丘嫂的难处了,还请伯兄看着市上的丝布合适的,买些回去给丘嫂,还有侄儿侄女做衣裳。他们都无什么衣服可穿,我那侄儿更是光着腚,客人来了只能躲在屋里,想想都心酸

    说着说着,黑夫心里就一阵阵难过,他家好歹是公士,已不算里中最贫困的,可要让全家所有人都衣食充足依然如此艰难。

    大哥是家里的顶梁柱,长兄如父,前几年咬着牙硬撑,才没让黑夫和惊饿肚子。结果,他自己年纪轻轻,鬓角就愁出了好几根白发,背了微驼,这时代的生活,实在不容易啊。

    所以,他要报的恩,不止是母亲,还有对大哥的。

    黑夫最后道:至于惊,跟他说,安下心来侍奉母亲,好好带着侄儿侄女,等我回去时,再给他挑一把好的短剑!

    仲弟,这样一来,五六百钱就花出去了

    衷看着自家二弟,不知该宽慰还是无奈,这样花钱的话,也太不会过日子了。在他看来,这些钱就应该统统交给母亲,压到床榻下面攒起来,等着黑夫分户时盖新宅,娶妻用。

    黑夫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伯兄勿忧,黑夫在此许诺,我家之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千金散去,还复来!

    千金散去,还复来

    衷重复着这句话,感觉有些心惊,骂道:手头才得了三两千钱,就说什么千金,你呀

    衷哭笑不得,心里却是暖的,弟弟有这志气,也是好事,他也不希望两个弟弟像自己一样,碌碌无为,半辈子就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时间不早了,二人作揖道别,在衷小心翼翼地收好钱,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时,黑夫又在后面叫了起来。

    伯兄!

    衷回过头,看到黑夫在朝他作揖:兄长腿脚不方便,买的物件又多,回去的时候,就别走路了,租辆顺路的牛车代步!切记,切记!千万别舍不得花钱!

    黑夫亦然!你的话我会转告母亲,半月后见!

    衷无奈朝他挥了挥手,让黑夫快些回去,看来自己也少不得要奢侈一番,坐车回家了。

    我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他回过头,看着渐渐落下的夕阳,露出了欣慰的笑:但愿如此吧!




第34章 版筑之间
    黑夫虽然对衷说什么日子会越来越好,但衷前脚刚走,他们这些更卒的日子,就徒然滑落低谷。

    因为演兵训练结束,更卒们要开始自己的主要工作:徭役。

    提及徭役,黑夫脑中立刻浮现出许多场景:

    骊山秦始皇陵的七十万刑徒绵延数千里的秦长城被活生生埋进长城的万喜良,还有把长城哭塌的孟姜女

    当然,最后这个故事的原型这会早就有了,叫杞梁妻,说的却是发生在春秋齐国的事,被后世以讹传讹赖到秦朝头上。毕竟天下之美,归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恶,归于桀纣。在后世读书人眼里,暴秦焚书坑儒,可是比桀纣还凶恶万倍哩,这么残忍的事,肯定是你干的!和破窗定律一样,既然秦朝这么黑,就多的是人来添一横抹一笔,罪行就越发罄竹难书了。

    虽然故事是假的,但沉重的徭役的确是真的,那些十多年后揭竿而起造反的各路秦末英雄,大多是徭役惹出来的幺蛾子。

    所以,黑夫是以比训练更加谨慎十倍的心态,战战兢兢地前往服役的工地。

    好在,陈百将对黑夫的态度是越来越好了,在他们从南门到东门的路上,还和黑夫聊起了天。

    他科普说,秦国规格最高的徭役,被称为御中发征,是国都分派下来的徭役,要去咸阳做工的。虽然秦王嬴政正值壮年,但他的王陵,也就是以后的秦始皇陵已经开始修了,只是目前动工规模不大,不像后来多达七十万

    提及咸阳,陈百将眼中闪烁着光芒,他无时无刻不想去首都看一看,哪怕趴在路边偷偷瞧一眼大王的车驾也满足,一睹咸阳辉煌,感受大王的荣光,那是每个秦吏最期盼的时刻。

    黑夫知道,十来年后,一个戴着竹皮冠,长着大胡子的泗水亭亭长,也会抱着和陈百将一样的想法,前往咸阳服役,并对着秦始皇的车驾发出大丈夫当如是的感慨。

    此外,各郡县自行征发的土木工程和传输需要的劳力叫做恒事,种类五花八门,有的是给禁苑国家公用的牧场修缮围墙的篱笆,有的是给各县修筑城墙堤坝,亦或是扩建县政府大楼。

    最后一种是临时徭役,不在每年的量入为出,也就是政府财政计划内。必须得到上级政府批准才能立项,因为理论上,秦国是不提倡随便征发劳役的,那天黑夫在县狱看到的《为吏之道里,就有一句兴事不时,缓令急征,真是让他啧啧称奇。

    很不幸,黑夫他们这批更卒轮到的,恰恰是重活中的重活,修城墙

    本来安陆县东城依曲阳湖而建,没有墙垣。或许是考虑到未来会与楚国开战,作为边县,安陆必须加强防御,于是就决定修一道东城墙。去年上报到郡里,得到了准许,于是从秋收之后起,就开始陆陆续续修筑,除了百多名刑徒城旦日夜不休外,每个月还得调用更卒修一段。

    陈百将将百余更卒交予负责工程的县司空后,就算完成任务了。

    作为负责工程的工头,县司空冷着脸给了黑夫他们一个下马威,宣布了许多禁令,譬如不许偷奸耍滑,不许懒惰等,违者将受到重罚。

    若屡教不听,顶撞司空,这些刑徒,便是汝等的下场!

    县司空吓唬着他们,将手指指向了已经在工地上忙活的一群人

    十月中下旬天气已经很寒冷,但那些人却衣衫褴褛,穿着赭褐色的囚衣,下裳甚至难以遮体,冻得手脚发红,却还得在工头的监视下不停不休地劳作。

    黑夫兄弟,那不是前些日子因诬陷你我而被罚为城旦的商贾鲍么?

    季婴眼尖,一眼就认出了刑徒堆里那个步履蹒跚的家伙,正是对他们恩将仇报的商贾鲍!

    鲍似乎也看到了他们俩,愣了一下,手里的那筐土不慎撒了,立刻就挨了一鞭子。他连忙呼痛,低下头继续干活,才短短半月不见,他已经完全没了之前的富态,头发胡须被剃光,神情落寞

    接下来,季婴又找到了那三名湖阳亭的亭卒,正在合力撬动一块碍事的大石头,抬头看向黑夫季婴的眼神满是惶恐,先前那点恨意都被消磨殆尽了。城旦是最苦的劳役,他们还要在此服刑数年之久。

    最后,他们还发现了被抓获判刑的一名楚地盗贼,他脸上刺着黝黑的黥字,脖子上套着一个木钳,做着更重的活,被工头呼来喝去。

    只找到一个,还有另一个哪去了。

    季婴瞧了半天,还是没找到另一名楚盗,看着刑徒们的凄惨模样,他后怕地说道:多亏了那一日黑夫机智,不然,若是打输了官司,你我可要在这里服城旦劳役,就不是半个月,而是三五年了!

    黑夫也点了点头,穿越到秦国,果然是地狱级难度的副本,不是说顺着天下大势走,你就能一帆风顺。作为一个小人物,你得小心规避各种违法行为,一步走错,就是万丈深渊,根本没有第二次机会。

    仔细想想,自己前几日在训练时就太过莽撞,与人对赌时总不给自己留后路,看来以后要谨慎些,不能这么冒险了。

    县司空也没有跟他们废话,立刻就安排了任务,各个什都有自己负责的活计。于是,在这个暗淡的冬日里,在县司空监督下,在小工头们的鞭策下,黄土漫天的工地上,百余更卒和百余刑徒如同一群工蚁般穿梭其间,来去匆匆。

    黑夫虽然是什长,但也不能闲着,他接过了袍泽们传过来的一大筐泥土,心里暗道:原来这时代的城墙,都不是砖砌的啊

    他在县城里见到,官寺的地基和地板是砖铺的,但这时代的城墙,并非砖砌,而是夯土造的。

    夯土建墙是很有讲究的,一开始,大家在工头指挥下,把一块块厚木板拼起来,每两块木板外面插一根叫桢的立柱。这些立柱之间也系着绳索,就像夹棍一样把那些木板固定住,使它们不至倒塌。从而竖成四面木墙,组成一个狭长的方框,看上去就像是后世修楼的脚手架一样。

    据说,这种四版筑城法,还是百多年前吴起从中原带到江汉的,淘汰了当地落后的两版垣。时过境迁,吴起的名字当地人都没多少记得了,这四版法,大概就是他在楚地留下的唯一东西了

    黑夫他们的任务,就是不断地用这时代的铁楸锸铲土,放在竹筐里,让人沿着那些脚手架提到木墙上,往里面不停填土。这时候,前些日子训练的成效就显现出来了,他们依次传递,十分有序高效。

    而等到里面盛满土后,就让城旦刑徒们三人或四人一组,抡起沉重的夯杵,照着松散的土堆一顿猛砸!

    黑夫知道,那些木板叫做版,夯杵叫做筑。这一工序就叫做版筑,孟子说傅说举于版筑之间,意思是商武丁那位大臣傅说,一开始也是抡大杵,砸夯土的苦活

    嘿!嘿!嘿!

    随着刑徒城旦们一次次喊着号子,一次次抡起大杵,砸向泥土,那些疏松的干土便被慢慢夯实,越来越板,越来越硬,直到铁锸使劲一铲都无法撬动。于是洒上水,涂上一层泥,一段城墙就算完工了。

    等施工完毕,拆去脚手架,压在夯土中的插竿还能起到加固作用。

    黑夫还是有些怀疑这城墙的质量,用匕首刺了刺那些已经风干的墙垣,才发现自己多虑了,还真是夯得如同石头般坚硬。它们的寿命或许不如石墙,千百年后肯定风吹雨淋变矮甚至消失,但防御力却不错,经受得住石块轰砸。

    所以这时代攻城的最好方法,并不是投石器,而是掘地道,或者发水来慢慢浸泡

    仔细想想,其实秦长城也是夯土版筑的,不过黑夫在心里默默算了下,不由心惊。

    他们两百余人,忙活了好几天,也不过建起了一小段城墙。

    长城有多长?就算没有万里那么夸张,起码有几千里吧,又需要多少劳动力?北疆的交通人口比江汉差多了,又会死多少人?

    后人皆言,秦筑长城,死者相属。

    这两天里,黑夫的确亲眼看见,有一个刑徒不知是生病还是劳累过度,突然倒毙,被抬了下去,大家却只是麻木地看着,没有什么意外之色,可见这是常有的事

    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拄!

    这就不是谣传,而是实打实的民间声音了,想到此处,黑夫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现在还不敢想太大的志向,太遥远的未来,只是想让自己和家人先过上好日子,免死于沟壑,决不能沦落到如此境地!

    所以,还是快快想办法将爵位升到不更,那样的话就能永久免除劳役了,也才有能力保护家人。

    正想着时,却听到一声凄厉的喊叫响起,更卒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看去。却见一个身披羽毛,披头散发的人唱着诡异的歌谣缓缓走了过来,正是一个当地巫祝。县司空则满脸寒霜地走在后面,在他身后,两名工头死死架着一个光着上身脸上黥字的男子

    黑夫兄弟,他是

    不等季婴说,黑夫就认出来了,正是他们上个月擒获的楚盗之一,前几天一直没有见到,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如今又被带出来,不知要干什么?

    等他们走近了,黑夫才愕然发现,那名楚盗刑徒的左足,从膝盖以下,皆不翼而飞!



第35章 秦国没有豆腐渣工程
    是刖(yuè)刑。

    东门豹也在一旁,放下了手里的铁锸道:他大概是不甘为刑徒,试图逃跑。我听说,像这种一生为城旦的刑徒,跑第一次,斩趾,跑第二次,断左足,跑第三次

    跑第三次,必死无疑

    黑夫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那楚盗身上满是泥土,伤痕累累,恐怕是才被抓回来吧,这家伙也真能跑,没了左足还要试图逃走。

    东门豹也嗟叹道:真佩服此人的执拗,若是我,没了左足,肯定就心灰意冷认命了。

    也可能是只求一死。黑夫也不知自己该是什么情绪,愧疚么?不至于,同情么?有一点,但更多的,只是在庆幸自己不是那个楚盗。

    却见巫祝县司空将断足的楚盗带到黑夫他们刚修好的城墙拐角处,巫祝念念有词,一会抬头望天,一会伏倒在地,神神叨叨,似乎是在做什么仪式

    这是要作甚?黑夫感到了一丝不安。

    一旁的朝伯好像见过类似的场面,沉吟之后缓缓说道:城墙修好,要以此人做祭品,埋入墙内,祈求本地湖神山鬼,保佑城墙坚固,百年不倒!

    此言一出,年轻的更卒们皆是一惊,黑夫更是心生震撼。

    难道说,万喜良被埋入长城一事,虽是讹传,却也有类似的事发生过?

    黑夫知道,虽然主导秦国的法家倾向于无神论,认为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靠法度。但在秦国民间,从关中陇上的黄土高原,到云梦泽畔的江汉之滨,迷信之风依然十分浓烈。

    尤其是南郡,曾经是楚国故地,更是巫鬼盛行。虽然南郡太守在公文里将此斥责为淫僻恶俗,但实际上,就连秦国官府,也在祭祀大量神明,比如官方祭祀的巫咸大沉厥湫亚驼三位神巫。安陆县也有被官府承认的云中君大司命少司命等楚地神明,城里城外,庙宇祭坛随处可见。

    就连小小的曲阳湖,也有一位曲阳君,虽然秦国不允许以少男少女为祭品投湖,但每逢建城修路,时不时还是会杀一二死刑犯祭祀

    最后,受尽断足折磨的楚盗,就像一条狗,或一只彘似的,被当场割喉杀死。动手的人干净利落,没让他再受痛苦,鲜血流到曲阳湖里,染红了湖泊一角,与天空上殷红的晚霞交相辉映。

    而后,在那名身披羽毛的巫祝举行的仪式里,楚盗胸前被嵌入一枚铜箭簇,在悠长的歌声中,楚盗的尸体被大伙七手八脚地抬到城墙拐角处特地留出的缝隙里,用土砖封了起来

    他的血肉,从此以后就要和这道城墙凝结在一起,干涸,腐朽,只有等下一个乱世,墙砖剥落,才能重见天日。

    至此,这段城墙才算真正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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