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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黑夫知错,真是该死!

    是否该死不由你自己说了算,也不由任何人说了算,而要看律令上怎么说。

    右尉杜弦头转向一旁:尉史!

    唯!

    一旁的尉史立刻应诺,尉史便是县尉的属吏。

    军法中可说了,什长随意调整队列,是何罪?

    那尉史犹豫了一会,才道:敢告于右尉,老卒居前,新卒居后虽是秦军惯例,但并未写在在律令军法中。

    的确没有?你莫不是忘了罢?

    尉史单膝盖跪下:下吏绝不敢忘,若有遗漏,愿按秦律,敢忘行主法令之所谓之名,各以其所忘之法令名罪之!

    这是《秦律中一条别出心裁的规定:但凡掌握律令的法官军法官,敢忘记律令的规定,就用你忘记的那条法律来惩罚你自己!

    乖乖,这要是忘了死刑谋反的判决,岂不是完蛋了?

    所以每个法官军法官,每天的工作,就是将律令背诵得滚瓜烂熟,绝不敢有错,因为这事关饭碗性命。

    县右尉杜弦颔首道:如此说来,律令军法中,的确没有对此的处罚。黑夫只是不知情而犯,绝非故意为之,既然军法中没有相应的处罚,那本尉也没有理由处罚他。我秦国,从没有不教而惩的先例!黑夫,你以后记住此次教训便是了。

    小人一定谨记!黑夫知道,这是右尉给的台阶,他连忙接了过来。

    既如此,今日演兵,癸什仍为第一!

    右尉此言一出,黑夫顿时松了口气,看来,自己是赌对了。

    右尉!岂能如此姑息!宾百将万万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么一个结果,还欲辩驳,却被右尉止住了。

    杜弦面容肃穆,斥责宾百将道:宾百将,你以为本尉不知道你为何处处阻拦么?身为百将,竟因为私仇,与一普通更卒较劲,成何体统?

    去年四月,郡守在《语书中说了,所谓的恶吏,便是喜欢搬弄是非,不知羞耻,没有公正之心,而有冒犯之行,喜欢在办事时争竞。争竞的时候,就假装瞪起眼睛握住手腕,显示自己勇敢;自高自大,蛮横倔强,显示自己强干,而上司还认为他们有才能。

    提到上司时,右尉扫了一眼左尉郧满,又指着宾百将道:依本尉看来,你,便是所谓的恶吏,这种人,不能不予以惩罚。

    宾百将呆住了,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你先前不是承诺,若癸什夺魁,你便绕着这校场,距跃三百,曲踊三百么?好,男儿言出即行,本尉便成全你,加倍罚之!你且绕着这校场,给我距跃曲踊十圈!以儆效尤!

    说完之后,杜弦看向左尉郧满,笑道:左尉,你看我这样处罚,是否妥当?

    他语言和蔼,却不容置喙。

    他看似商量,却独断专行。

    在右尉眼里,宾百将的莽撞打断,俨然是左尉一系对自己主官权威的冒犯,怎能不杀鸡儆猴?

    左尉虽然心疼女婿,但这件事他们的确不占理,为了未来的大局,他也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吞,勉强笑道:右尉说的是,是该让他长长记性了!

    宾百将呆若木鸡,现如今,连他的靠山左尉都服软了,他也只好捏紧拳头强自按捺。

    他抬起头,狠狠地看了看幸灾乐祸的陈百将,还有一脸无辜的黑夫一眼,步履蹒跚地下到台下,准备脱了甲胄开跳,却又听右尉命令道:

    穿着甲衣跳!

    宾百将身形晃了一晃,看向左尉,郧满却阴着脸别过头去,只给他一个背影。

    诺!

    宾百将无可奈何,只得勉强应诺下来,于是便当着上百名县卒上百名更卒的面,就这么身披沉重的甲胄,绕着硕大校场,开始了距跃曲踊,也就深蹲蛙跳

    哗啦哗啦,宾百将的甲衣在他每一次动作时,发出了声响,县卒更卒们呆若木鸡地看着这场景,一开始还不敢说话,但右尉却下令,让他们好好数着,他们才开始为宾百将数圈

    一圈两圈三圈。

    宾百将越跳越慢,心里默默念叨着今日所受的奇耻大辱,一定要让黑夫加倍偿还,而更卒们却越数越起劲,越喊越大声。

    四圈,五圈,六圈!

    每一次蹲伏,甲衣都咯得宾百将肢体生疼,每一次跳跃,他都以为是最后一次

    但军令如山,誓言在耳,他不得不继续向前,哪怕是爬,也得爬完这十圈!

    在宾百将跳得四肢酸软,几欲晕倒的时候,黑夫已经由县右尉宣布,此次旬日大比,由他率领的癸什得最,也就是第一名。

    他手捧赏赐下的一壶米酒,十根肉干搭在手臂上,缓缓走下土台,正好看见宾百将跳到第七圈,已经精疲力尽,如同一条老狗般,气喘吁吁地趴倒在地上,勉强抬起头,愤恨地看着他。

    黑夫,竖子!他眼睛好似要迸裂出血。

    宾百将加油。

    黑夫朝宾百将比了一个大拇指,露出了鼓励的笑脸,让宾百将几欲吐血。

    那一日,宾百将让县卒将黑夫按倒在脚边,凌辱谩骂他时,可曾料到有今日?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黑夫的受辱之仇,今天借助县右尉之力,算是得报了!同时,黑夫也不由佩服起这位县右尉来,手段真是犀利,不但敲山震虎警告了对手,维护了自己的权威,还收买了他这位壮士的心,一石二鸟,打的漂亮。

    不再理会口中骂声不绝的宾百将,在癸什的一片欢呼声中,黑夫回到了自己的队伍中。他按照承诺,将那些肉干分与什中众人,又双手高高举起土坛里的米酒,仿佛这是自己赢得的奖杯

    黑夫兄弟!

    季婴激动得满眼泪花,只有他知道,黑夫这些时日多么不容易,付出了多少。

    吾等是第一!东门豹欢呼起来,沉浸在胜利中,小陶也在他旁边傻笑。

    得最!个头最高的牡喜若狂,将堂兄彘高高举了起来。

    平可不可三人相视而笑,他们知道,之后几天,他们能吃上肉,喝上酒了。

    哪怕是一向沉稳的朝伯,也在捋着山羊胡须发笑,手禁不住微微颤抖,这恐怕是他十几次服役中,经历过最辉煌的一刻了。

    良久之后,黑夫终于安抚了兴奋的众人,他挤出人堆,朝甲什走去。

    在更卒们或畏惧或敬佩的情绪中,自动分开一条道后,黑夫径直走过去,一把将准备跑路的垣柏揪了出来!

    垣柏什长。

    黑夫看着这个满脸苦涩的有钱人,摸出了怀中的契券,在他眼前晃了晃,露出了和蔼的笑:别急着跑啊,别忘了,你还欠我四千钱呢!




第31章 盆满钵满
    这一天下午,朝伯几人在茅草屋内说着早上的大比场面,但众人明显都有些心不在焉,小陶时不时失神发呆,可和不可两兄弟更是频频站起,向窗外眺望。平则在屋子里不安地踱步,彘盘腿坐在稻草垫上,看似镇静地编着草鞋,可以往灵巧的双手,今日却不知为何频频出错。

    钱来了!

    这时候,却听到外面传来一声高呼,众人立刻停下了手边的事,齐齐站了起来。

    接着,门被一脚踹开,瘦巴巴的季婴捧着一个大陶盆,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牡紧随其后,他的一对大巴掌端着一个小土钵,脸上也洋溢着喜悦之情。

    这之后,黑夫东门豹也走了进来,将门复又带上,把一切艳羡嫉妒的目光都挡在外面。

    季婴牡二人把手中的器皿往地上一放,众人立刻就围了过来,却见盆钵里一共盛着四个草编的畚箕,畚(běn)箕里面,则是满当当的金光灿灿铜钱!

    这时代,青铜不称之为青铜,而通称之为金,因为在入土氧化前,铜锡合金其实是亮黄色的。但又与作为上等货币的黄金有区别,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后世之人,不加区分把一切金的都理解成铜的,或者把一切金都理解成黄金的,都是耍流氓

    所以这些铜钱堆到一起,真是熠熠生辉,让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尤其是在屋子里等待许久的几人,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都是贫苦出身,这辈子,还真没见过这么多钱!

    最夸张的是平,他跪在地上,好似要拥抱这些铜钱,乐呵呵地说道:让我死在上面都行啊。

    朝伯则更冷静些,颤抖地说道:这些,当真有四千钱么?

    有。黑夫笑道:千钱一畚,垣柏一共给了吾等四畚。季婴不放心,可是一枚枚数过的!的确是四千钱,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那垣柏倒是干脆,一个下午,就把钱凑齐送来了,不愧是县城里出了名的富裕人家,当然,这都是因为他们之前请官吏作证,定下了契券,没办法赖账。

    这么一说,众人便放心了,但接下来问题就来了,这钱,应该怎么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黑夫,经历过这么多天后,什长的威信已如日中天,众人都听他的。

    我是这么想的。

    黑夫蹲了下来,选了一畚,将里面每串一百枚的半两钱拎起,把它们分成五份,每份200钱,摆到一边。

    牡彘平可不可,你们五人,一人200钱。

    他又将手伸向了另一个畚箕,将里面的一千钱分成三份。

    季婴小陶,一人300钱。朝伯 400钱。

    最后,黑夫又挑了500钱出来,摆到了东门豹面前。

    东门豹,500钱。

    而后他露出了笑:剩下的1500钱归我,汝等觉得,这么分可还妥当?

    黑夫分钱的时候,众人都屏住呼吸,没有说一句话,末了才面面相觑,有的人心满意足,但有的人,却有些意见。

    我还以为是十个人均分呢

    只拿了200钱的平有点酸酸地说道,同时嘀咕了一句:什长自己拿的真多

    你这厮!

    黑夫还未表态,季婴东门豹两个黑夫的铁杆顿时大怒,但第一个斥责平的,却是众人里年纪最大的朝伯。

    平,你休得在一旁说风凉话!

    朝伯气呼呼地指着平道:汝真是没记性,当初吾等说不愿争大比第一时,是什长拍板,让吾等尽力而为,没有什长首倡,便没有这些钱。

    再者,什长这几天来日夜训练吾等,将家传的训练之法都掏出来了,不然汝等笨如蠢牛,岂能进步如此神速?

    最后,当初是什长一人与那垣柏行契券的,为了这四千钱,把自己都搭进去了,若是输了,他便一人做事一人当,要去给垣柏做两年仆役!绝不牵连吾等。如今赢了,却心甘情愿与吾等分金我活了三十多年,还从未见过行事如此公正之人。

    他每说一句,平的脸色就白了一分,头也越来越低,到最后,都完全垂下去了。

    朝伯一口气将这些天挤压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在我看来,什长就算拿一半钱,都没问题!

    朝伯说了句公道话!东门豹季婴拍手称快,小陶彘牡等人也点头称是。

    整个过程里,黑夫一直笑而不语,一直等到众人鼓噪完了,他才抬起手,让他们安静下来。

    其实我这样分,是有理由的。

    五人一人得200钱,这是汝等努力训练应得的奖励。

    季婴这些天里,没少替我规劝抚慰众人,有小功,所以当得300。

    季婴闻言,得意洋洋地朝众人点头,钱倒是小事,重要的是,他的这份功劳,没被好兄弟漏掉。

    黑夫的眼睛看向小陶,拍着他的肩膀道:小陶被人威胁贿赂,却不畏强暴,断然拒绝。而且他是所有人里,学得最快,动作做得最标准的,他后面的人,基本都以他为准,我没说错吧?故而也当得300钱。

    小陶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又红了。

    至于朝伯。黑夫朝他作揖道:朝伯是老行伍了,这些天来知无不言,帮我改进训练之法,功不可没,又是长者,故而应得400钱。

    应该做的,应该做的。朝伯山羊胡须微颤。

    东门豹是伍长,这些天来全力协助我,这个更不用说,应得500钱。东门豹朝黑夫点了点头,分钱之事,黑夫已经事先与他商议过了,东门豹重义轻财,一点意见都没有,全凭黑夫做主。

    黑夫说道这里,微微一顿,又指着自己道:至于我,朝伯方才已经说过,便不自夸了。倘若有谁觉得我分钱不公,大可提出来,若是众人都觉得有理,我黑夫,便分文不取,将这些钱全给你!

    说完话后,他目光扫向众人,众人缄默其口,包括那个意见最大的平在内,没有人再敢说半个不字。

    200钱够多了。彘很知足地拎起自己那份钱笑道:可以让我买件厚冬衣,再添两双粗布履,还有什么不满的?

    不错,什长分的公平,吾等无话可说!他的弟弟牡难得说了句话。

    除了钱外,什长还将酒肉分与吾等,又帮吾等减了明年的更役,如此厚恩,若还敢有怨言,那真是良心被猪狗吃了!季婴咒骂起来。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起来,将各自的钱收入囊中,室内再度恢复了欢笑

    癸什分钱,虽然是关上门做的,但有季婴那个大嘴巴,很快便传了出来,更卒们对此议论纷纷,艳羡不已。

    就这样,到晚间时,黑夫分钱一事已经借由陈百将之口,传到了县右尉杜弦的耳朵里。

    善,看来这公士黑夫不仅有一身武艺,能做好什长本职,将乌合之众练得秩序井然,而且还分赏平均有理,是个人才。

    他目光看向陈百将:这样的人,若不为吏的话,是吾等的失职啊

    上吏的意思是?

    陈百将一愣,他虽然看出右尉对黑夫的欣赏,却不曾料到,杜弦竟有让黑夫为吏的打算!

    算起来,黑夫有爵位,已经成年,为吏的硬性条件已经满足了。但经过此事后,这人是彻底和左尉宾百将结仇了。这当头,右尉却想任其为吏,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彻底和左尉翻脸?还是只想在调走之前,让左尉如鲠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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