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但即便如此,整体进度依然不快,十月四日下午和十月五日一整个早晨,他们的训练一直停滞不前。加上种种担忧高强度训练的劳累对黑夫与众不同训练方式的不解。除了东门豹依然斗志昂扬,小陶默默领会,季婴也勉强坚持外,癸什众人的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这样下去不行啊吃饭的时候,季婴向黑夫说了他的担忧。
黑夫点了点头,他知道,光靠免除明年更役,那一壶酒,十根肉干的赏赐,以及训练时的各种惩罚,已不足以让意志薄弱的众人坚持到最后。而被人瞧不起惯了的众人,也对其他各什的冷嘲热讽无动于衷,他需要给他们更大的刺激。
于是这天下午,黑夫便去请求陈百将,让癸什抽点时间出来,修葺一下漏雨的屋顶,陈百将虽然有些不满,但这是正常请求,便同意了下来。
于是,在这个午后,这几天一直紧绷着的癸什众人,总算有个松弛的点的时间。在黑夫带领下,他们去校场外寻来干枯的茅草,借来梯子,将茅屋顶修葺一番,再用泥巴糊在茅草上,用木头压住。待其风干变硬后,晚上睡觉便不再有漏雨之忧了。
完成这件事后,想到晚上不用再被漏雨淋湿,众人都有些高兴,大概是一起干活拉近了彼此的距离,竟热闹地聊起天来,先前的沉闷一扫而空,黑夫也努力与每个人攀谈。
他前世做某大学大一新生军训教官时,也遇上过类似的问题,一些男生不配合,总是捣乱,整体士气很低落。这时候可不能一味地惩罚,这样会让其更加消极对待此事,而应该试图沟通,了解他们,甚至成为他们的朋友,这样的话,那群天不管地不管的小男生就能积极参与训练。
待到气氛最热烈时,黑夫不顾手上还满是泥浆,朝众人重重作揖道:二三子,黑夫今日之所以与甲什垣柏定契,不为其他,只为争一口气!垣柏料定吾等必败,甲什嘲笑吾等,其他更卒也以为吾等绝不可能夺得第一,但黑夫相信诸位可以做到,还望诸位也相信黑夫
什长这是哪里话。
众人都有些动容,而说完这些后,黑夫抬起头,说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待大比结束,若癸什得最,除了县尉赏赐的肉酒外,那四千钱,黑夫也绝不会一人独吞,当与二三子分金!
话音刚落,癸什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第27章 最后一天
秦王政二十二年十月九日,距离旬日大比只有一天时间了,安陆县南门校场,甲什的什长垣柏焦躁不安。
他那一日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过去刺激黑夫,若黑夫畏惧拒绝,正好可以嘲笑一番。
孰料,这个乡下来的蠢人竟然一口答应下来!还约定了那么大的一个赌约!这下好面子的垣柏就没了退路,只得接招。
但事后想想,他依然觉得自己肯定能赢,在他看来,黑夫,这个初次服役的17岁更卒,就能带着全什勇夺考核第一?垣柏可一点都不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
他已经打算好了,只要这黑夫得不了第一,就会颜面扫地,还要去自家白干两年仆役佃农,自己可得好好压榨压榨他。
当时的癸什,在训练上的确是停滞不前,而且士气低迷,可垣柏万万没有料到,短短四五天里,癸什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首先是训练进度上,不同于头几天在原地呆呆站立蹲下左转右转。到了十月六日,癸什众人终于开始在校场上走动,进行行而止之的练习,他们的练习方式依然是那么的与众不同:那些人都是左脚不穿履,一高一低地走着,别提多滑稽了。
这滑稽的场景,惹得甲什众人大笑不止,可到了十月七日那天,他们却笑不出来了
原来,依靠前几天打下的良好的基础,经过一天的练习,癸什众人已经能不用脱掉左边的履,也能迈对左右脚了——一旦有人迈错,跟在后面的伍长东门豹就会上前,用手里的竹棍狠狠抽一下!
什长黑夫则举着一根粗竹竿走在最前,一边走,还一边喊着左右左,左右左,后面的人就跟着他的脚步迈进,嘴里也喊着同样的话语。
到了第八天,癸什的行进队列变得更加规整,他们已经能在慢跑中呼喊着左右左,保持同一节奏迈进,每个人都像是蜈蚣的左右足一般移动,看上去十分规整。
当黑夫高喊停的时候,众人也会齐齐停下,齐齐抬起右脚,重重踩到地上,那齐刷刷的跺脚声,让垣柏心惊胆战。
他当然不知道,癸什众人之所以能维持高昂的士气,多亏了他的那四千钱,被黑夫当做画饼摆在众人面前。在得到黑夫分金的承诺后,即便是训练最消极的平可不可三人,也开始努力跟上队伍节奏。
以利驱之,以义结之,以恩推之,以法威之黑夫巧妙运动了这几种方法,在季婴东门豹二人的协助下,便将原本如一盘散沙的整个什都凝聚在了一起。
这样下去,癸什说不定真能得第一垣柏开始慌了,他家虽然富裕,但四千钱毕竟不是小数目。
什长,我倒是有个主意。
甲什的伍长凑了过来,在垣柏耳边说道:我与癸什的小陶是同乡同里人,此子是个结巴,家中贫寒,为人也懦弱可欺,只要稍加威胁,再许诺他一点钱,让他在旬日大比时故意掉队,癸什便得不了第一了!
如此甚好!垣柏眼前一亮,让甲什伍长快些想办法将小陶找来。
于是,在这一天的食时,独自一人去如厕的小陶,便被甲什的垣柏伍长等三四人堵在了溷轩外
和甲什伍长说的一样,小陶是个瘦削矮小的青年,被众人逼在墙角瑟瑟发抖,垣柏笑眯眯地上前,开始对他威逼利诱
我我
在垣柏道明来意后,小陶脸色涨红,几欲说不出话来,也不知是气愤还是害怕。
你就拿着罢!
垣柏将装着一百钱的布袋硬塞到小陶手中,揽着他的肩膀承诺道:你若能如我所说,在明日大比时故意摔倒掉队,事成之后,我会再给你一百钱!
甲什伍长也捏着拳头威胁道:不然的话,等回到乡里,有你的好果子吃!
小陶眼中满是惊恐,茫然无措地看着手里那捧钱。
他家境贫寒,母亲得了疠病(麻风病),被邻居们捉到乡里,判了定杀,淹死在河边。他父亲是个懦弱无能的,对这件事没敢说半个不字,家里的兄弟姐妹也早已嫁人的嫁人,分家的分家,没人管他。
一年到头,小陶就得和弯腰驼背的父亲忙碌家里那不到百亩的薄田,只求有点收成维生。算起来,从小到大,小陶手里还真没有过这么多钱!
他双手颤抖着打开钱袋,看着里面那一枚枚圆润中方的半两钱,它们满是诱人的金属光泽,层层叠叠挤在一起,发出了悦耳的声音
垣柏看着小陶,胡须下露出了得志的笑。他觉得,此子已经掉进钱眼里去了,这件事能成。纵然黑夫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将癸什带得秩序严明,但外表再漂亮的橘子,也会从内部生出腐朽来。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出乎垣柏的意料之外。
但,什长待我不薄。
小陶张了张嘴,喃喃说出这句话后,突然高高举起钱袋,将那些钱一枚不剩地,统统扔到了地上!
哗啦!
满地铜钱落下,像是下了一阵金钱雨。
你垣柏惊讶地后退了半步。
小陶的脸抬了起来,这时候垣柏等人才发现,他那涨红的脸,并非是兴奋,而是屈辱;颤抖的手,并非是害怕,而是愤怒!
来自云梦乡的腼腆青年就这么屈辱而愤怒地,结结巴巴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汝等休要小看,小看于我!
在垣柏等人震惊的目光中,小陶抬起头,昂起胸,就像黑夫教他们的那样,以弱小躯干,站成了一棵笔直的青松!
我我我绝不会背叛什长!
你这小竖子!不识好歹!垣柏等人大怒,举拳欲打!
小陶虽然口头十分硬朗,可还是有些怕,他紧紧闭上了眼睛,护住了头。
可等了半天,垣柏的拳头,却没有落下来。
等小陶睁开眼,却发现垣柏的手腕,被一支粗壮的大手死死捏住,正是癸什个子最高,体魄最壮的大汉牡,他此刻正横眉冷目地瞪着垣柏。
而甲什其余三人,也被赶来的季婴彘二人拦住。
黑夫出现在他们身后,一边把玩着手里的短剑,一边冷笑着说道:垣柏什长,你这是何意?明的不行,就想来阴的?要知道,你这是私斗,是不直,若是被官寺得知,是要定罪的!
误会,误会垣柏的手都要被捏碎了,面容扭曲地求起饶来。
黑夫也不想将事闹大,挥了挥手,让牡放开了垣柏。
垣柏什长慢走,明日大比之后,千万别忘了你我的约定!黑夫看着这几人狼狈而逃的身影,朝他们挥手。
末了,他才转过身来,看着垂首不语的小陶,久久不发一言。
什长我
直到小陶抬起头,试图解释时,黑夫才露出了欣慰的笑,重重拍着他的肩膀道:好样的!
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叫上我,若当时我在,一定要卸下那垣柏一条胳膊!
等众人回到校场,东门豹才知道发生了何事,顿时大呼遗憾,捋着袖子就要去甲什找垣柏的麻烦。
你若将他打坏了,明日吾等得了第一,上哪找四千钱去?
黑夫连忙按住他,方才,是机灵的季婴发现甲什的人堵住了小陶,立刻就来告知了他。黑夫是故意不带东门豹去的,这莽夫下手不知轻重,谁知道他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值得称道的是,小陶最终顶住了威逼利诱,让黑夫刮目相看,回来的路上,黑夫一直在夸这个乡下来的结巴小青年,说他不畏强暴,是威武不能屈的好男儿,说得腼腆的小陶面红耳赤。
不过这件事也为黑夫敲响了警钟,他决定在接下来一天里,抓紧训练,决不让任何人单独离队,让别人有可乘之机。
经过这些天的训练,癸什的行伍队列有了极大的进步,虽然原地向左转向右转依然有些生涩,时不时还出个错。但站立姿势队伍行进蹲下起立跨立后转,已经达到了黑夫要求的标准,虽然放到后世大学军训里,肯定会垫底,但放在更卒各什乱七八糟的步伐里,已经是鹤立鸡群了。
对于明日力拔头筹,黑夫更有信心!
但还不够,这一天日暮之前,在其他什都结束训练各自去吃饭后,黑夫却又将癸什众人集合到一起,看着他们老少不一的面庞,所有人都站得笔直,眼睛看着他们的什长。
此时此刻,黑夫感慨良多,仿佛真的回到了前世军训最后一天,检阅前的场景。
他默然良久后,缓缓说道:
今日,是大比前最后一天,最后一次训练,不论是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后之,汝等已娴熟于心,再复习已无大用。但在此,我还要教会汝等,最后一样东西!
第28章 旬日演兵
十月四日时,宾百将率一屯县卒去云梦泽追剿盗贼,但搜寻数日后依然一无所获,直到旬日演兵当天早晨,他才气呼呼地回到校场。
回来以后,宾百将便感觉到一丝不对劲:那些这几日留在校场的县卒,远远看见他,竟然敢窃窃私语,而自己的对头陈百将,更是似笑非笑。
最后还是他的一个亲信凑到耳边私语几句,宾百将才知道了事情原委。
此言当真?
他满脸的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呢?自己走的时候,那黑夫所带的癸什还只会在原地站站蹲蹲,毫无进度,怎么几天以后,就变成众人口中的秩序井然了?
不过这时候宾百将再去寻究缘由已经来不及了,食时刚过,安陆县的两位县尉已到门外
远远的,在校场外迎接的宾百将和陈百将便看见,有一辆两马架辕的战车缓缓驶来,车上站着两位军吏,他们身穿齐膝长襦,外披带彩色背带和彩色花边的前胸甲,下穿长绔,足登翘尖履,头戴双版长冠。
来者正是安陆县的两尉,二人并肩站立,下车后相互谦让了一番,最后联袂步入校场。
县右尉是正官,名为杜弦,乃是秦国关中人士,是三年前调到安陆的,长了一副典型的关中方脸,唇上两撇浓须,说话时一口秦腔,与本地的楚音格格不入。
县左尉是副官,名为郧满,是安陆本地人。郧氏家世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四五百年前的诸侯郧子国,在楚国统治那几百年,郧氏也世代担任当地大夫。直到秦国占领江汉,郧氏部分随楚王东迁,部分留了下来,成为当地最大的地方势力。郧满的胡须比较稀疏,眼睛细长,很和蔼地用本地方言与校场诸吏打着招呼。
二人笑容满脸,看上去十分亲密,但只有宾百将陈百将这些亲信才知道,两位县尉虽然表面上不争不斗,可暗地里一直在较劲。
可以这么说,右尉杜弦因为是外来的官吏,倾向于培养外地人当地庶民,亦或是郡学室里调过来的人才,比如陈百将。左尉郧满代表了当地的势力,喜欢提携宾百将湖阳亭长等沾亲带故者。
但无论二人的出身性格差异如何大,平日里积累的矛盾多么大,他们依然在秦国律法下共事,至今没有撕破过脸,反倒是宾百将陈百将等手下亲信斗得不亦乐乎。
杜弦和郧满就这么联袂进入校场,在土台上就坐,杜弦在主座,郧满在副座,仍未停下话头。
作为本地军事长官,他们除了今日的天气,谈论更多的,当然是关于秦国近来的军事行动了。
左尉可看到今早邮人从郡里送达的捷报了?杜弦浓须下满是笑容。
下吏看到了。郧满也摆出一副下吏姿态,笑道:前几日才得知大王兴兵伐燕,不曾想,这么快就有了战果!
这是自然。杜弦摸着胡须道:毕竟是驷车庶长王老将军为主帅,燕代皆是其手下败将,虽发兵阻拦王师,却如挡车的螳螂一般,被王老将军在易水之畔轻易击溃。
郧满颔首不已:虽然捷报今日才送到,但那一战已是去年九月中的事。如今王老将军恐怕已攻克燕国下都,进围蓟城了!燕国大势去矣。
哈哈哈,然也,燕国人如今能依仗的,就只剩下严冬了。想来再过两三个月,待到开春时,你我便能收到燕国灭亡,燕王及太子丹授首的捷报了,不过
杜弦话音一转,沉下脸道:王老将军破燕虽是好事,但与南郡,与我安陆县关系不大。郡尉在书信中还提及,近来楚国蠢蠢欲动,有发兵滋扰边境之势,故而月初时调拨各县老卒去边境关隘防御,安陆县邻近楚国,不可不防。
郧满压低声音道:依右尉看来,今年内,秦楚会不会交战?
小打会有,楚国一向是合纵之首,时不时就得发兵敲打一番。不过大打恐怕不会。
杜弦指了指北方,笑道:别忘了,北方的魏国还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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