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这时候,隔壁屋子传来了一个老妪的声音:可是阿豹回来了?
母亲,是儿子服完役回来了!
东门豹连忙应了一声,嘱咐妻子道:慢慢再与你说,我要去拜见阿母了,还有件事要与她商量。
说着,他便往母亲的屋子走去,还未进门,他就仿佛变了一个人,动作变得轻巧,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母亲,阿豹晚归,让你老挂念了
然后便是下拜的声音。
新妇匆匆吃了两口冷饭,随即烧了一盆水端了进去,虽然月余未见,有许多话要对良人说,但还是先侍奉母亲休息吧。
不成想,在屋子里,新妇一边为母亲洗脚,一边听着东门豹讲述这些天发生的事,以及对未来的打算,随着东门豹越说越兴奋,新妇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多谢母亲,有母亲允许,那儿便再无顾虑了!
过了一会,在说完事情后,东门豹便退了出来,面色轻松。方才他将黑夫约他去应募湖阳亭求盗一事告知了母亲,他母亲十分大度,见儿子一心想去,便同意了此事。
但新妇却有些怨色。
良人也说了,那湖阳亭离县城有大半日的路程,一个月顶多能回来三四次,你这一去,家中就只剩我与母亲
她一边整理床铺,一边低声说道:再者,我听闻,湖阳亭十分凶险,常有杀人盗贼出没,只为那更卒什长的一句话就去,妥当么?
妇人之见!
东门豹动怒了,脸上胎记通红,他一拍案几,让新妇缄口,却又怕吵到隔壁的母亲,只得压低声音斥道:
大丈夫许人一诺,便当行之,岂能背信弃义?再说了,我好歹也是一位公士,做求盗,每天能领一斗五升口粮,一个月便是四石多,足够全家人吃喝,绝不会让你与阿母饿着。至于凶险?哈,相比盗贼而言,吾等才是安陆县的凶险之辈。而且你不知道,这五百钱,全凭黑夫才能得到。我今后跟着他,或许还有机会立功,不比受人雇佣,在码头扛麻包强?
东门豹一边说,一边瞪着新妇,眼睛好似要冒火,最后他不由分说,一把抱起瘦小的妻子,放到榻上,一边解着自己的腰带,一边嘟囔道:我意已决,明天就去应募求盗一职,此事,你以后休得再呱噪!
另一边,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十一月一日下午,季婴和黑夫小陶在岔路口道别后,也回到了位于涢水乡的家中。
和东门豹一样,他也住在里聚内,只不过位于乡邑之外,山林田沼之间,因为土地以稻田居多,便称之为稻花里。
季婴来到里门前时,两个褐衣汉子正蹲在里墙边晒太阳,瞧见季婴远远走来,二人便喊了起来。
这不是季婴么!回来了?
季婴认识他们,这二人是里中的士伍,也是他曾经的的伴当损友,冬天没有农活,就喜欢游手好闲,扪虱闲聊,若不是因为服役,季婴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那二人迎上来,满脸戏谑,其中一人笑道:这是服役回来了?上个月初有县里的官吏来查你户籍,吾等还以为你犯事被抓了。
另一人也故作神秘地说道:那些县吏还询问你是否犯过罪,吾等可是将你十岁那年,约着我二人翻墙盗你家鸡的事给隐瞒过去了
去去去!
季婴那个气呀,就为了那只瘦巴巴的鸡,他老父差点没打断他的腿。这件事闹得全里皆知,好在他父亲没有一时糊涂将此事告到官府去,不然,季婴他们三人尽管当时未成年,但还是得吃官司。
但季婴还是因此被他老父追到了自家刚施过肥的稻田里,为了躲避棍棒,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从那以后,满头泥巴一脸粪的季婴就成了里人戏谑嘲笑的对象,稻花里的搞笑担当。
但此番归来,季婴自以为不再一样了。
他咳嗽一声,对二人说道:汝等有所不知,县吏来查我户籍,不是为了罚我,而是为了赏我!
说着,他猛地将捂得严严实实的冬衣掀开,但见里面居然挂满了一串串的铜钱,将整个胸腹挂得满满当当,竟有十几串之多!难怪他走路一直像风铃似的响个不停。
这场面乍一看还是很震撼的,那两个里人大惊,一个倒吸凉气道:这怕是有一两千钱吧!季婴,你老实说,到底撬了哪家豪右的门,亦或是偷了猪羊去卖?
另一个的想象力更丰富:他怕不是把自己卖为隶臣了吧。我听说县城里的人市上,成年隶臣值四千多钱呢,季婴怕是太瘦,所以只卖了这么点
汝等的见识,简直如燕雀般浅薄!这明明是我得的赏钱!
季婴气得哇哇大叫,眼看里中的年轻伴当陆续闻询围了过来,便往墙角一坐,拿出平日里扪虱阔谈的架势,将这些日子他如何擒贼获赏,如何旬日演兵夺魁等事,统统说了出来。
他别的不行,口才倒是不错,在讲述的过程中,每到精彩关头,里中的年轻人们连连发出惊呼,季婴就故意停顿,洋洋得意地扫视众人。
等他断断续续讲完后,众人才不敢相信地说道:原来和那位壮士一起擒贼受赏的,是你啊!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那是自然!季婴扬起了头:黑夫兄弟以一敌三,我则为他牵制另一名贼人,事后得赏金2两,待到旬日演兵时,又得到300钱,这便是这些钱的来历。
又有人好奇地问道:那黑夫,究竟是何许人也,听人说,他身高九尺五寸,虎背熊腰,力大无穷,可以单臂卸门,还能徒手将人撕开
不仅如此,黑夫兄弟的本事,比这大着呢!
季婴开始滔滔不绝地吹嘘起黑夫来,最后说道:我黑夫兄弟,如今不仅是全县的名人,还得到了官寺的器重,被县令县尉征召为亭长,下个月就要上任了!
他是知道我本领的,故而邀约我去应募做亭卒,虽然我屡屡拒绝,他却苦苦哀求,最后我不得不答应去协助他,一同管那湖阳亭十里之地,以后要立更大的功!
说完之后,季婴面带得色地扫视这些又是唏嘘,又是羡慕的伴当,好似他已经有了官府背景,高他们一等了。
孰料乐极生悲,身旁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季婴,你方才说,要去哪做亭卒?
一转头,季婴愕然发现,自家父亲正扛着农具,黑着脸站在一旁
第40章 回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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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别跑!
这天下午,稻花里的众人都笼着袖子,乐呵呵地看着里中的日常——季婴又被他老父追打了。
乃公辛辛苦苦将你养大,让你三个兄弟都分居出去,就想着儿子里你最没本事,将田地留给你,往后让你替我养老,不曾想,你竟要跑去做什么亭卒!就你那瘦胳膊,被盗贼杀了怎么办?
季婴父追了一阵跑不动了,扶着墙,气喘吁吁地开骂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生你时,直接溺死算了!
父!季婴虽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回头贫嘴道:我听说生子弗举而杀之,可是犯法的!
你这不孝子!季婴父一听来劲了,再度扛起耒耜,朝不成器的小儿子打去:我现在打死你也不迟!
稻花里的众人看着这熟悉的场面,肚子都笑疼了,还有人起哄道:仲翁!要不要吾等代劳,去官府告季婴不孝忤逆,让令吏判他个谒杀?
别以为只有儒家才提倡孝道,法家主政的秦国也倡导,而且直接在律法中规定:老子打儿子,不犯法,可以往死里打!若是儿女忤逆不孝的话,做父亲甚至可以向官府申请,官府可以帮你当场杀了他!
滚,我家的事,汝等休要管!哎哟
虽然知道是玩笑话,但季婴还是气得大骂这些看热闹不嫌大的人,却不防被老父追上,屁股挨了一脚
于是整个下午,稻花里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但距离此地不远的云梦乡泥滩里,小陶遇到的事就不那么让人开心了
泥滩里一如其名,乃是云梦泽边缘干涸后留下的一片旷地,是个除了泥巴外就别无他物的穷地方,小陶家就住在这里。
和黑夫在岔路口分别后,小陶就扛着在县里用钱换的一大袋粟米,艰难地走在路上,乡下道路狭窄而不平,有的地方还积水,等他一脚深一脚浅走到里门外,已经是十一月二日中午了。
刚进里门,小陶就遇上了麻烦。
这不是小口吃么?
几个倚靠在里门内的年轻人看到了小陶,便笑着围了过来,瞧着他脚下的新履,背上的那一袋粮食,啧啧称奇起来:吾等服役归来,都是一身破衣烂衫,你这小口吃却还穿上了新履,哪来的?
小陶体格瘦小,又口吃,从小到大,没少受到同龄人欺负,他只得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是更卒,什长给我的
还有这么好的什长?
那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又看小陶肩上沉甸甸的粮袋,便转而露出了笑:这粮袋如此沉,怕是有一石重吧,来来,吾等替你背!说着,便笑嘻嘻地要来夺他粮食。
小陶哪能不知道,这二人就喜欢欺辱自己,此次也没安好心,说是帮自己送粮,其实是要找借口向他索要些粟米,少不了勒索他一斗两斗的。
于是小陶猛地后退,将粮袋一放,掏出了怀里的匕首,狠声道:别别过来!敢夺我粮,就让,就让汝等见血!
这可吓了二人一跳,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小陶。
换了以往,小陶肯定忍气吞声,任由他们欺辱。可经过这个月服役,他不知不觉有了些改变,更别说,这些是小陶家救命的粮食,一粒他都不舍得给别人!
二人也就欺负他老实,一旦小陶拔刃反抗,却也不敢将他怎样,加上里监门也探头出来查看,便骂骂咧咧地走了。
小陶松了口气,提着粮袋,走到闾左自家门前
破瓮作窗户用绳子系着户枢,真的是瓮牖绳枢之家。
泥滩里本来就穷,小陶家更是里中出了名的穷困潦倒,而且大家都对他们家避之不及,毕竟他母亲是得疠病死的。
小陶叹了口气,推门而入,院子狭小,他那同样瘦巴巴的父亲正有气无力地蹲在院子里烤火,听到门响,抬起头看到小陶,却没有丝毫惊喜的神色,直到小陶将粮食放到他面前,他那深陷的眼眶里才重新浮现出一丝神彩来!
米!?
小陶的父亲打开粮袋,笑得合不拢嘴,而后又连忙去把门合上,低声说道:哪来的?莫不是你偷的?
小陶气得涨红了脸,却说不出话来,只是使劲摇头。
就算是偷的也无所谓,别让人抓到就行。他父亲却不在乎了,复又一屁股坐下,虚弱地说道:你走之后,我每日只吃一顿,快饿死了,快去将米煮了。
嗯。
小陶默默答应,走入屋舍内,这屋子是比更卒住的还破的茅草房,地上坑坑洼洼的,摆放了一个满是稻草的矮榻,一个土灶,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唯一能找到的东西,就是挂在墙上的一把小弓了。
这弓与普通的弓不同,十分轻巧,那堆在地上的箭也不一样,每根箭后面,都有一根细细的鱼线绳
这叫弋弓,有用来射鸟的,也有用来射鱼的,小陶的父亲别无他长,就会一手射鱼术,还能补贴点家用。但在几年前服役时折了手指后,这门手艺就荒废了。如今弋弓蒙尘,他父亲也越发颓唐懒惰,地不想种,活不想做,这辈子啊,算是完了。
可小陶不想自己也像他父一样,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
这一月服役,让他见识了外面的世界,也懂得了什么是荣誉和友情,旬日演武夺得第一,是他这短短一生最荣耀的时刻。
小陶放下了粮袋,走到墙边踮起脚,将弋弓取了下来,吹去上面厚厚的灰尘,轻轻拨弄弓弦,让它发出了微颤的声音
他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不知是想起了得病惨死的母亲,还是想到自家的处境,眼中涌出泪花,拳头却越捏越紧:
我我要去应募!做亭卒!再也,不回来!
十一月二日下午时分,家离县城最远的黑夫也抵达了里外。
道旁,是早已收割完毕的大片稻田粟田,连刍稿秸秆都早已收完,光秃秃的,显得有些荒凉。
夕阳西下,远远看去,夕阳里那株隆冬时节依然枝繁叶茂的大榕树,依依在望
仲兄!
等黑夫走到里门边时,便听到有人在高声呼唤他的名字,一抬头,却见有个人骑在榕树的枝桠上,像只马猴似的,正朝他挥着手。
仲兄,我在这!
那正是他15岁的弟弟,惊。若历史不加改变,惊会和黑夫一起,死在几年后的统一战争里,而那封家书,将成为他们的绝笔信,直到无数年后重见天日,让后人唏嘘嗟叹。
但如今,这一切,都将变得不一样了,无论是他们的生活,还是命运
这小子,属猴的吧。
黑夫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露出了一丝笑。
回家了!
:顺嘴提一句,在秦代,不孝是很严重的罪名,履行谒杀不孝子的手段简单干脆,几乎是父母去告一句,官府就能立刻受理。《法律答问102简里有一段,免老告人以为不孝,谒杀,当三环之不?不当环,亟执勿失。意思是有老人告儿子不孝,请求官府杀了他,应该调解原谅不孝子三次么?答,罪大恶极,不应该原谅,应该立刻逮捕不孝子,别让他跑了!
理解了这一点,就不奇怪扶苏听到秦始皇下诏要他死时的绝望了,竟不论真伪,直接自杀。不止是扶苏天真仁厚,也因为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在秦代,不止是道德,还是法律。
所以穿越者们回到秦代,一定要记得孝顺父母啊。
第41章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惊是一个15岁的年轻少年,比黑夫矮了半个头,他鼻子上脸颊上满是雀斑,长了一对大眼睛,此刻正扬起眉毛,兴奋地打量着属于自己的第一把武器。
这是一把长约九寸的剑,青铜铸造,柄首为环形,惊握着它划过大榕树垂下的倒生根,细细的根枝应声而断。
他不由出口赞道:仲兄,这剑真是锋利!多少钱买的?
也不过百多钱。
黑夫左手里提着两条在乡市买的草鱼,右手扛着沉甸甸的褡裢,轻描淡写,惊却吐了吐舌头:换成米,够我吃一个多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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