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最先哭的是秦宫之人,哭声低回,伴奏着沉重的挽歌合唱,从咸阳宫、章台宫、甘泉宫,这些巍峨但却清冷的宫殿里传出,带着无边的压力,向咸阳人的内心击来,让你茫然不知所措。
随着消息散播,这哭声,又在每个秦人聚居的街巷里闾中响起。
尽管官府已十分明确地,把这个令山河呜咽的新闻公之于世,人们还是在以悄悄的方式,传递着这个信息。
一个里长从外面回来,走到里中,几个站平日极少话语的村妇见了他,竟也口出四字:“始皇帝他……”
里长只点点头,就快步回家,每个怀揣着这个消息的人,相信那个晚上都没睡好觉。
秦始皇统治了秦地整整三十七年,对于所有秦人而言,始皇帝陛下就是天上的太阳,从小就耳濡目染长辈高呼的“陛下万寿”,自己也跟着喊,多次见过始皇帝御驾出行的威武雄壮。
不少人还真以为,始皇帝能够万寿无疆,一直统治他们的百世子孙。
但忽然之间,太阳却落山了,这让所有人陷入了惶恐,仿若世界末日:
明天,太阳还出山么
虽然日复一日,太阳照常升起,生活似乎没因皇帝逝世有何变化。但那段时间,原本治安极好的咸阳,各路口都有卫尉府的兵持矛站岗,排查过往人群,一派风声鹤唳。
相比于数月前,公子扶苏出奔时造成的混乱,咸阳人更加人心惶惶,他们的主心骨,彻底没了。
天子七日而殡,始皇帝死讯宣布七天后,入殓停丧待葬,称之为“殡”,移于殡室。
在这个仪式结束后一日,四月十八这天,太子胡亥,也正式继位为二世皇帝!
……
“陛下万寿!”
咸阳宫中,在太尉王贲、左丞相冯去疾,右丞相李斯的带领下,群臣三呼朝拜。
虽然身上还穿着一层粗麻素服,但胡亥好歹已佩戴太阿天子之剑,案前是和氏璧所刻的玉玺,坐在皇榻之上,透过眼帘前的十二道旒珠,看向文武百官。
“难怪赵高力劝我一定要争皇位,原来坐在这位子上,是这种感觉……”
对父皇的哀思,已被归途磨光,年仅二十岁的胡亥此时此刻,只感觉飘飘欲仙。
在群臣顶礼膜拜下,他感觉,自己仿佛就是一尊站在云间的神明。
多亏了始皇帝的集权,除了冥冥中的上帝,没有人比皇帝更大,就连所谓的“天意”,也无法束缚皇帝。
想杀谁,就杀谁!
想干嘛,就干嘛!
拥有了这样的地位,胡亥的梦想: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那些曾只属于父皇,心情极好时才赏赐胡亥一二的珍宝,诸如昆山之玉,随和之宝,明月之珠,纤离之马,翠凤之旗,灵鼍之鼓……
如今,却成了他随时都可把玩的私物。
而那些充斥后宫,佩戴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的窈窕美女,父皇一直冷落她们,胡亥却不会浪费,等孝期结束,只要有路过看上的,便可使之侍奉于侧,尽情享用。
他少时便喜欢听,只有庞大的宫廷乐队才能演奏出来的《郑》、《卫》、《桑间》等异国之乐,也再无人能阻止,可以让舞乐单为他一人而奏,听到腻味!
更别说,硕大的帝国,九州大地,世间种种,万物苍生,俱在他的掌握之中!
多亏始皇帝打造的制度,就算一只猴子、一个傻子登上这位置,亦能杀生予夺,随心所欲!
但胡亥也很清楚,自己不是始皇帝,权威不及其十分之一。
等飘飘然结束后,他心中又开始打起鼓来,眼睛在殿中一众巍峨高冠下的脸上看来看去,总觉得,群臣对自己不以为然:
“这满朝文武,究竟有几人,能真正效忠于朕”
毕竟,刚被始皇帝封为“武忠”,盖棺定论的黑夫,在得知他去世后,立刻就造反了!还公然否定了胡亥继位的合法性,鼓捣出子虚乌有的“衣带诏”,叫嚣着要除去他这逆子,奉天靖难呢!
按照赵高的说法,黑夫这贼子,早有反心,在朝野布置多年,党羽遍布天下。
而同情长公子扶苏的人,亦不在少数,或许他们就潜藏在朝堂之上,等待时机发难……
赵高还提醒胡亥,同为顾命之臣的冯家,也不可不防。
如今冯氏掌握南北兵权,冯去疾又为右丞相,百官之首,他可是兄长公子高的妇翁啊,据说父皇在扶苏出奔后,一度有立公子高之意,这冯家,会不会因为生出异心来
监军还回报说,冯毋择在南边连输了武昌、安陆两仗,有养寇自重之嫌,虽然武信侯立刻将其子冯敬送回来表明心意,但让冯家权势过重,真的好么
虽然自己是秉承父皇遗诏继位的,但胡亥内心仍不安宁,竟食不甘味,夜不能眠。
继位的第一天,他便任命唯一信任的老师赵高为九卿之一的郎中令,其弟赵成为中郎将,负责宫门安全。
心中稍定,至少晚上睡得着后,胡亥又下令,将与黑夫有关联的朝野官员,如北地郡尉章邯、柱下史张苍、农家一干人等,不论良莠,统统逮捕下狱!
但张苍机灵,早在胡亥回到咸阳前就溜了,如今不知所踪,有人认为他是跑回了阳武县的家中,也有人以为,是跟着离开秦朝的大夏学者“苏氏”,藏在大夏人的商队里,往西边去了……
胡亥震怒之下,打算制造大狱,将叛贼的党羽赶尽杀绝,甚至要立刻动手制衡冯家,最后还是李斯劝住了胡亥。
“陛下继位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处理好先皇的后事,以显示自己的纯孝啊,如此,方能使黑贼所传陛下忤逆、不孝甚至是弑父的流言,不攻自破……”
法家也是讲究孝的,被
第774章 以一隅抗天下
“老臣罢病悖乱,恐怕无法出征成行,唯陛下更择贤将。”
与赵高所料不差,当胡亥延请太尉王贲挂帅讨伐叛逆时,王贲果然以身体为借口,推辞此任。
“再没有其他贤将了,冯毋择已辱师于南方,蒙恬、李信皆不可用也,唯先皇临终前授妇翁为太尉,不就是希望太尉能为朕镇住天下么今妇翁虽病,难道就忍弃胡亥,忍弃皇后么”
胡亥依照赵高教他话,竟放下皇帝的尊严,以子婿之礼向王贲恳求。
秦始皇帝终其一生,从未立过皇后、王后。
但二世皇帝胡亥不同,他在继位数日后,却听了赵高的建议,立刻封夫人王氏为皇后!
这位王皇后,却是通武侯王贲的幼女……
王氏已与二世皇帝胡亥牢牢绑在一起,在胡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甚至还有几分逼迫后,因旧伤发作,已经骑不动马的通武侯王贲,只好叹了口气,勉强应下此事。
秦朝建立后,虽设丞相、御史大夫、太尉为三公,分别为辅政,监察及治军领兵,但从始至终,秦始皇都未任命任何人为太尉,一直虚设空缺,而将兵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尉僚虽替秦始皇做出了一统天下的战略,但他始终只是国尉。
居功至伟,一统第一功臣王翦也不曾得到此职。
偏偏是其子王贲,得此殊荣,秦始皇帝已将他推到了托孤辅政的位置上,于公于私,王贲都别无选择,只能像后世的诸葛丞相一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但和王翦伐楚时一样,王贲在答应挂帅平叛后,却又提了自己的要求。
“陛下必不得已用臣,还需先做一件事!”
胡亥大喜:“只要太尉能扫平黑逆,休说一件,十件亦可!”
王贲道:“陛下可知,黑夫在夺取江陵后,令其都尉部属略取南郡诸县,每至一县,都极力宣扬一事”
胡亥面色阴了下来:“叛贼们宣扬的都是诽谤之言,先皇亲封我为太子,令我继承宗庙社稷,此事王离可作证……”
王贲笑道:“这是自然,臣说的是,南征军在所占郡县,施行的减租、焚券,更易苛令等事。”
胡亥咬牙切齿:“黑贼胆敢不经朕与丞相、御史大夫,私自更易律令,真是罪该万死!”
王贲捋着花白的胡须道:“臣倒是以为,陛下也应在继位诏书里,做些类似的承诺……”
胡亥大惊:“朕身为天子,岂能效仿逆贼之举”
王贲不以为然:“但黑夫这些举措,的确能收买人心。先皇晚年,用法益刻深,租赋居高不下,徭役频繁,天下多有怨言。百姓困穷而主弗收恤,定将奸伪并起。”
“黑夫正是看准了这点,才敢带着南征军作乱。民间黔首,眼睛只看着自己屋外的几亩地,每年要交多少租子,多交便是恶政,少交便是德政,却不知忠君爱国,很容易受其诱惑诓骗,纷纷从逆。”
“古人云,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此争民心之战也,朝廷决不能落了下风!既然黑夫诟病朝廷行苛政,陛下不如乘着新登皇位,更始朝政,做出些改变,以顺天下人之心!”
“且容朕想想……”胡亥除了骊山陵要修,还有许多想做的事情呢,一旦减租,恐怕就没钱继续那些大工程了。
眼看胡亥还有些犹豫,王贲遂强硬地说道:
“上兵伐谋,若想平定叛军,除了兵道,还当施以政道,陛下且先行此事,王贲方能献上破贼之策!”
……
四月二十二,胡亥继位后数日,一封制令颁布咸阳,公示天下:
“天下失始皇帝,皆遽恐悲哀甚,朕奉遗诏,今宗庙吏及箸以明至治大功德者具矣,律令当除定者毕矣,尽为解除流罪,今皆已下矣。朕将自抚天下,元年与黔首更始。吏、黔首,其具行事已,分县赋援黔首,毋以细物苛劾县吏,亟(ji)布!”
其中的主要内容,无非是解除部分流罪,大赦天下。同时承诺,会在县税赋中分一部分救济贫苦百姓,相当于变相的减租赋。最后是停止朝廷对县吏每年上计需要多缴钱粮的逼迫,减轻其压力,如此一来,县吏或许就不会为了完成上计要求,把治下百姓逼得家破人亡了。
当然,三项政令,除了大赦令立刻生效外,其余都要到五六个月后的“二世元年”才正式实施。
此制令一出,关中哗然,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却确认无误后,皆惊叹: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有人觉得不可轻信,得到了“二世元年”才能见真章,有人却已迫不及待,开始为这位“仁慈”的新皇帝唱赞歌了。
“只有这样,才能让秦民不会偏向南方叛军。”
王贲、李斯、冯去疾这三位辅政大臣都认为,此举定能产生极好的效果,将关中人心再度凝聚起来。
胡亥却只关心王贲何日出征:“朕已如太尉所言,大赦天下,太尉何时率军南下”
王贲却摇头道:“卫尉、中尉二军被冯毋择带去江汉的部分,损失惨重,关中剩余的数万人,当戍卫咸阳,决不可再动用!此番南下平叛,主力另有其人,若陛下允许,老臣还得在咸阳,等他们月余时间。”
胡亥急得快上火了:“太尉欲动用哪支军队,请速言!”
王贲不紧不慢:“始皇帝一统天下后,最大的两场仗,便是北逐匈奴,南征百越,时至今日,天下有两支最大的军队,皆有兵十余万,南征军已叛,臣以为,是时候动用镇守长城的上郡军了!”
“上郡、朔方、云中之兵共十五万人,更有十五万新移民,如今匈奴远遁,边关无警,老臣以为,留五万人,守备关隘即可,其余十万兵卒,可令冯劫带着南下,来关中汇合,他们将是征讨叛军的主力!”
“但在上郡军南下前,务必要小心,提防贼军北上取南阳。”
眼看说到这份上,胡亥仍一脸迷茫,王贲心中暗叹:
“始皇帝在今上这个年纪时,已经对天下图籍了如指掌,完全不亚于吾等战将了……”
他只好让人取来地图,一处处点着告诉胡亥自己的计划。
“南阳郡南蔽江汉,北控汝洛,西连武关、郧关,为进入关中、汉中的南北孔道宛亦一都会也,此乃南北腰膂,必争之地!”
王贲料定,黑夫的最终目标是北上夺取咸阳,所以未来的南北战争,定将以南阳郡为主战场!
“叛军新近大胜,士气正旺,南阳郡兵不足守。陛下当立刻按照兵籍,发关中卒十万人,其中五万老卒,可使宿将带其前往武关、宛城支援。哪怕贼兵北上略地,夺取小县乡邑,也勿要理会,守住两地即可。”
“而关中新卒五万,则屯卫咸阳,由老臣亲自训练,令教射狗马禽兽,待上郡军到齐后,再一同南出武关,皆时,若叛军正进攻宛城,则必遭我大军所击!”
王贲的计划看上去天衣无缝,胡亥仿佛真见到黑夫授首的那天,拊掌道:“如此,则叛乱可平!”
王贲却摇摇头:“黑夫狡诈,也可能不走南阳,而取偏道,陛下请看……”
他指着南郡西边的巴郡、蜀郡道:“南郡与巴郡以巫县扞关为界,今南郡已失,不可不防备叛军袭取巴蜀,还请陛下令蜀郡征卒一万,巴郡、汉中各征五千,也勿要急于进攻平叛,先支援郡卒,守住狭隘关道,阻止贼兵西进,窃据巴蜀之地,便是大功。再在沿江城邑打造船只,以备日后之用……”
王贲这是想效仿司马错与白起伐楚的故事,在南阳决出胜负后,再水陆并进,直扑江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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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5章 南北战争
几乎就在王贲定下平南战略的同一时刻,郢县,武忠侯那个著名的小院子里,当黑夫让众人畅所欲言,提出未来的计划时,幕僚、都尉、司马们几乎吵得炸开了锅!
刚从南方带人抵达江陵的徐福立刻道:“如今除了洞庭郡尚未归附外,君侯已全取荆州。徐福以为,当利用我军楼船可从番禺走海路的优势,让尉阳都尉从水路出发,进军会稽,夺取江东!”
别部司马陈婴也不甘示弱:“听闻近来淮南多叛乱,当乘此良机,进军楚地,陈婴不才,愿为君侯取东海郡!”
“东海郡是陈司马的故里,司马自然是想回去了,但吴臣以为,应该先从夷陵向西进军,取鱼复,再攻击巴蜀,迎回君侯夫人、君子。”
拿下当阳县后,折返来禀报的共尉提议更是夸张:“汝等都错了,应该立刻北上,夺取鄢县,再攻南阳,进逼武关,一直打进关中,打到咸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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