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继续用着这年号,陛下,真好像你还在一样。”
他的魂魄,还在九天之上,看着地上发生的这一切么看着这些闹剧,看着城头变幻大王旗,看着子孙不肖,世无忠臣,是面色凝重,还是会轻蔑一笑呢。
应该是后者吧。
忽然间,黑夫有点难过。
他连忙又签署了几份文书,让主薄带下去,发往北伐军控制下的各郡,以此为新年年号,同时督促各地,认真落实黑夫大帅要求的”减租“事宜,就算再困难,也不能多收百姓一成租子!
而另一方面,他也在时刻关注着王贲军的动向,斥候冒着危险深入南阳,每天都有新的消息回报。
今日,黑夫却从骑兵司马老五处,得知了一件令他惊讶的事。
“王贲军主力十万退至新野一线,又分派了四五万人的偏师,在向西移动,去了穰县一带”
穰县就是后世河南邓县,大名鼎鼎的穰侯范雎封地,再往西,可至丹阳(河南淅川),那里北通武关,南接汉中……
黑夫立刻警觉起来:“莫非,王贲已察觉了我派东门豹通过上庸,入汉中的企图”
上庸,就是后世湖北十堰一带,春秋时,为麋、庸二国地,后二国为楚所灭,置“汉中郡”,但到楚怀王时,因不忿被张仪所欺骗,楚对秦开战,却被打得大败,丹阳、上庸也丢了,后来虽重新多夺回两地,但至顷襄王十九年,又割上庸、汉北地与秦。
从那以后,楚国的苦日子便来了,上庸之地,西达南郑,东走鄢、鄀,东北连宛、邓之郊,南有巴、峡之蔽,是江汉的西部屏障。割上庸之明年,秦拔西陵,又过了十一年,秦兵已入郢。
其实反过来也一样,黑夫若能夺取上庸,北可走丹阳威胁武关,西可夺汉中,眼下巴蜀已尽归北伐军,黑夫又派了一万人入巴,希望尽快消灭困守江州的冯劫,而后蜀郡兵走金牛道,赵佗、吴臣走米仓道,与东门豹会师汉中,便可直接威胁到关中地区。
届时,纵无法越过秦岭攻入关中,面对咸阳的一日三警,胡亥、赵高必恐,王贲和冯去疾必须分兵回关中,南阳这边的局面,或许就能打开了。
但眼下,王贲好似看穿了黑夫的计划般,正面退守新野之际,却分兵去汉中,这倒是让黑夫有些头疼,如此看来,东门豹纵能抢先夺取上庸,但汉北、南郑,却有些困难。
仗依然难打,毕竟对手是王贲啊。
黑夫立刻向西边增派了一万人,又让信使去提醒东门豹小心,等到是夜,他处理军政事务,困倦得不行时,却猛然想起一件事,惊得醒了过来,立刻披衣出帐,喊来幕僚。
“韩信,现在何处!”
……
韩信已至丹阳。
丹阳,是丹水与淅水相夹的一片区域,位于丹水之阳,据说这里曾是楚国的发源地,楚国的祖先鬻熊居丹阳,不满百里之地,且处处荆棘,到楚武王时才迁徙到鄢地。
历史虽然显赫,但丹阳早已被楚人抛弃,后又为秦所夺,眼下只是个小乡邑,当北伐军从宛城西行至此时,远望尽是草莽山林,贫穷而落后。
但当地也有一些特产,比如可作为弓材桃弧棘矢,利仓让人砍了不少,他们虽在昆阳、鲁阳缴获了大量甲兵,但消耗亦是巨大,一路来连续几战,有的材官已将弓拉崩。
除此之外,还有用以滤酒的“苞茅”,米酒杂质极多,不滤一下,几难入口。
韩信此时此刻,正盘腿坐在丹水之畔,一边喝着用苞茅滤过的当地米酒,一边看着士卒们伐木制筏,准备渡江。
韩信心情很好,从八月上旬出汝南开始,到九月底,这月余时间,他们已跋涉千余里,转战数郡,打了好几场硬仗,一口气将南阳王贲军背后的三条粮道一一掐断,尤其是前几日,韩信的计划犹如神来之笔,不往东去,却向西来,打了从关中向宛城运粮的敌军措手不及,破坏粮车数百乘,焚毁粮食起码十万石!
现在,武关道依然冒着浓烟。
利仓也不再怀疑韩信之策了,笑称:“这下,王贲军,恐怕要吃一个月稀粥了。”
而现在,漫长的远征,似乎已看到了终点。
“过了丹水,便是汉北,汉中之兵,或支援南郡,或去了巴蜀,十分空虚,吾等只要破了郧关(湖北郧县),便能南渡汉水,至上庸地……”
黑夫派韩信北上时,只是为了救急,并未想这么远,倒是韩信敏感地意识到,上庸、汉北的价值。
他以为,王贲军进攻襄阳失败后,会退回南阳,一边等待后方粮食,一边保持守势,整个冬天都不会再南下了。
想靠强攻夺取南阳,甚至歼灭王贲手下的十多万大军,无疑极其困难,这位将军不但善攻,也善守。
所以,汉中郡将变成双方夺取的重点,一旦北伐军控制汉中,便能走子午道、褒斜道、陈仓道袭扰关中……
于是,在率大军西进的同时,韩信也让吴广等人,乔装成逃避战乱的黔首,设法去江汉,与武忠侯取得联络,向他禀报这一设想,希望黑夫能派兵到汉中接应。
不过眼下看来,一切顺利,王贲应尚未意识到韩信已西来,而派兵去方城夏道阻拦。
骄傲在这个年纪轻轻,却已战功显赫的将军心中滋生,使得他对利仓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以为,王贲此人,名不副实也。“
利仓正指挥众人渡水,闻言笑道:“武忠侯对王贲十分敬重,经常在
第818章 廉颇老矣?
“韩信遭遇数倍于他的大军来袭,临危不乱,背水列阵,击退司马鞅前锋。”
“又迅速泅渡,涉水仰击南岸拦截的偏师,冲出了一道口子,最终突围而去”
听完详细的战报后,王贲缄默了,显然对这一战果并不满意。
缄默被咳嗽打破,王贲抚膺喘息,他这是多年征战留下的老毛病了,一到秋冬,天气转凉,就不住犯咳,非数月不能止。
在咸阳休养期间,多亏了黑夫鼓捣的“炕”,日子稍微好过了些,但眼下出关征战,军中条件有限,更遇战局不利,病情加重,这几个月来,王贲都是在带病指挥。
未能擒杀韩信,其部属死伤,也没有甘棠说的“上万”那么夸张,不过是当场战数千人,数千被俘,韩信则带着五六千人逃了……
等再看了司马鞅让人画来的两军对阵图,王贲仔细琢磨后,更是扼腕叹息。
“这就是让我功败垂成的韩信啊,真后生可畏也。”
在甘棠的印象里,通武侯极少夸人,尤其是对王氏子弟,王离等人,更是贬多于褒,遂道:“君侯,韩信不过是钻了空子,逞一时之威,眼下不是被杀得大败么,何足道哉”
“不然。”
王贲却道:“事后看来,这韩信,便是黑夫藏了许久的奇兵,穿插敌后,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有智,有勇,更要有极强的临机应变之能。”
“韩信八月出汝南,不走方城夏道,却北击昆阳,看似舍近求远,实则,是看准了我军主要粮秣是从敖仓,经颍川南运,而截断了粮道,南阳必惊。”
“其后,他又做出欲攻颍川之势,实则却暗走鲁阳,不仅又断了三川之粮,还调开了南阳守军,便乘着郡中空虚,杀到宛城,扰我后方,逼得我不得不退兵……”
兵法云,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在王贲看来,韩信,深韵此道,将南阳、颍川守军耍得团团转。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在得知后方遇袭,敌偏将为韩信后,王贲便立刻让人查了韩信的事迹,包括在岭南灭瓯骆之战,那是黑夫曾向朝廷报过功的,以及长沙之战,江陵之战的零星传闻,虽不知真假如何,但无不是漂亮仗。
“这恐怕就是黑夫麾下,最能打的战将了,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寻得如此人物。”
王贲不免有些惋惜:“若此子在我麾下就好了……”
大秦将才凋零,尤其在南征军反叛后,朝中战将青黄不接,蒙恬不能用,李信太远,年轻的李由、冯劫、王离等十分平庸,只能靠冯毋择、王贲这样的老将来撑场子,王贲来到前线后,纵观诸都尉,却未发现太过亮眼的。
但在王贲看来,韩信也并非十全十美,他是很有将兵之才,但这一路来都是胜仗,恐怕太顺利了罢。
“年轻人就是这样,得志猖狂,胜则骄,而骄兵必败。”
“韩信几次用奇皆轻易得手,遂看轻了我军,看清了大秦的将尉们,此番他又想故技重施,殊不知,一个招术,若一直使用,只会被人看破!”
王贲料定,黑夫下一步会图谋汉中,而韩信也会走西边入丹阳,遂派人前去拦截。
他给都尉们下了死命令:“定要拦住韩信!”
让韩信在后方大闹一场,又安然离开,王贲将颜面扫地,而北军的士气,也将一蹶不振……
好在,王贲赌对了。
只可惜,未能把这未来将军,扼杀在丹水!
“竟让他逃走,日后有此子相助,黑夫将如虎添翼……”
王贲有些头疼,感觉这场仗,是越来越难打了。
甘棠却仍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通武侯,有此大胜,也算能向咸阳那边交待吧”
“大胜”
王贲摇了摇头:“韩信在上蔡、昆阳、鲁阳、宛城、丹阳,共歼灭了我军至少三万人……”
歼灭不等于斩首击杀,但那些部队多被击溃,不重新整编,已经打不了仗了。
而被韩信截断的三条粮道,烧掉的粮食,更以数十万石计。南阳的大军只能饥一顿饱一顿,眼看就要入冬,粮食运输更加困难,这也是王贲不敢继续在前线死磕的原因。
除了后方外,随县的败绩,巴蜀的叛乱,关东失陷的诸郡……他们的损失,太大了,相比之下,丹水的胜利,算什么呢
想到这,王贲问道:“左丞相(冯去疾)可曾对你说什么了”
甘棠摇头:“什么都没说。”
王贲叹息:“冯去疾也明白,巴蜀皆叛,冯劫被围,但我军实在是鞭长莫及啊。现在吾等只能稳住
南阳阵线,阻止黑夫取道汉中,而北边,颍川也必须守住,还得设法将淮阳和鸿沟夺回!”
甘棠道:“那咸阳处,应如何回复,皇帝近来不断派遣使者,催促通武侯进军,责问失地之事……”
王贲沉吟片刻后,说道:“为我拟奏疏,告诉陛下。”
“时局艰难,叛军如封豨长蛇,群盗亦肆虐关东,蒙陛下信赖,王贲以老迈残躯为国效力,鏖战数月,费钱粮亿万,却未能收复寸土,贲之罪也!”
“昔时始皇帝雄才大略,扫平**,贲父子二人,亦效命于军前,灭五国。既亲手参与了建成这广厦,王贲便不会容许任何人,分割她,践踏她!”
“南方叛军,六国余孽,王贲定将竭力剿灭,拼着这条老命,也要对得起始皇帝对王氏的恩情,保大秦社稷无恙!”
咳嗽又响了起来
832.第820章 包羞忍耻是男儿
第820章 包羞忍耻是男儿
“东门裨将,万万不可啊!”
眼看东门豹动了怒,旁边的都尉、司马们纷纷阻拦,东门豹的另一个女婿,在岭南与他不打不相识的梅鋗,更抱住妇翁的腿,对韩信大叫:
“韩信,快走!”
梅鋗是领教过东门豹脾气的,他作战勇猛,但火气上来时,甚至会鞭笞手下。
韩信点点头,朝营帐内长作揖,对利仓,他是有愧的,是自己最终的判断,使得军队遭到王贲派人阻拦。
如果当初他们中规中矩地走东边,或许就不会出事了
他也不知道。
韩信准备离开,但身后,纵被七八个人拉着,东门豹的骂声依旧不绝于耳:
“韩信!你这竖子丧师辱军,死了上万人,有何面目去见江汉父老,有何面目去见君侯!”
东门豹越骂越难听,什么无行少年、胯夫等脱口而出,开始揭韩信的短,仿佛不如此,便不解气。
最后,连“尔母婢也”都骂出来了。
一下子,韩信停住了脚步,对利仓他有愧疚,但对东门豹,则有些恼火和不屑。
他微末时还好,但自从得到黑夫重用后,性格里的某一点就显露无疑。
韩信恃才而骄,眼光高,看不起人,与他同龄的利仓、共尉、吴臣等,都不放在眼里,羞与之并列。
后来,因为功绩,他被黑夫越级提拔,后来者居上。于是对黑夫的老部下们,韩信也以为不过尔尔,东门豹只有匹夫之勇,季婴毫无才略,小陶木讷无能,能有今日地位,不过是得武忠侯之荫蔽罢了,若非遇上贵人,这群人啊,恐怕还在做帮佣农夫。
韩信是个毒舌,对同僚不会说好话,只会自夸,不会吹别人,除了他自己,在场的诸位都是垃圾。
且像鸭子,就算下一刻要死了,依旧嘴硬。
于是,在东门豹的骂声中,韩信回过头,冷笑道:
“东门裨将,我怎么听说,你,也才刚丧了师呢”
……
“裨将既然知道那东门暴虎的脾气,何必逞言语之勇呢幸好梅鋗将他手戟夺了,否则……”
是夜,营帐中,医者依旧在给韩信脸上上药,回想下午的情形,后怕不已。
韩信鼓着腮帮,不喊疼,也不说话。
嘴欠一时爽,但结果就是,东门豹纵使被七八个人拖着,依旧迈步过来,狠狠给了韩信一拳,只这一下,就砸得他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这是韩信从军以来,受过最重的伤。
医者走后,韩信望着铜鉴中破相的自己,露出了自嘲的笑。
“那样的话,我竟能说出口”
别人可以有胜有负,并视为寻常,但他韩信,却不能!
每一场仗,不管敌我多寡,韩信总有办法赢下来,创造一次次奇迹,获得武忠侯的褒奖,感受士卒眼中的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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