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不过柘县近日得到楚国上柱国的命令,要求全县绣娘都织一面旗帜:火红的楚字大旗!
外边的绣娘们持针运线如飞,县寺内,楚国的将尉们却正在争论一件事关楚国兴亡的要事。
“陈郢恐怕不好救。”
说话的是蒲将军,他是项羽击东海郡时带着数百族人来投靠的,颇有勇略,但今日的提议却十分保守:
“我军只有两万,而围困陈郢的秦军至少有六万,甚至更多,还隔着一条鸿沟,明摆着便是引诱我军去驰援,好半渡而击,上柱国,吾等不可上当啊!”
堂上另一人却持不同看法。
“但陈郢若丢了,楚国将大受损失,淮阳控蔡、颍之郊,绾梁、宋之道。淮、泗有事,顺流东指,南北有事,必争于此。”
此人身材矮小,却遇事极其冷静,若黑夫在此,定会惊喜地叫出声,这竟是在他腿上留下一个箭孔,又消失多年的老熟人钟离眛啊!
钟离眛继续道:“十多年前,昌平君以陈郢反秦,击李信之背,楚遂大胜。”
“过了一年,王翦为将,陈郢轻易失守,楚遂再无屏障,旦夕灭亡。”
“故知陈郢得失,关系到楚国存亡,此番若让秦军夺取陈郢,他们便能再度控制鸿沟,从敖仓派出战船,一路运送粮秣兵卒,顺水而下,威胁到寿春,昔日亡国的惨剧,还会重演!”
钟离眛道:“故陈郢必救,不过蒲将军说得有道理,不可贸然渡鸿沟,何不效仿昔日齐孙膑围魏救赵之计,我军北上,击陈留,取大梁,与韩、魏之师汇合,西逼成皋,威胁敖仓,则秦军必释陈郢而回援成皋!”
韩魏虽遭到秦军痛击,连两个王都挂了,但韩有张良,已与公孙信带着数千人以圃田泽为抗秦根据地,打起了游击,而魏国也迅速立魏豹为王,全取东郡,实力比魏咎时反而更强了。
蒲将军赞同这个提议:“没错,陈郢还有一万守卒,更有季布为将,他素来守诺,少将军离开前说会守住,就一定能守!城内粮食也充足,应能抵挡秦军月余,只要吾等……”
但他的话,却被在中央跪坐许久的年轻男子打断了。
“陈郢的确有一万守军,季布为都尉。”
“此外,还有数万楚人,其中,就包括了我的亚父。”
巍峨飘逸的高高楚冠,也遮掩不了项羽的武夫之气,他燕颔虎须,双臂有力,好似一巴掌,能将案几拍碎!
“对手可是王贲,这老儿用兵与其父极似,绝不会因为欲夺取陈郢,就放松了陈留、成皋的守备,届时我军杀至成皋,却为大兵阻挡,攻不得而退不能,但陈郢,恐已告破。”
“亚父乃我心腹,季布乃我手足,去一心一臂,与死何异”
项羽扫视蒲将军、钟离二人:“这场仗,必须打!”
蒲将军急了:“可……”
项羽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我小时候,听仲父说过,楚,天下之强国也,最盛的楚威王时,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陉塞、郇阳,地方五千馀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资也。”
“夫以楚之强与王之贤,天下莫能当也,故诸侯为公、侯、伯,唯我大楚,能自封为王,与周分庭抗礼。”
“正因为楚国很大,昏君庸臣竟不甚惜,故楚怀王时,割上庸、汉北与秦国,也无所谓,徒然忘了,这是先祖筚路蓝缕一寸寸取得的。”
“到楚顷襄王时,被白起破郢,烧先王之陵,丢失江汉,仓皇东奔,半壁山河没了。”
“至负刍时,为了请平,割让陈郢、青阳以西,楚已成了个偏安江淮的小国,终沦亡。”
“如今,楚国好不容易复辟,旧日的错不能重演,只要我还是楚国的上柱国,大楚入地,只要是夺回来的,一尺一寸,都不能再让!”
他拍着蒲将军和钟离眛道:
“吾等复国诛秦,兵不算多,甲不算坚,靠的就是一口气。”
“一口从楚国灭亡开始,憋了十多年的怨气!就算楚已亡了十多年,楚人却依然暗暗记着那句话!”
蒲将军和钟离眛颇受感触,齐声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项羽颔首:“没错,这股气若是散了,那便又回到了老样子。”
“像十多年前一样,一路败仗,失城丢地。”
“最后社稷沦为废墟,楚人任秦吏宰割,贵庶沦为迁虏,传统被践踏于脚下……”
“故,纵是死,也不能退让,淮阳,必须救!”
项羽须发贲张:“秦人欲诱我接战好啊,那项羽也不多避让,要战,那便战罢,就用这一战,来定梁陈局势!”
……
数日后,陈郢以南百里的项县(河南沈丘),这里是鸿沟的终点,也是项氏家族最初的封地。
钟离眛纵马来报:“上柱国,蒲将军的诱敌有了效果,秦兵果派了一万人北上。”
项羽颔首,他让蒲将军带着三千人,大张旗鼓,沿着鸿沟往北走,做出去进攻陈留的态势,秦军很快有了反应,抽调一万人回援梁地。
而楚军主力,则跟随项羽往南行至项县,在汝南的秦军司马鞅部尚未进攻此地,项县在项羽从弟项声控制下,有三千新募之兵,也有船只接应他们渡过鸿沟。
但就在楚军渡过鸿沟后,才挖灶做好饭,众人正吃着,奉命在外围游弋巡梭的钟离眛再度归来,给项羽送来急报!
“上柱国!南顿乡(河南项城)方向,有大批秦军正向项县开进!”
项羽立刻将口中的饭吐了:
“多少人,多远”
“至少有四万人!距此只有二十里了!”
二十里,急行军的话一个时辰便可到,慢的话,两三个时辰……
“两倍于我”
项羽笑了:“这怕是伏兵啊,看来秦军北调去追蒲将军,怕是将计就计,彼辈在沿河布下眼线,监视各地动向,就等着我军渡过鸿沟,便要来包围击之!”
钟离眛对这场仗心里没底:“上柱国,现在渡河回东岸去,避开秦军,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项羽却摇头:“大军虽慢,但车骑半个时辰便能到,届时我军将遭其半渡而击,大受损失。”
“更何况,现在一退,那股从起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收复山河的志气,就彻底断了,楚国,也就完了!”
钟离眛道:“或者,到十里外的项县去城池虽小,但也能……”
“不行!”
项羽断然拒绝,他站起身,左右扫视:“再给众人半刻时间,吃完饭后,集结!”
“我有话,要对所有人说!”
……
“楚地的士卒们,吾乃项羽!”
嗓门大就是任性,黑夫阵前喊话还要举个铜皮卷的简易喇叭,项羽就不用,声如洪钟,传遍四野。
衣甲五花八门的楚军士卒们面面相觑,这半年多来,出身高贵的项羽将军,战无不胜的项羽,虽经常出入军营,与士卒同衣食,但却很少这样对所有人说话,并不是每个人,都见过他。
而他们也得知了,敌军就在二十里外的消息,故窃窃私语,军容有些散乱,大家都在忧心。
项羽的声音再度传来:
“楚人传言,项羽有两丈高!”
“一手能举起一个千斤大鼎!”
“每次作战,他杀人数以百计!”
“还说,我一对重瞳可以喷出火,所到之处,皆为灰烬。”
“大吼一声,则地动山摇,会落下天雷消灭秦军。”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因为项羽年纪太轻,才二十四岁,自起兵以来收复数郡,战无不胜,故楚人渐渐开始往他身上加一些神话。
但项羽,今日却承认自己是个凡人。
“这些传闻里,只有每战杀敌百计是真的。”
他扫视众人:“项羽虽勇,但要歼灭十余里外的数万秦军,我做不到!”
一时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856.第844章 只手岂能扶天倾?
第844章 只手岂能扶天倾
二世元年,二月初一这天,王贲仍在宛城。
倒不是他不想亲自指挥击淮阳之战,而是老将军已病得,无法成行了,三十年征战,身上总有些老毛病,本以为过了冬天能好转,但这才开春,王贲便又病倒了。
再者,王贲很清楚,复辟的六国之于秦,肘腋之患也,黑夫才是随时致命的心腹之疾。
虽然自己老迈,但只要坐镇宛城一日,便是南阳十余万大军的主心骨,有了韩信的教训,黑夫也不敢贸然进逼。
这一日,王贲正皱眉喝着军医奉上的药,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断了。
“你说什么”
“冯去疾,死了!”
刚从咸阳飞马赶回来的甘棠垂首:“是自杀,廷尉已定冯氏谋逆之罪,左丞相闻之,在狱中呆立良久。是夜,他竟用陶片,割断了自己的腕,枯坐一宿,次日狱卒发现时,血粘满稻席,左丞相,已气绝而亡!”
“而牢狱墙壁上,只留下了四个字。”
甘棠咬着牙,难抑心中悲愤:
“将相不辱!”
“去疾啊去疾。”
老伙计没了,王贲很是伤心,扼腕长叹:“老夫正在设法解救你,李斯也来信信誓旦旦,说他会设法拖住么如今,派去巴郡打听消息的暗探还未归来,冯劫投降叛军一事尚未有定论,廷尉怎会定案如此之速”
甘棠道:“主审此案的阎乐虽不敢对左丞相用刑,但却大肆拷掠冯氏亲信、家人,他们不堪拷打,遂承认左丞相与黑夫暗中有联络,故意放韩信搅乱中原,迫使通武侯撤兵。”
“又说,左丞相便乘机回朝,提议放弃关外之地,这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与黑夫达成协议,废黜今上,另立公子高为帝!”
“真是一派胡言!”
王贲气得脸都变形了:“世人皆知冯氏忠烈,冯毋择为国捐躯,尸骨未寒,冯去疾作为其一母同胞的兄长,又岂会与仇人合谋再者,公子高一向淡薄名利,曾拒先皇立为嗣君,又岂会在这时候觊觎皇位我看是今上身边,有奸佞从中作梗,存歹毒之心,非要置他与冯氏于死地!”
他连忙问:“公子高如何了”
“也死了。”甘棠想起一月下旬,发生在咸阳的惨剧,面色依然有些煞白。
“公子高被擒后,乃上书曰:‘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郦山之足。唯上幸哀怜之’。”
“书上,皇帝不允,仍将公子高与冯氏族人冯敬等一同,押赴咸阳之市,男子戮死咸阳市,女子矺死于杜,财物入于县官,相连坐者不可胜数!”
王贲气极,大骂道:“胡亥真竖子也,他还是先帝之后么竟做出这种亲者痛,仇者快之事来!”
骂完胡亥,王贲又骂起秦朝的百官之首来。
“李斯在做什么”
“李通古在做什么”
“他身为始皇帝托孤重臣,若真想阻止这惨剧,还能阻止不了么当年谏逐客令的那股精神,哪去了”
“我看,他就是想,独善其身!”
王贲狠狠将药碗摔在地上,啪的一声,陶片四溅,黝黑的药撒了一地!
就像胡亥继位之初,四位重臣同舟共济,相忍为国的承诺,支离破碎!
屋漏偏逢连夜雨,恰逢此时,又有一封急报,从东方送来。
“通武侯!我要见通武侯!”
司马鞅派来的使者在外面等急了,不顾阻拦,闯了进来,却被按倒在地。
“何事”
王贲有种不祥的预感。
使者稽首,痛哭流涕。
“七日前,楚盗项籍渡鸿沟,涉间将军欲击之,乃留苏角将军两万人围淮阳,自将兵四万击项籍。”
“与楚盗遇,战不利,退至淮阳,楚盗穷追不舍,百里九战,皆胜,淮阳楚人亦溃围而出,我军败,截为二。涉间将军被困,不降楚,自烧杀,苏角将军,仅以万余归于颍川!”
王贲听完,一时间天旋地转。
“淮阳打输了”
“六万人,仅剩万余归于颍川”
他有些难以置信,如何作战,重点何在,都是在在涉间、苏角出发前千叮万嘱的,还让司马鞅驻军汝南,防备黑夫捣乱。
楚盗人少,秦军却众,虽然里面一半是新募之卒。但二将只要照王贲的方略做,几乎不会有任何差错,只要淮阳拿下,鸿沟控制在手,东线稳定,就可以集中力量对付黑夫了。
可为何,却打输了呢
还输得这么惨!
对咸阳的失望,对前线大败的愤怒与不甘,悲愤郁结心中,王贲竟一口血喷了出来,洒在地图上!
……
“我躺了几天”
睁开眼,喝下一碗让他感觉自己活过来的热粥后,尽管胸口和喉咙仍火辣辣地疼,但王贲还是恢复了神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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