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而太史官署的瘦削史官们,也在叔孙通巡视时沉默地站在一边,并不理会他示好的笑容。
没人知道,二十多年前,刚开始在鲁地求学的叔孙通,他的梦想,是像父辈一样,做一个铁骨铮铮的史官……
这是个在齐国、鲁地很受崇敬的群体,一般来说世代传承。
在史官看来,史书是神圣的,不可随意篡改的。当一位史官听闻或者目睹一件事,认为十分重要时,便会记录下来。古代丹册纪勋,青史纪事,故谓之为丹青,当笔画在丹青上一一成型,这件事的事实也就注定,任何的更易,都是对历史的亵渎。
正是在这种理念下,春秋的史官,在强大的君权卿权之下,却依旧挺着脊梁,坚守职业底线,而董狐、齐太史这两人,更是史官们的精神支柱。
当年,晋灵公被赵盾指使赵穿杀于桃林,于是晋国史官董狐便直接写下“赵盾弑其君”几个字,赵盾辩解说弑君的是赵穿不是我啊,董狐则反驳说你身为正卿,作出流亡之态,跑到边境却停了下来等朝中生变,国君被弑,你回来后也不先讨伐弑君者,凡此种种,弑君的主使不是你还是谁?一席话说得赵盾无言以辩,只能任由董狐记上这一笔。
至于齐太史的事迹,则是在权臣崔杼弑君齐庄公的时候,齐太史秉笔直书:“崔杼弑其君。”崔杼大怒,就杀了齐太史。太史的两个弟弟也如实记载,都被崔杼杀了。崔杼告诉齐太史第三个弟弟道:“汝三兄皆亡,汝若想活命,则书国君暴病而薨,何如?”齐太史的弟弟却以据事直书是史官的职责回应。失职求生,不如去死,他依然写下事实,崔杼也被史官们的硬骨头震撼了,无奈之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
而与此同时,齐国的南史听说这件事后,便抱着竹简跑来,想要在齐太史一家死绝后,继续秉笔直书!
如飞蛾扑火,前赴后继,只为记录事实。
晋董狐笔,齐太史简,这是史官与权臣对抗的两次重大胜利,也是他们口口相传的骄傲。
“若世上的事都这么简单,那就好了。“叔孙通叹了口气。
这一简单世界观的第一条裂痕,却是他在随夫子孔鲋学史书《春秋》时产生的。
当孔鲋谈及孔子作春秋的原则:“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词”时,年轻的叔孙通有些发怔。
“应该写的一定要写上去,该删的一定删掉?”
“不是说史笔如刀,史笔如刀,丹青已干,不可改么?”
在通读春秋全篇后,他注意到越来越多的问题。
“天子实际上是被晋文公逼着去参与盟会的,为何却写成了‘狩于河阳’?”
当他大胆提出这个问题后,却被夫子狠狠瞅了一眼。
“孺子,你懂什么?”
“这是春秋笔法。”
“是微言大义!”
孔儒说的还模糊,当叔孙通与一位公羊家的弟子交谈时,他的说法就直白多了。
“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
原来如此!叔孙通恍然大悟。
孔子还是有节操的,他眼里唯一的尊者,仅有一人,那就是周天子,对一些大诸侯,该骂则骂,可但凡涉及天子,孔夫子下笔总有些扭捏。
贤者则多一些,诸如周公、管仲等,都是孔子尊崇的对象,故对贤者不利的事,比如周公曾称王的传言,管仲人品的问题,都一笔带过。
其为天下做出的贡献,胜于道德本身,这就够了。
至于为亲者讳嘛,孔儒对孔家两代人皆出其妻的事,一直语焉不详。
“当时礼崩乐坏,王室衰微,诸侯常侵凌周王,此周王之耻,无故受耻,人所不欲,故圣人讳之。然春秋不虚美,不隐恶,独于字词间斟酌以示褒贬,讳中见直……”
这所谓一字褒贬,大概跟后世的“影射”差不多吧,它是臭老九们的密码,心照不宣的暗号,骂人不吐脏字的能耐,欺负文盲暴发户的本事。
但这些褒贬暗藏在书中各处,比如“郑伯克段于鄢”,这个克字就大有深意,当年夫子就这个字展开来,给叔孙通他们讲了整整三天……
“一般人想要看出褒贬,实在太难了。”当时有弟子提出了这个问题,又被夫子瞪了一眼。
“史,是给一般人看的?”
没错。
从那时候起,叔孙通便明白了,史当然不是为人民大众而存在的。
史,是为尊者服务的。
当时的鲁地儒生有两条就业路线,一是在齐鲁继续教书,收取束脩。二是南下楚国,去做那些古旧贵族的家臣,为他们主持祭祀礼仪,并编篡各家的家史世本……
而作为私家史官,想要捧稳饭碗,就得学聪明些,不论你在那些贵族家里见到多少龌龊事,扒灰也好,养小叔子也好,都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牢记一点:
“人主无过举!”
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心里没点逼数,早失业了。
等到新的家主登位,如果提出要修改世本家史,也得乖乖从命。
“而这所谓的秦太史令,说白了,不也是为嬴姓一家著史么?”
不是叔孙通看不起人,在礼乐文化上,秦是远低于六国的,史学亦然。
在叔孙通看来,这《秦记》的写作体例,仍停留在孔子作《春秋》的时代,甚至还不如,既不标明日月,文字又过于简略,一点可读性都没有。
而且他当年做过秦博士,深知历代秦君也没有尊史的传统。史官一贯记喜不记忧,碰上大胜,便高兴得大书特书,遇到惨败,就随便记几个字,甚至直接略过,好似它没发生过一般。
而对于说了大量秦人坏话的六国史书,也一刀切,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黑夫当初也只敢救下诗书和百家语,救不了这些敏感的文献。
十二诸侯史书,仅留一份独本收藏在御史府中。而且和诗书诸子学不同,这些六国史书,即便是博士也不能随便看,也就太史令本人能翻一翻。
眼下倒是便宜了叔孙通。
他在让人将那老史官家抄得一干二净,将被私自带出官署的《秦记》副本带回来一看,叔孙通笑了。
“什么史笔如刀,你这老叟说得好听,可实际上,还不是一样为尊者讳!”
……
史官多数古板,有更方便的纸张不用,非要在笨重的简牍上抄录,而这一卷,是关于始皇帝崩,胡亥继位到覆灭的过程:
三十七年,上至衡山郡而病,恶言死,群臣莫敢言死事。
上病益甚,丞相李斯等昧死顿首言曰:“今道远而诏期群臣,恐大臣之有谋,请先立太子为代后。”
上曰:“可。”
遂拟制曰:“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扫六合,一天下,废封建,立郡县,大治濯俗,九州承风,皆遵度轨,和安敦勉,後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然亦夙夜兢兢,念秦万里山河、二十六世宗庙付托至重。”
“朕之十八子胡亥,使学以法事数年矣,未尝见过失。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於心而诎於口,通法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为嗣。于三十七年仲春丙寅,授胡亥以册宝,立为太子,以代朕抚军,以重万世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仲春丙寅,夜,帝崩於衡山西陵。
而少子立为太子,扶柩返朝,徙安陆县一万户,以实骊山陵地。
先时,黑夫有叛心,闻始皇帝南巡,惧,竟诈死,后闻帝崩,反云梦,袭武昌,纵荆兵为乱……
孟夏,太子返朝,立为二世皇帝,大赦罪人,李斯为右丞相,冯去疾左丞相,而免中车府令高以为郎中令。
二世皇帝素仁孝,下诏,增始皇寝庙牺牲及山川百祀之礼。令群臣议尊始皇庙。群臣皆顿首言曰:“古者天子七庙,诸侯五,大夫三,虽万世世不轶毁。今始皇为极庙,四海之内皆献贡职,增牺牲,礼咸备,毋以加。”遂尊始皇庙为帝者祖庙。
荆人从叛甚众,武信侯毋择死江陵。
是月,二世皇帝大赦罪人,减租税,曰:“且与天下更始。”使太尉通武侯将兵平戍卒群盗之乱……
叔孙通看得很快,中间大致略过,反正基本上抨击关东、南郡叛乱和颂扬胡亥“英明神武”的,对比这家伙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辣眼睛,他却必须每个字都砍,总算看到末尾了。
“元年季冬,二世皇帝杀兄公子高,左丞相去疾,立赵高,使行丞相、御史之事。”
“未能终其年,而叛军及荆人入关,子婴杀胡亥,将军黑夫入夷其国,杀高……”
读完之后,叔孙通拍案道:
“一派胡言。”
“胡亥若真乃正统继位,贤能仁孝,又岂会被新故秦人一并推翻?”
随便出去问问咸阳人,胡亥英明仁贤否?他都肯定会吐你一口唾沫。
面对叔孙通的问罪,老史官倒是仍旧坚持:
“史有文质,辞有详略,不必改也!“”
“更何况,吾等在其中,对二世所为,已加了一字褒贬!”
叔孙通哑然失笑。
又来了。
又来了。
“不是史不可改。”
“而是汝等所写的‘史’不愿被更改罢?”
他们坚持的究竟是历史的真相,还是记载者的权威?
“礼崩乐坏,道德大废,上下失序。夫篡盗之人,列为侯王;诈谲之国,兴立为强。是以转相放效,后生师之。尤其是秦,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始皇帝亦喜胜功而厌谏言。”
“这样的国度,又怎可能有真正的晋董狐笔,齐太史简呢?”
“除非,能恢复周政,崇道德,隆礼仪,陈礼乐弦歌移风之化。”
既然大家是五十步笑百步,那么现在,作为孔子后学门徒,叔孙通打算好好教教这些秦史官,什么叫微言大义,什么叫春秋笔法!
昔日胡亥乃尊者。
现在武忠侯才是尊者!
为尊者讳。
所以过去的记载,统统作废了!
总之一句话。
“汝等改得,我改不得?”
当然,明面上可不能这么说。
叔孙通板起脸,当着众史官的面,将这《秦记》上的记载批驳一通,给它们定了性。
“用武忠侯的话说,这是不顾事实,篡改真相,犯了历史虚无的大忌!”
至于什么是历史虚无,黑夫没细说,叔孙通也不敢问。
“拿笔来。”
“取刀来!”
叔孙通手持刀笔,露出了笑:“我当笔则笔,削则削!”
……
ps:下一章在晚上。
秦吏 第948章 一生功过
被叔孙通“笔则笔,削则削”后的秦记内容有点多,黑夫断断续续看了许久才看完。
这个故事从扶苏出奔后讲起,与胡亥时的记载自是截然相反:
“始皇有二十余子,长子扶苏以罪出奔,卒于南阳。又有赵高等进谗,曰昌南侯黑夫与扶苏同谋,帝遂南巡。”
“三十七年春,行出游会稽,抵南郡。”
“丞相斯、中车府令赵高兼行符玺令事,皆从。少子胡亥爱,请从,上许之,余子莫从。独遣次子公子高至雍守庙。”
“帝知昌南侯忠恳,使之来见,然赵高、杨熊等惧,竟私与越人谋,袭之,昌南侯亡,或言已死,帝大悲,追封黑夫为武忠侯。”
“其年仲春,始皇帝至衡山西陵,病甚,丞相斯等请立太子,帝踌躇难定,终以胡亥为嗣君,胡亥遂骄!”
“武忠侯遭越人袭,幸而未死,疑御驾有变,将其亲卫千人,居泽中,侯伺,幸上病愈,自入谢,遣使者觐,帝方知武忠侯尚在……”
这是黑夫对他诈死这段经历的解释。
这还没完,接下来的故事,更加精彩曲折。
“时有随驾美人在离宫,平旦出更衣,为胡亥所逼,拒之,得免,归于上所;上怪其神色有异,问其故。美人泫然曰:‘胡亥无礼!’上怒,抵榻曰:‘畜生何足付大事!’”
“上知左近皆胡亥党羽,隔绝君臣,而丞相斯等在外,遂暗呼太医令夏无且曰:‘召我儿!’夏无且等将呼胡亥,上曰:‘公子高也!’”
“遂拟密诏,为书赐公子高曰:‘自雍归,与丧会咸阳而葬,以武忠侯辅政。’使夏无且藏诏于衣带中。帝昏厥,无且出,而赵高察之,以白胡亥,曰:‘时乎时乎,间不及谋。赢粮跃马,唯恐后时。陛下有变,太子早图!’”
“赵高遂以郎官赵成更帝宿卫,门禁出入,与胡亥入寝殿侍疾,俄而上崩!”
读到这,黑夫暂停了,夸奖叔孙通:“俄而上崩,这四字用得不错!”
原本叔孙通是写了很多细节的,包括胡亥赵高如何在暗室里密谋,如何弑父弑君,那大段大段的对话,比《史记》里的还要长,但都被黑夫否了。
“编的越长,破绽越多,不如言简意赅,像作画一样,留点白,让后人自己去想象,这官修的《秦记》,就是要做到真中有假,假中有真!”
接下来的内容,还是黑夫给叔孙通提供的灵感。
“帝已崩,书及玺皆在赵高所,赵高乃更诈为受始皇遗诏,立子胡亥为嗣君,又杀幸近宦者,独夏无且得脱。”
“李斯等为高所欺,以为上在外崩,故秘之。置始皇居辒辌车中,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官者辄从辒辌可诸奏事。”
“遂从衡山抵咸阳,会暑,上辒车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
“夏无且奔,至云梦泽,方遇武忠侯。”
“闻上崩,武忠侯大哭欲死,又得密诏,晓胡亥、赵高阴谋,知其欲屠安陆,遂举兵击武昌,复安陆,克江陵,独恐公子高为胡亥所害,未敢遥尊为帝……”
“然公子高、冯去疾果为胡亥所杀,公子高欲全家眷,上书曰:‘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郦山之足,唯上幸哀怜之。’书上,胡亥不许,遂与妻子十余人戮于市,相连坐者不可胜数。武忠侯为之发丧……”
“胡亥更欲蒸始皇帝后宫,后宫不从,胡亥怒,竟曰:’先帝后宫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从死,死者甚众。葬既已下,或言工匠为机,臧皆知之,臧重即泄。大事毕,已臧,闭中羡,下外羡门,尽闭工匠臧者,无复出者。”
后面的事情,便是胡亥如何在关中倒行逆施,黑夫如何顺应民意,奉天靖难,北伐入关了。
这倒基本与事实相符,毕竟胡亥这自爆鬼才没少给黑夫口实……
重新修订官方史书,其实就是,对过去两年内战的总结。
但叔孙通又说了自己的担心:“但那些史官……会不会暗暗流传出去一些,对君侯不利的言论。”
要否在太史官署里进行一场大清洗?
黑夫却摇了摇头:“不必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偷偷在家中记的,官府不会管,那些非要大庭广众宣扬‘真相’的,自有廷尉以诽谤罪逮捕。”
以胡亥的臭名声,短时间内,恐怕也没人想为他翻案吧?当然,以后肯定会有。
想到这,黑夫叹了口气,觉得有些遗憾。
刚开始时,他还有种冲动:大大方方地告诉关中人,告诉天下,其实胡亥还真是正统的继承人,是英明神武的始皇帝眼瞎,挑中了他,将天下交到这样一个竖子手中。
但老子就不服他,觉得他和赵高肯定会搞事,于是便起兵讨伐,最后车翻了他!
然后便是如英国革命那样的大审判,宣布胡亥身为皇帝,却背叛了国家,把他尸骨拖出来,用断头台砍一砍,将腐朽的头颅高高举起……
但黑夫没法这么做。
他面对的不是民智初开的人民。
而是仍恪守着尊君理念的古朴秦人,过去七八百年的习惯,深深烙印在心中,治大国如烹小鲜,没法一步到位,别试图轻易去冲击他们稚嫩的三观。
在秦民们眼里,好人必须是好人,坏人必须是坏人,就像舞台上的脸谱一样,黑白红黄,一目了然!
他们喜闻乐见的,是忠诚打倒奸佞,正义得到伸张,而不是复杂的人性——就像商鞅一样,他在不同时期的官方宣扬里,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就是不世出的大贤,而非两者皆有,至于戴的是红脸白脸,只依在位的秦君需求而定。
所以有些时候,真相是不宜昭然天下的;有些时候,人们有权得到更多;有些时候,人们的信念必须得到回报。
所以,胡亥必须是十恶不赦的篡位者,将所有的过错揽于一身。
黑夫也必须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忠勇之臣,这关系到话语权和正义性。
这个桎梏,这个人设,他得小心戴一辈子。
这关系到黑夫以后所讲的故事,是否能有最佳效果。
于是,黑夫压下了心头一时之快,选择了对历史问题避重就轻。
“以史为鉴,可以知得失。”
历史是人类的镜子。
但我们,当真能直视镜中那满脸的痤疮和粉刺,疤痕,瑕疵么?
我们是人类啊,不但连十分钟都等不了,还喜美恶丑。
即便是道理在你这边,即便那时候真的有苦衷,但它们终究留下了疮疤,别说揭,看一眼都疼。
犹如主播,当别人真的看到你的真容,大概会骂骂咧咧,关了屏幕,大喊退钱。
是不是开个滤镜,涂脂抹粉,稍微装饰一下,让人更易接受好一点?
只有时间消磨,只有不涉及现世利益,我们才能和镜子里那个蓬头垢面的自己和解,相视一笑吧。
“就这样罢。”
黑夫说道:“往后《秦记》,当不限于史官及长吏方能阅读,可让考工制作雕版,印出一批来,使各郡学室子弟修习。”
这些黑夫集团如何戡乱诛暴的历史,可是要纳入未来公务员考试的内容……
叔孙通应诺,又禀报了一件事:“关于君侯先前所言,始皇帝之功过……”
天下为何崩坏,这场战争为何会打起来,六国为何复叛,这锅太大了,光胡亥一个人可背不完,始皇帝也必须为他的一些决策,负责。
黑夫有些跃跃欲试,心里坏笑起来。
“陛下啊陛下……”
“当年你为我盖棺定论,现在,该轮到我了!”
怕不怕?
黑夫需要给叔孙通一个标准,让他继续去篡改……不,是修订对秦始皇太过溢美阿谀的《秦记》,将三十八年来的史册都重新过一遍,在始皇帝那些没做对的地方,进行婉转的批评……
而每一年的记录,都要由黑夫亲自过目,亲自把关,方能定稿。
所以,始皇帝的功过,该各占多少呢?
“五五开?”
不行,太不公平了,黑夫摇了摇头,他可以说是这世上,唯一理解始皇帝宏大野心的人,更知道对整个历史而言,始皇帝的大欲,尽管有过于当下黔首,但他对大一统的贡献,却功耀千古!
“六……”黑夫刚想说出口,却不知为何,喉咙里的话,忽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也许是始皇帝仍不接受。
“三……”他斟酌之后,一拍案几,又换了个比例,奇怪,好像也不行。
“二八开罢。”终于能说话了,黑夫松了口气,定下了基调。
“始皇帝乃千古一帝,于天下,虽有二分小过,却仍有八分大功!”
……
而与此同时,在卸任的太史胡毋敬家中,他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打开了自家的地窖,这里是一个小小的密室,藏满了简牍……
胡毋敬不但是与李斯、赵高齐名的书法家,还对六国文化,百家之书极感兴趣,在几年前,御史府收天下书时,利用职务之便,私藏了不少。
而现在,他得将自己的见闻,也封藏起来了。
胡毋敬在墙上撬开一块砖,又从袖中抽出了一封简牍,深深放了进去。
里面已有不少简牍,皆是始皇帝在位时,胡毋敬偷偷记录的帝国兴衰。
他不敢像喜那样直言进谏,也不敢效仿董狐、齐太史,在官修史书上如实记述,就只能偷偷做一个备份了。
而最新的一卷,这是他基于胡亥时的《秦记》,加上自己见闻,进行修订的史事。
剔除了那些”为尊者讳“的内容,承认胡亥是正统继位的皇帝,但对他的暴虐,无能,庸碌,却如实记述。而关于黑夫,也不吝其反叛者的身份。但同时记录了黑夫入关后的减租薄赋,开放皇室苑囿、出宫女嫁人等善政。
除此之外,胡毋敬再无半点自己的主观评价。
他一直觉得,记录史事就应该这样,用不带感情的话语如实记载,什么笔笔削削,什么君子曰,都不应该有!
“何为史官?”
他沾了灰土的胡须微微颤抖:“史官,便是后世人的眼睛……”
眼睛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眼睛必须收起属于自己的好恶,只需要将看到的东西,如实记录下来。
仔细将砖重新封好,胡毋敬在这间黑屋子里,发出了叹息。
“汝等重见天日时,也不知是哪年哪月了,只不知到那时,大秦还在不在?”
“老朽无能而胆怯,只能做到一个史官,能做的事情。”
“就让这段史事,在此尘封,始皇帝、黑夫,所有人的功过,都交给后人,评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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