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他南下的目的很简单,便是乘着中原一统之前的混乱,最后再抢一波,但蒯彻的一番说辞,倒是让冒顿意识到,这场仗,匈奴还真的不得不打。
至少得试一试,只要能在落雪时保住代国,匈奴就能再拖一年,让中原的伤疤,再晚一年方能你凝结。
他只剩下一个疑问。
“蒯先生。”
冒顿露出不解之色:“过去,那燕国的太傅鞠武为头曼出力,是因为他想要借助匈奴的力量,恢复燕国。”
“但蒯先生,你如此尽力为我出谋划策,又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让蒯彻哈哈大笑起来。
“大单于,我做这件事,没什么想要得到的。”
冒顿却不相信:“不可能,或是金帛,或是羊群,或是女人,或是权势,你的目的,肯定在其中。”
他倒是十分大方:“说出来罢,撑犁孤涂单于,会满足你!”
哪怕是阏氏,也不是不能考虑,毕竟蒯彻可以说是冒顿见过的,最聪明的中原士人……
甚至不亚于十多年前,那个曾用一封信,坑了他的陈平。
蒯彻却嘿然,他看向随着匈奴骑兵南下,烟尘滚滚的南方,城邑中面露惊骇的众人,表明了自己的心迹:
“有不少人希望天下一统,国泰民安。”
“但我,却觉得那样太过无趣!”
蒯彻张开手:“我只想单纯的想让这天下,永远乱下去!“
“对吾等纵横之士而言。”
“混乱与纷争,不只是能拾阶而上的梯子。”
“它亦是吾等作为鱼儿,一旦离开,就会干涸而死的水!”
“鱼能离开水么?”
“纵横之辈,能离开乱世么?”
蒯彻眼中,除了诡计韬略外,已尽是疯狂,为了阻止黑夫一统,不择一切手段的偏执。
“没有乱世。”
“那就制造乱世!”
秦吏 第1017章 风萧萧兮易水寒
摄政二年,十月中旬,广阳郡南部,奔流不息的易水南岸,韩信正沿着这条河流巡视。
虽然已至正午,但天气依然阴森森的,风不断从北方吹来,让韩信感受到了燕地的寒意,脑中不由想起了一首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过去要是有人敢随便念这句话,形同反诗,要被抓捕询问的。
可现如今,这天下名为大秦,连皇帝都没了,大家暗地里都说,真正的皇帝其实是夏公,毕竟他已经不再称“代天子摄政”,而成了“代天摄政”,昔日荆轲刺秦的事,也可以聊一聊了。
“当年荆轲,便是在此与燕太子丹诀别南下的?”
属下中有燕地降士禀道:“然,太子及宾客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时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歌后,复为羽声伉慨,士皆嗔目,发尽指冠,而荆轲就车而去,再无还顾。“
时隔多年,说起此事,燕地人都有些抱憾,一边遗憾荆轲失手,一边埋怨因为他刺秦的关系,燕国遭到了狠狠报复!至今元气未复。
但韩信却摇头道:“邦无良将,却将国运寄托在刺客手里的匕首上,燕活该灭亡!”
而今日要渡过易水的,不是绝境里只能放手一搏的荆轲,而是挟灭赵之功,要北上一统冀州的天下名将,淮安侯韩信!
淮安侯,这就是韩信从关内侯升彻侯后的新封号,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列侯们都请以家乡为封,哪怕户邑少一点也无所谓,韩信也不例外,但黑夫却以“阴者不吉”为由,改淮阴为淮安,遂为韩信侯名。
夏公的策命发来后,除了韩信为彻侯外,他军中大小将尉也皆得封赏升爵,军中将士皆大喜,按捺着立刻回乡报恩报怨的心思,韩信明白,自己的战争,还没结束。
易水北面,是一道绵延上百里,看也看不到尽头的夯土墙,它挡住了韩信的视线,让他没法将燕地一目而尽,这就是燕国的南长城——易水长城。
这道长城始建于一百年前,那时候的中山国正强,多次与燕国交战,乘着燕国子之之乱,中山王派兵夺取燕国南境城池十余,占领其疆土方圆百里,同时还掠取了燕国许多财物礼器,于是燕国便在易水北岸筑长城,以拱卫其下都。
到了后来,这长城,又成了防御赵、秦的边境。
它对韩信来说不是阻碍,且不说,秦始皇帝灭燕后,已派人拆了一部分,防御功能大减。就说先前在恒山郡响应夏公的陈胜,在被李左车击败后,便是退走到这一带,又配合韩信夺取巨鹿郡的。
眼下陈胜成了韩信的前锋,以燕下都临易为基地,北上攻取了涿县,与代王韩广的军队交过几次火,互有胜负。但陈胜派人来禀报,说已难以再继续北进,因为上个月来,有大量匈奴骑兵从上谷南下,陈胜手下的恒山残兵,绝非其敌手……
韩信一年多前虽曾奉命去上郡防御匈奴,但冒顿很狡猾,大掠新秦中和边塞后,见韩信军至,遂退走到阴山下的王庭处,未曾与之交战,所以匈奴人,是新颖而陌生的敌人。
即将进入的燕代地区,也是全新的战场。
但有一个人,却十分了解匈奴虚实,且长于代地,更是连韩信也十分欣赏的良将之材……
他回过头,对都尉赵衍道:
“将李左车带来,我要与他在这易水畔对饮。”
……
李左车被带来时,、韩信大概是做了侯爷后,心态不同了,此刻表现得十分礼贤下士,东乡坐,西乡对,对李左车长拜作揖,竟以师事之。
“韩将军这是作甚?”
如此热情,这倒是让李左车有些不适,他这数月来憔悴了许多,脖子上,甚至多了一块深深的疤痕……
这是他曾自刎留下的印记,九月份,就在黑夫刚刚灭楚之际,李左车还在邯郸艰难抵御韩信,他甚至带着从太原一路带过来的残赵三万之军,击败了秦军的进攻,但谁料,对面根本不是韩信……
韩信已自带轻兵取道济北、河间,袭破巨鹿,虏赵王歇,又让赵王歇写信劝降李左车,承诺不戮一人。
得知巨鹿被破,自家大王也成了俘虏,邯郸剩下的三万赵卒士气低落,李左车则哀叹数声后,下令部属投降,他自己则试图自刎,被部下死命拦住,只割破了皮。
那之后,他便一直被软禁,每日鱼肉不绝,只是李左车不欲食,经常是被强灌些汤水,勉强续命,人变得清瘦不已,风一吹就摇摇晃晃,韩信倒是对其彬彬有礼,此番北上燕地,也带上了他。
眼下韩信便道:“信欲北攻燕,西取代,以得全冀之功,但不瞒广武君,因为分兵驻守各处,韩信手下,能灵活调用的,不过三万之卒,车骑更是尽数被夏公南调,以吾之众,对代、胡之兵,广武君可有破虏之策?”
李左车辞谢道:“仆闻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今我已是败亡之虏,何足以权大事乎?”
韩信却摇头道:“韩信自从独自领兵以来,天下兵家,只佩服三人。”
“其一是夏公,真乃兵权谋之翘楚;其二是王贲,并重权谋、形势;第三便是广武君了,单论兵形势,若是让我与你换一下所率兵卒,我恐怕早已为君所擒。”
这话倒是谦逊,觉得自己能胜过李左车,靠的是强大的国力和以众凌寡。
当然,韩信觉得,若二人兵力相当……
当然还是自己能赢!
“更何况,君之大父,赵武安君李牧,曾在雁门大破匈奴,广武君泽长于代地,与胡濒临,当颇知代、胡甲兵虚实才对。”
话说到这份上,见李左车还在沉吟,似仍有顾虑,韩信便道:“我倒是有一疑问,君在太原,在恒山,都以绝境之兵,全须全尾而退,但在邯郸时,分明已击败了我设在城外的疑兵,大可向北退往恒山,为何却放弃继续作战,下令投降?”
观李左车下令士卒投降后的自刎之举,绝非贪生怕死,或者是因为赵王歇被俘后,觉得赵已必亡,心灰意冷?
李左车饮下一盏温过的酒,今日也终于说了实话:“其实,促使我下令士卒投降的,不是赵王的劝降信,而是韩广引匈奴入代的消息……”
他说起了许多年前的一件往事:“韩将军当知,我因大父之事,一直隐居在代地,当时代郡人民间皆暗暗祭奠吾大父,并非因为他数却秦军的事,而是在雁门大破匈奴,保住代北平安的事。”
“原本那些祭祀,秦吏是严令制止的,甚至连连捣毁了几座祠堂,直到秦始皇三十年时,却来了一份诏令……”
至今李左车仍记得那篇诏令的内容:
“夫振刷靡夷,扫迅风尘,尊天子而攘戎狄,执朱旗而平戎庭者,贤能之略也。气有前往,义无反顾,异域赴而如归,三族坑而不悔者,国士之勇也。”
“自平王东迁,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能尊王攘夷、御戎狄交侵、为诸夏开疆拓土者,功莫大于五人:曰管夷吾,曰由余,曰司马错,曰秦开……”
“曰李牧!”
他笑道:“我没想到,大父的名,这个在代北一直不许百姓提的名,竟然能出现在秦的诏令上。”
“而且秦始皇还说,微李牧,匈奴仍凌暴代北,杀略人民!”
“又说,其为华夏靖边之功,遗泽后世,秦始皇壮其志,特令边郡设‘靖边祠’以祭之。太原、雁门、代郡、云中四地祠庙主祭我大父,四时祭扫,使其得以血食,亦使之见今边境安宁,不复先时丧乱也……”
“我当时只是代郡一樵夫,心中百感交集,大父一生忠于赵国,到头来,却遭了王翦老儿的奸计,被赵迁、郭开这对昏君奸臣逼死。不念他二十载奔波,也不念他内战强秦,外御匈奴的功劳。不曾想,到头来,竟是他一生为敌的秦帝,为其设立祠庙!”
“而后来,我又听闻,倡议建靖边祠,让我大父入祠者,乃是当时北地郡尉,黑夫……”
“我记住了这名,看来贪鄙残暴的秦吏中,竟也有个记得大父功绩的好官。”
韩信颔首:“既如此,那李兄又为何反秦?”
李左车昂起胸膛:“因为我是赵人!”
“秦在赵地的苛政,让赵人难熬,人人皆知,时戍卒暴乱,彼辈推举我为首,我自在柏人举事,以保全一方百姓,至于后来参与到复辟赵国,能做到广武君,执掌赵国泰半军权,这是我未曾预料到的。”
当被推举为首领时起,背后便多出了无数推手,事情变不受李左车控制了。
“位置渐高,我需要考虑的便不再是自己,而是对我寄予厚望的赵人,所以即便在艰难,我也要带着他们死里求生!”
他做到了,太原军跟着李左车转战恒山,击走陈胜,又南下邯郸,打败了韩信的疑兵部队,竟还剩下三万之众。
直到最后的时刻。
李左车傲然道:“在西河时,我便说过,我不会与匈奴人为伍,今日亦然。”
“秦与赵,绝不是一路人,但若对面有一个东胡人,或者匈奴人,相比之下,秦人虽然贪鄙凶恶,却好歹也扎髻,穿深衣,吃五谷,可以交谈商量。而胡人,则与中国殊章服,异习俗,饮食不同,言语不通,还同代北赵人世代有杀戮劫掠之仇!”
“此仇,甚于长平之战,甚于邯郸之围!”
“所以,只面对秦国时,我是赵人,要为赵而战。”
“但当匈奴人掺和进来后。”
“我便不只是赵人……”
李左车拍着自己的右衽道:“我,亦是诸夏之人,冠带之人!”
……
“韩广引狼入室,我哪怕无法与之交战,但至少,不能拖后腿!”
“我在南方多抵抗一日,便让匈奴深入边境一日,他们的穷凶极恶,可是十倍于秦人。”
“这大好山河,与其被匈奴人践踏,倒不如给黑夫得了去,至少韩将军确实未戮赵俘,而黑夫,夏公,他既然能为我大父立祠,应当是分得清大是大非的!我不希望,因为一己固执,成为燕赵的罪人。”
听闻李左车此言,韩信目光炯炯,起身举樽,向李左车敬酒道:
“壮哉!诸夏之人,在夏公统领下,一致对外,当浮一大白!”
“所以,李兄会帮我,帮我收取燕代,匈奴人驱逐出去罢!”
李左车没说话,只是站起来,与之对饮,算是默认了:
“将军若能安抚赵人,以那些被俘后,看押在巨鹿修城垣的赵卒为辅,答应事后让他们恢复自由,我愿为将军说之,让他们倾心效力,取燕地广阳郡,克复蓟城,易如反掌。”
这就是韩信礼遇李左车的原因,此人在赵人心中地位之高,远超赵歇!
岂料李左车又道:“但若想速得代地,驱逐匈奴,却十分困难。”
“李兄是觉得我兵少?”
韩信笑道:“不瞒李兄,夏公已灭楚国,将大军北上,如今已抵达邺县,将进入赵地。”
“不然,在代北用兵,兵越多,越麻烦。”李左车却摇头道:
“夏公方灭楚国,而将军也才收取赵地,众劳卒罢,其实难用。今若夏公欲举倦罢之兵,北入代地,燕山、句注以北,地广人稀,绝非燕赵可比,欲战恐难觅匈奴踪迹,反倒会为其遮绝后援,情见势屈,旷日粮竭,一旦大雪降临,大军为之奈何?恐会有破军杀将之虞啊。”
“更何况,代北多土山丘陵,曼衍相属,平原广野,此车骑之地,步兵十不当一。而匈奴人生于苦寒之地,以肉酪为食,风雨疲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此匈奴之长技也。以中夏之短,击匈奴之长,不智!”
“所以,这场仗,绝不能在冬天打!”
韩信却觉得,李左车言过其实,乐观地说道:
“但夏公已经北上,三军同仇敌忾,让我指挥,又有李兄出谋划策的话,必能击退匈奴。”
“将军只见其一,未见其二。”李左车拱手,韩信这些时日的礼遇,让他有些感动,也便说出了肺腑之言。
“依我之见,夏公之所以灭楚后立刻北上,除了要灭代驱逐匈奴外,还有两个原因。”
“哦?李兄足不出户,却知道夏公心思?愿闻其详。”
李左车一手指向东方:“其一,是两辽‘扶苏’。”
又指向韩信:
“其二,就是韩将军你啊!”
……
ps:今天只有一章。
秦吏 第1018章 韩信之信
李左车走后,回到营中,方才听了二人全部谈话的汉中人,都尉赵衍却若有所思,屏退军士后对韩信道:新八一中文网首发
“方才李左车所言,君侯以为如何?”
赵衍是亲信,韩信在他面前十分轻松,一边自己脱着足下的鞮,还闻了闻,一边道:
“李左车言取燕地之策,入冬不宜攻代地之事,皆颇有见地,至于之后的话嘛……”
他不以为然地一笑:“实是将夏公,当成赵王迁了!”ァ新ヤ~8~1~中文網www.x~8~1zщ.com
方才李左车以其大父李牧的事情,劝诫韩信,说将军征战在外,坐拥大权,屡屡立功,必在朝中遭到小人嫉恨,常会受谤。黑夫方诛灭楚国,不回关中,却急吼吼率军来韩信独当一面的河北,明为讨伐代国与匈奴,实则或有忌惮于他之意。
“功高盖主,大忌也。”
李左车甚至劝韩信:
“仆请言将军功略:足下涉西河,破魏军,引兵下上党,诛鲁勾践,又上太原,过太行,灭赵,胁燕,摧赵魏之兵十余万,尽取冀州之地,加上先前击南阳、取汉中、明伐栈道暗度陈仓、定雍夺上郡之功,若论攻略,远超诸将,仅次于夏公本人!”
“今足下戴震主之威,已为彻侯,再取燕破代,让夏公如何犒劳你?也提拔为公?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窃为足下危之。”
这倒不是李左车的离间之言,而是出于当年大父李牧惨死的教训。
他还提出个一个解决办法:“方今为将军计,莫如案甲休兵,积蓄粮草,而将攻取燕地的事,等到夏公抵达,让他亲自来做!”
“如此,韩将军不必冒功高震主之险,夏公亲自取了燕地,也足以耀功,心满意足,便能暂时休兵,待到春暖花开,再击破代国及匈奴不迟,何必急于一时?”
“这就是荒谬了。”当着李左车的面韩信没有表态,眼下则道:”且不说夏公一向大度,用人不疑,就说他的军令,分明是要我在大军北上前,夺取广阳全郡……“
他拊掌笑道:”此令正合我意,东门豹一向与我不睦,我听说,这老匹夫夺三川,灭了魏,又在符离之战里立下大功,遂得为彻侯,与我同为万户。“
他们两个人,竟是并列万户侯,乃是黑夫所封彻侯里,最高的两位。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诸将当中,必须有一人冠绝三军,作为首功,作为列侯之首,那只能是我!”
“我虽夺地胜于东门老匹夫,可要论灭国,却只灭了赵,又未参与符离之战,那便只能通过定燕地,来继续立功了!”
“关于是否要在冬日进取代地,我自会劝诫夏公,那又是另一桩事了。”
至于是否会功高盖主,韩信还真没想过,一门心思只想着要比东门豹强。
赵衍却忧心忡忡地说道:“臣倒是觉得,李左车之言或可一听,这广阳郡,君侯大不必取之!”
“怎么,你也与李左车一样看法?”
赵衍道:“因为一件事,臣不敢不疑。”
“先前君侯以灌婴道河内北上,已使李左车陷入绝境,但灌婴却忽然受夏公之命南调,去配合东门豹灭魏,赵国这才得到喘息之机。这调令我实在看不明白,只可能是夏公欲延缓将军灭赵时间而为,由此可见,夏公对将军,确实有忌惮之心啊……”
韩信面色怏怏:“那是为了速速以主力灭楚。”虽然灌婴被调走时韩信曾破口大骂,但却将锅扣到了羽翼营的谋士们身上,并不认为这是黑夫对他的遏制。
赵衍却是一笑:“将军可曾听过一句话,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韩信虽然年少读书不多,但对于家乡毗邻的吴越之事,是有耳闻的:“这是范蠡劝文种的话……”
“然也。”
赵衍道:“当年种大夫、范蠡存亡越,霸勾践,立功成名,而文种身死亡,范蠡只逃脱以身存。飞鸟射尽而良弓藏,野兽已死而猎狗烹,将军是夏公手里最强的弓,麾下最迅猛的猎犬,如今六国灭尽,天下大统,正处于这种境地啊!”
他压低声音道:“何不若,作师老难用之状,留下代、匈奴,乃至于东北的‘扶苏’。”
韩信拍案而起,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是,养寇自重!?”
赵衍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这只是为了提防,将来的不测啊。”
“诚如李左车言,冬日入代与匈奴战,不利,河北有此三敌,夏公又无法短期内扫平,麾下军将虽众,却要镇守齐楚韩魏诸地,燕赵还得仰仗将军守备。如此,将军便能自存,保住兵权,对其围而不剿,以便继续向夏公要钱要粮,在燕赵树立人望……”
韩信却大摇其头:“不行,夏公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更嫁我以其侄女。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连李左车都知道,应该同仇敌忾对付匈奴,吾岂可以因为你这无端的猜测,做出这种有违将德之举!”
他指天道:“我从没有让夏公失望过!从前不会,今后,也不会!”
赵衍急切进言:“白起也没在战场上,让秦昭王失望过;李牧破匈奴退秦兵却韩魏,也没有让赵王迁失望过;夏公当年为秦将军时,从北地到胶东再到岭南,更从没让秦始皇帝,失望过啊!”
“但此三者,最终都反目成仇,或君杀其臣,或臣反其君!”
韩信依然拒绝:“我与他们不同,我是夏公之……”
“将军自以为,是夏公之侄婿?所以安全?”
赵衍冷笑道:“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将军当真相信这层关系,能保住一辈子的平安?昔日夏公在得到秦始皇帝厚遇时,不也一直在精心准备退路,在胶东、岭南等地,备下了无数个窟么?否则又岂能一朝举事而数郡响应,终成大业!”
韩信默然了,良久之后才光着脚起身:
“我之所以相信夏公,并不只是因为这层后来才结的亲戚关系,而是因为夏公本人……”
他看向营帐外,此处是易水的寒风料峭,韩信却想起来,五年前,在一整年都炎热无比,植被郁郁葱葱的岭南,他与夏公的第一次会面。
“故兵卒有志者必欲为将,觅封侯,不欲为将为侯者,志短也……”
当时黑脸的大将军,拍着他的肩膀如是说。
“夏公只一句话,就说出了我深埋心中的志向!”
“那时候,我只是一个能力不扬的小小百将,一个名声败坏的淮阴胯夫……”
“哪怕是这样的我,夏公却力排众议,用之不疑,任我为司马,将击灭瓯骆,结束南征的重任,交给了我!”
韩信本来有些郁结的表情,一下子舒展开来,取而代之的,是感慨和回忆。
“夏公还说,我是骐骥,能一跃千里,他相信,假以时日,我,亦当为大将军!”
“那天的话,韩信永世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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