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丰邑到外黄县间有数百里之遥,出楚国以后,中间隔着魏国的单县蒙县甾县等地。对已经三十岁的刘季来说,这是他第一次出国远游。只凭身上一把二尺剑,风餐露宿,无所依凭,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张耳面前,拜入门下。
然而,张耳却让他略感所望。
张耳礼贤下士不假,却只是在处处模仿信陵君,却终究成不了信陵君。
在刘季眼中,如果说信陵君是虎,那么,张耳虽把身上涂满了花纹,张牙舞爪显摆威风,却依旧改变不了他只是一只外黄之犬的真相。
刘季的心凉了下来,除了整日大吃大喝外,也不想寻求什么机遇了。他只打算,自己在这里呆上一年半载,吃饱喝足,就告辞张耳,回故乡去。到那时,借着这次游历,他一定能在沛县名声大噪张耳不就是靠着信陵旧客的身份,才打响名号的么?他能做到的,刘季为何不能?
在当时的刘季看来,做一个如同张耳王陵的县侠,与之分庭抗礼,就是他的人生追求。
直到战争爆发,大梁,被秦军围了。
硕大的魏国,忽然间变得无比脆弱,被秦国随意揉捏。那些路过外黄的魏武卒,也变得不堪一击,在秦军进攻下土崩瓦解。
日渐逼近的秦军,岌岌可危的外黄,局促不安的张耳,这一切,都是刘季没有想到的。
好在他足够机灵,有一种对危险的天生敏感,外黄之战前,他主动站出来,高呼要为了张耳的厚待力保城池不失。可实际上,在坚守片刻,杀了一个秦卒后,刘季就觉得,自己已经还清张耳的那点恩惠了。
守城片刻,杀敌一人,这是要对得起张耳几个月的款待,我非负义之人。
情势不妙,立刻溜走,这则是要对得起我自己,我亦非愚昧之人,丈夫当有大度,做大事,岂能将大好性命葬送于此?
所以当那个扎着苍色右髻的黑面秦吏跃上城头,要与刘季交手时,刘季便撒腿就跑,片刻都不犹豫!
之后离开外黄,随张耳东逃,是因为刘季经过数月相处,已经摸透了张耳此人,知道他也没有为魏王守土至死的决心,肯定早就想好脱身之路了。
与其和其他游侠儿一样像没头苍蝇乱窜,被那些虎狼般的秦卒抓住砍了脑袋,不如就死死盯着张耳,他去哪,自己就去哪。
最糟糕的打算,哪怕他们不幸被秦人围了,刘季豁出去,不要名声,割了张耳的脑袋献上,一样能活命!刘季是个变通的人,相比于自己的性命,原则信义,都可以暂时丢弃。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刘季毕竟是楚国人,对魏国的山川地理不甚了解,他就这么一直保护着张耳,来到熟悉的楚魏交界,才拱手告辞。
不曾想,在岔路口处,被刘季豪气信义感动的张耳,竟出言邀请刘季前往齐国,一副要将他当做左膀右臂的架势。
换了过去,满门心思想做豪侠的刘季,肯定会跟着去。他知道自己的家境虽然不错,有田产家宅,他老父还能娶个妾,却没富裕到能当一县大侠的程度。跟在张耳身边,利用他的人脉名声起家,显然是一条捷径。
然而,在经历过外黄之战后,刘季的心境,却有一些不一样了
过去月余时间,他见识了秦军横扫魏地的势不可挡,经历了秦卒对外黄城悍不畏死的进攻。
昔日觉得了不起的轻侠,在秦军疾风暴雨的猛攻下,竟是这么不堪一击。
昔日不可一世的县侠豪贵,当秦吏临门时,亦只能仓皇而走,沦为逃犯。
信陵君曾经一心要守护的国度,也岌岌可危,很快就将被从地图上抹去。
而包括他自己在内,游侠伙伴嘴上说得漂亮的信义,在大难临头之际,也瞬间支离破碎。
刘季曾经坚信了二十年的游侠世界,开始出现一丝裂隙,裂隙慢慢扩大,被彻底击碎之后,出现在他的面前,是残破的旧时代,还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他看到,一股来自西方的黑色裂变,正向东狂飙,欲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四海九州,任何人都无法幸免!
刘季文化水平有限,对时局的了解也有限,所以不知道该如何用书面语言表达出来。只是隐隐觉得,两三年内,这世道,必将发生极大的变化!在这变化面前,再坚守信陵之侠义,仅仅做一个游侠,是不是有些过时了?
所以,在略为犹豫后,刘季拒绝了张耳的邀约,在世局变幻之时,先回家乡蛰伏等待看看情况,才是明智的。
一路思索,不知不觉,在迈过许多沟壑小丘,穿过寂寥的坟土荒草后,小径到了尽头。
刘季已经绕开了魏楚之间挤满难民的亭障,翻山越岭回到了楚国,他的故乡丰邑,就在眼前
相比于魏地的纷乱,此处远离战争,依然保持着往日平静,农人在水田里忙碌,商旅穿着楚式服饰来来往往。
看着那道熟悉的土垣,大胡子游侠儿露出了笑:游子悲故乡,我在梁魏之间,亦会时常思念丰沛啊!
入邑前,刘季在小溪边蹲下清洗面庞,还捧了点水喝下去,仿佛从里面,也品出了楚地的味道。
不过他在洗干净大胡子后,刘季又有些烦恼起来。
回家虽好,但是
刘季将剑扛在肩上,歪着脑袋,有些无奈地望着天道:我去时还夸口说要衣锦骑马而还,如今依然只带回来了一把剑,且连剑鞘都丢了。唉,等回到家,阿翁又要骂我是无赖儿,不能治产业,不如刘仲了!
就在游子刘季硬着头皮回到家中,被老父追打唾骂之际,另一边,黑夫一行人也已经离开了外黄,进入阳武县境内,来到一个名叫户牖(you)乡的地方
黑夫屯长,你便留守于此。
指着不远处的户牖乡离邑,五百主张齮(yi)对黑夫下了命令,还将一块盖了红色印章的木牍递给黑夫。
黑夫一瞧,这竟然是一份由秦国颍川郡发布的任命书,上面还有前线主将,少上造王贲的签字和将印
却听张齮道:黑夫屯长,从今日起,直到攻灭魏国,大王派遣正式官吏上任之前,本吏便是阳武县的县尉,而你,则是这户牖乡的游徼了!
第134章 户牖游徼
拜见屯长不对,现在应该叫游徼了,小人仲鸣,听闻今日将有游徼率部前来驻防,特在此等候。
与五百主分开后,在路口等待黑夫他们的是一位秦军什长,名叫仲鸣,是河内人。
仲鸣十分殷切,在双方交换木牍,证明相互身份后,他便主动过来帮黑夫牵马,用一口夹带着河内口音的关中话笑道:
下吏本来跟着河内军围攻济阳,济阳拿下后,阳武也归降了,将军忙着帅军前往陶丘参与合围,便只派了少许人马过来接收。这户牖(you)乡乃是阳武县的大乡,人口过万,吾等却仅有十人守备,可将下吏愁坏了,好在游徼及时赶到
黑夫已经明白这次任命是什么情况了,秦军对魏地的攻略,主要集中在几个大城市,王贲率领的关中主力,要在大梁城下看着负隅顽抗的数万魏军和城内十多万魏人,乃至于城外挖沟决渠的十万秦人戍卒刑徒,确保水攻之策顺利进行。
而三支灭魏的主要野战部队:南阳兵东郡兵河内兵,各有万余人,则分别进攻魏国的第二第三第四大城市睢阳陶丘和济阳。
如今济阳已经攻破,而陶丘却迟迟未下,于是东郡兵就过去助攻,好达到四月份时,三郡部队合围睢阳,彻底占领魏国的战略。
至于其他的小县,如外黄阳武等,让杂牌军接收驻防就行。
杨熊带领的这一千人,在主帅眼里,就是战斗力不强的杂牌,所以也不用去参与作战了,就近驻防即可
杨熊自己带着数百人留守外黄,又让张齮(yi)带着五百人调防阳武,或许是黑夫的屯在外黄之战的表现,给两位军官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次他竟被委以重任,在最大的户牖乡做代理游徼。
这可不是个轻松的差事,黑夫也不知道,他是应该感激呢,还是该抱怨。
如今已是三月中旬,道路两旁皆是粟麦幼苗青青的田亩,看来因为阳武县不战而降,所以春耕没有受到影响,这倒是个好消息。
黑夫索性下了马,自己牵着,用略显生疏的关中话与仲鸣交谈起来,既然被安排了这么一个职位,他就必须多了解关于当地信息。
秦国各郡县不同地区,口音差距极大,各说各的,很容易造成鸡同鸭讲,河内话和南郡话更是天差地别,所以黑夫与仲鸣交流,还得依靠军队里的普通话关中方言。这几个月来,他耳濡目染,也学了点,虽然运用还不太熟练。
他猜测,先前经过这里的秦军,之所以留了河内籍贯的什长给后续部队,也是考虑到交流问题。
河内郡是数十年前,秦国夺魏国河内地区建立的郡,口音也属于梁魏方言,看来接下来,在黑夫听惯当地方言前,恐怕还得依靠仲鸣做翻译,才能和户牖乡本地人交流。
没多久,一座墙垣高约一丈的乡邑便出现在眼前,仲鸣指着它道:那边便是户牖乡的乡邑。
黑夫瞧了瞧左近地势,皆是一望无际的平原,鲜少有丘陵,乡邑更是坐落在一条大道交叉口,便问道:此地一马平川,为何要叫户牖?
所谓户牖,就是门和窗,通常被用来形容方城荥阳等险关隘口,此地叫做户牖,却看不出有任何天险,所以黑夫有些奇怪。
关于此事,我也问过当地父老。
仲鸣道:此地可有些年头了,数百年前,这里便是宋国的一个小邑,与郑国紧邻,郑师东进破邑则入宋,亦相当于宋之门户,故命名为户牖
原来如此。黑夫颔首,数百年兼并下来,春秋时的郑宋地盘,如今都变成了魏国,再不久,魏国也要消失,四海之内一切郡县乡邑,都要变成秦朝的了
虽然户牖乡邑近在眼前,但黑夫他们驻防的营地,却位于小邑之外,其实就是一个被木桩围起来的小里聚,南北各开了个门,高两丈的哨塔已经立起来了,有披甲持弩的秦卒站在上面戒备。
仲鸣大声呼喊,让人打开营门,又对黑夫笑道:有些简陋,但也没法子,邑内有些拥挤,没有地方让数十人驻扎,万一有事,出都出不来,还是外面安全些。
黑夫点了点头,在外黄那几天,他就没少感觉到当地魏人对侵略者的愤恨和敌意,户牖刚刚归降,谁知道有多少心存不满的人在邑中?还是在邑外单独设一个哨所比较稳妥。
他也不含糊,在众人入营后,便立刻让部下们在营中空地里集合。
除了仲鸣带着的十个河内兵外,其余都是黑夫的老部下,所以也不用喊什么口号,而是有条不紊地下令。
除去在外黄战死养伤的数人外,本屯尚余四十五人,加上仲鸣在内的十名河内兵卒,共五十五人,什伍编制照旧,从即日起,一天十二时辰,营地南北两门,各需一伍人轮流看守。仲鸣,户牖乡邑南门可有人驻防?
仲鸣应道:尚无
小陶。黑夫立刻下令:你立刻带善射的十人过去,接管乡门防务。
虽然不敢留在邑内,但邑门的控制权,黑夫得牢牢抓在手里,不然若是邑中出事,入口却被堵死,那他可要一筹莫展了。
季婴,你原先便是邮人,与外界的传信往来,便交给你了,本屯被分到了五匹马,你带四个会骑马的人勤加练习,找时间分别往阳武济阳外黄黄池大梁五处走,熟悉道路。
黑夫考虑得周到,一旦户牖乡出现了他们这几十人无法控制的大动乱,就得立刻向附近的几处求援,虽然户牖属于阳武县,但却是阳武最东面的乡,与最西面的阳武县城隔着近百里路,远水救不了近火。反倒是济阳外黄两处,快马疾驰的话,只有数十里,半天的路程。
接下来黑夫又宣布了一些禁令。
驻防户牖期间,除却奉命巡视乡邑看守邑门的什外,其余人等,不得擅自出营,更不可单独闲逛!
诺!
黑夫目视众人,厉声道:更不许欺男霸女,胡作非为!若有以上情形,轻者笞责,重者,本吏可依战诛之法,斩之!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凛然,如今依然是战时状态,而秦军的战诛之法,给予了上级诛杀下级的权力:什长得诛十人,屯长得诛什长,千人之将得诛百人之长,万人之将得诛千人之将,左右将军得诛万人之将,大将军无不得诛!
一片唯唯声下,仲鸣露出了惊讶的神情,黑夫不仅在兵卒里威望很高,而且做事雷厉风行,或许这个让他头疼苦恼了许多天的差事,在黑夫麾下,可以顺利渡过?
黑夫也没办法,因为此游徼不同于在安陆县时,只需要负责乡间巡逻制止不法行为抓捕盗贼维护治安的游徼。
他是被火线任命的占领区军官,驻守刚刚归降,本地氏族百姓态度叵测的敌邑,不仅要对当地进行军事管制,防备着随时可能叛乱,以后还要在当地搜粮,送往大梁,以达到王贲将军因粮于敌以战养战的目的
世人这时候可没有大一统的观念,在魏人眼里,他们是侵略者,是外国占领军,是重税厚敛,敲骨吸髓的暴秦之吏,所以这可不是个轻松活。黑夫一边要履行职责,一边还得当心兵卒与邑中百姓发生冲突,引发**,进而演化成叛乱
黑夫很确定,若是他们这五十多人陷入全乡万余人的汪洋大海,绝无生还之理。
跑也跑不得,秦军军规上写着呢:镇守一定的军吏,如果有弃城失地,抛下城邑和兵卒逃跑的行为,就是严重失职,将被认为是军贼,战后清算,本人被处死示众不说,全家都要被连坐,罚去为官府做劳役
所以黑夫只能处处谨慎。
就在他将一切都安排妥当,让众人下去各司其职后,负责看守营门的什长利咸却来报,说是户牖乡邑内,有人来拜见黑夫
是一个皂衣竖人,他手持请帖,说是新上任的乡啬夫张君,在家中摆下了筵席,邀请游徼前往一聚!
乡啬夫?黑夫听仲鸣说了,除了他这个游徼外,户牖乡还有两个当地的乡豪,分别被任命为本地乡啬夫和乡三老,据说是为了表彰他们率先投降秦军的功劳
黑夫在那琢磨思索,一旁因为欠了黑夫两条命,已变成他死忠的共敖却勃然大怒。
甚么乡啬夫,甚么张君,不过是本地一魏人乡豪而已,他没带人在邑外跪迎,已经是极度无礼,如今邀请游徼赴宴,竟敢不亲来,而是派了个竖人应付?他以为自己是谁?
共敖一拱手:游徼,不如让我带兵去将啬夫那捉来教训一顿!让他知道,天已经变了!
此言一出,仲鸣却是变了颜色,连忙起身阻拦道:游徼,万万不可,这阳武县户牖乡张氏,与一般的魏国乡豪,可不一样!
第135章 第一回合博弈
这些族大根深,子弟众多,土地广袤,挟有当地山泽之利的家族,便是豪强,又称之为豪长,在县有县豪,在乡则有乡豪
仲鸣是河内郡人,河内与魏国紧邻,所以他对魏国社会情况了解更多一些,此时就给黑夫等人介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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