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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残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猫疲

    在雪地里呆看的久了,他不免觉得眼睛有些酸张起来,而连忙用一块熏黑的琉璃片遮挡住眼睛,重新看着有些扭曲而黯淡起来的万物,才顿然觉得好过了不少。

    然后,他又忍不住想起了早年在北地的生涯和岁月;那个冬天里雪下的可真是大啊,都能把人给深陷进去了半身的大小雪窝子,可不是这南方半尺厚的小雪花可以比的事情。

    那时候他也在义军当中,北地格外冻人的冬天之下,大伙儿因为没有足够的衣物保暖,而是有什么就用什么,遇到什么们就拿什么,甚至是用稻草、树皮和土块来裹身;

    又许多人因为太过疲累和孱弱,一旦睡下了就再也醒不管来,只留下相互抱团取暖成一团硬邦邦的尸体;还很多人在跟着奔走当中一不小心就浑然不觉冻烂了手脚,然后等到天气转暖后就这么一块块发黑发紫溃烂着慢慢死掉了。

    他也几乎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也许是靠捡破烂和剥那些敌人、同袍或是不知来历尸体上的衣物吧。后来到了广州后又发了痢症,不得不留下来休养了大半年,也由此在广府那场变乱之中,稀里糊涂的就变成了易帜改号的太平军一员了。

    然而他并不觉得有所后悔,甚至觉得相对那些已经北上的老兄弟而言,自己走了一辈子的背字而终于时来运转到了。因为在现今在太平军中,有田有饷有前程过的既是舒心又有盼头。

    就算是被派到这雪地里来行事,不由有足够分量的油脂和口粮维持力气,还有防雪水的厚布披风、毡毯和加绒睡袋什么的在雪地里保暖;简直就像是提前了好几辈子在享福了。

    所以,他觉得眼前跟着那位虚领军的日子就过得很好,好的让人觉得简直太过头了,而除了把命豁出去外就根本无以回报的地方,所以绝不容许任何的存在前来破坏和干扰之。

    至于昔日的干系,无论是来自冲天大将军府的黄王,还是当年补天大将军王仙芝,那都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

    刺人的风雪渐渐消停下来,而荆门县城斑驳剥裂的土墙,赫然已经隐约出现在了他的视野当中了。然而更让他惊喜和意外的是,荆门县城外一直蔓延到水边的城下坊,居然还大多数保持完好。

    这不由让宋浩又平添出几分信心和蔑视之情来;草贼就是草贼,还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到处流走肆虐,却不善于守御之道的风范和做派;哪怕是有城防为顿兵之所,却不懂得临敌基本清野坚壁的道理。

    如此一大片的城下坊,已经足以成为他的人马就地立营,和修治攻城器械的材料取用来源了;而那些现成的屋舍和仓秉,也是历经远途风雪中跋涉而来的官军,最好的现成栖身和修整之地。

    尽管如此,宋浩还是留个个心眼而叫过自己的亲兵虞侯宋年道

    “为防有诈,先令随州团结和复州守捉兵,分别入内探查和据守。。”

    “得令。。”

    亲兵虞侯顿然抱拳施礼而去。又过了一阵子后,风雪中死寂一片的城下坊中开始变得有些人声嘈杂起来,还有许多点点的烟迹在其中冒了出来。




第338章 清操厉冰雪(中
    关中大地上,随着马蹄踏踏扬尘而起的一行队伍,打破了冬日里的寂静和安谧。

    却是已经被宣下旨意罢相的郑畋,正在被左迁贬放前往东都洛阳的路上;呖呖而行的牛车碾过犹自带有蝗灾和大旱后赤地千里痕迹的土地,干裂松脆的地面积雪轻而易举就在轴辐下碾压出一道道深刻的辙痕来。

    然而对于郑畋而言,仅仅是才过了霸上还没有出京畿道的所在,昔日关中大地人烟稠密、阡陌纵横、商旅辐集的情景,就已经不复所在而只剩下灾后的荒凉与凋敝了。只是这一切暂时都被掩盖在厚厚的积雪之下。

    就像如今已经外强中干而任他努力弥缝,却再也弥缝不下去的大唐朝廷的最好写照一般。现在,朝堂里的浊流们应该在恍惚雀跃着,弹冠相庆去掉最后一个碍事的绊脚石了吧。

    虽然来自卢携一党的那些捕风捉影之言,再怎么危言耸听和诛心而论;但始终没有直接的证据可以攻击到他身为宰相本身的任何干系。

    但是最后给他倒台一击却是来自他党羽当中的叛变和出首。身为堂后官兼门人的枢机房冯运出手举发了,他与被废前宰相王铎依旧往来过密的证据;由此成功引发了当朝天子对于丧师辱国的王铎,连带到他沆瀣一气的恶感。

    遂除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贬为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大内择检使,勒往洛阳幽闭思过。

    只是他临走前还最后一次上书道:“贼军百万,横行天下,高骈消极作战,无意消灭贼寇。国家的安危全靠我们,您依靠淮南军,我不知道结局会怎样。”却是把卢携给气的不清,所以接下来还不知道对方又有怎样的手段在等着他呢。

    但不管怎样,此时此刻他还是感到了一种轻松和释然,哪怕这并不是出自他所愿的结果。他还是忍不禁高声吟诵道:

    “蕊宫裁诏与宵分,虽在青云忆白云。

    待报君恩了归去,山翁何急草移文。”

    然而,还没有等他品味完这首新作的意境,牛车如探究停了下来,然后就有骑马清道和护翼前后的防阁和傔从的领队,凑过来低声禀报道:

    “相公,前方有大队流民过路,儿郎们正在驱开,还请相公并贵眷稍待片刻才是呢。。”

    随即,郑畋就挑起车窗纱帘的一角,远远瞥见那些在荒芜田梗上厚厚雪野中蹒跚而行的人群;其中种种骨瘦如柴而凸显腹大的陋形,让人只想起大广教寺的净土变壁画中,关于六道轮回之饿鬼道的绘图;

    现在却仿若是活生生的降临在了人世之间。他一时间只觉得心中甚不是滋味却又无处消解;这就是大唐的子民,这就是关中近畿的首善之地,自己在长安城中呆的太久了,以至于都忘却了繁华依稀京城之外的广大天下,又该是怎样的清醒和模样了。

    在那些骑马傔从的不断去驱赶下,这些已经佝偻干瘪得看不出男女老幼之别的饿殍,像蠕动蝼蚁一般慢吞吞的向着远处避散而去。在这个过程当中时不时有人摔倒在雪地上,然后就再也没有能够爬起来了。

    看起来全身披挂而刀弓俱全的他们,并不担心这些流民的反抗和坚持,只是在意不能让这些满身污秽与陋形的浊物过于靠近,而污了他们所护送的贵人及其家眷、奴婢、门人的眼界。

    看着这些,卖力驱赶的满脸通红而汗流浃背的防阁和傔从,郑畋突然又有些意兴寡然起来;作为山东七大世族之一的荥阳郑氏长房子弟,他并不是没有见过灾年连绵、流亡四起的景象;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还是他们扩张家业收买田产,蓄留和荫庇佃客、部曲的一大良机。既有行善积德的名声玉口碑、风评,又能壮大和巩固传续子孙的家业源流。

    但是都没有比罢相之后这次亲睹的那么触目惊心;在这些地上饿鬼们依稀呆滞和木然的神情之中,却又不知道在酝酿着什么样的可怕事物。也许是下一个黄巢或是王仙芝的同党么。

    他不由想起了那半本被王嚣从广州带出来,又千里迢迢辗转送到他手中作为观瞻的虚氏妖书——《论社会矛盾根源与王朝周期律》;只觉得有一种对注定发生的结果各种无能为力,而又愈发的心烦意乱起来。

    毕竟,他已经不是那个努力振兴天下的“救时宰相”了。但他好歹是正儿八经的科举加门第出身,一步步从馆阁、省台、外使、内阁一步步走下来完成的圆满履历,而最终“升仙”上来的宰相之任。

    是以他哪怕在全家贬斥流放往东都的道途之中,依旧有许多追随的门人幕客之属和一整队的金吾子弟护送在侧。其中也不乏可用之人,事实上若不是他不想太过滋扰地方的话,早就有许多沿途地方的官吏出来问安和结好了。

    随后,这些追随的部属当中就有人奉命向他汇报到,这些饥民大都是从河中府/蒲州(今山西运城)逃难过来的,郑畋这番纠结的心思才有些平放下来。

    那就是身为藩镇的河中节度使李都的理所和治下,出现如此大规模的饥民奔逃入关,一时之间倒也算不上是朝廷诸公的直接责任和干系。

    然而,当他全家一行在过了千古雄起的潼关,而抵达桃园塞所在的官属驿馆,也就是当初杜甫曾作《潼关吏》的所在地,开始取用驿馆竭尽所能的奉上饭食之时;却又冷不禁听到夜枭一般腔调的鬼叫声在唱着乡野的俚俗曲子词:

    “朝升堂……暮上床……贼官污吏偷银粮……”

    “吃你娘、着你娘……豪门招妾讨你娘……”

    “食无肉、哭无泪……天下贫汉尽悬梁…”

    然后这个诡异的声音顿了顿,又唱到:

    “迎黄王,盼黄王,黄王来了不纳粮,世间穷苦俱欢唱。。”

    刹那间哐当一声,郑畋握在手上的羹汤银碗连通莲花匙子,就这么脱手打翻在案几上,而溅得他华贵精美的八表山河清绫袍,满是油腻腻的污秽一大片。

    而外间更是响起了一片震耳欲聋的咆哮和叫嚣声,却是在既非公调的动静当中开始捉拿和资格敢于“妖言惑众”的悖逆之徒。

    然后这一刻的郑畋,却是已然没法说出任何的话语来了;据他突然想起来的一段内情,这乃是那虚妖僧为那贼首黄逆所做的摇惑之言,现在居然都穿唱到了这京畿门户的潼关之外了。

    这不由让他原本就对南方讨贼战局,各般忧虑重重的心中再度蒙上一层浓重的阴影。要知道按照淮南的传报,那黄贼早就该是穷途末路当中了,怎么又会有人在这北地的两京之间,给他唱曲张目呢。。

    这一刻他真的有有些恼怒起来,哪怕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执领天下士民的臣班之首。

    这时候,驿馆外间再次想起了凄厉的叫喊声。

    “关东传讯,十万火急,快给我换马。。”

    只见一名背着传讯木夹的包裹,满身大汗淋漓手中拿着一妹过所木契的将弁,在一片鸡飞狗跳的响动当中,再次骑着新换的快马飞奔而去了。

    而这一幕,也再次让郑畋的心思有些阴沉了下来;既然不是可以一路传唱和宣闻的捷报或是奏捷的露布,那难道是河朔或是河东方面出了问题了么。。

    。。。。。。

    荆门城外,

    在还算单薄的雪地里纵横冲刺当中的太平前阵马军别将赵引弓,感受着脸上扑面寒潮的刺骨生痛



第339章 清操厉冰雪(下
    “时天下板荡贼势窜起,先有王贼僭称补天将军者,覆于黄梅。。。残贼之间,又有黄逆称冲天将军肆虐一时;乃逐黄逆窜逃岭表复出,是以东南皆坏之。。。遂其别部又有太平贼起,陷没荆湖而官军不能制。。。时人怅然而叹,举世贼何其相继也。。”

    《乾符秘事》,

    。。。。。。。。

    在天光大放中慢慢醒了过来,已经妥善处理和包扎过腿上的箭创却是闲不下来的赵引弓,一瘸一拐的来到营帐外。却已经是一片雪后阳光普照之下人声鼎沸的情形了。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这么多的义军人头来。

    事实上据他隐约所见,这里除了少部分袍甲和装具整齐的太平军之外,剩下那些杂驳不堪的人群也都是地地道道的义军了。鬼知道这段时间下来,太平军潜袭的别遣分队在地方上,究竟发展了多少这种乱七八糟的义军啊。

    看他们兴高采烈拿着官兵首级或是其他战利品,所交换到的装备和行头,更像是从太平军中陆续换装后淘汰下来,又被重新利用起来的老旧兵械。

    当然了,在这里最受欢迎的无疑还是太平军所出产和储藏的,那种陈粮制成像是砖块一样硌牙的压缩干粮和下水、豆子、血块制成的代肉陶罐头,还有就是黑乎乎的粗毛毡毯子和成坛的酒水。

    而这一切的局面和气象,都是出自那位太平领军“惩锄豪强、广徕义兵、通市接济”的对敌三策。也正因为是有了这些的铺垫,在这次官军南下侵攻的反击战中得以派上大用场了;

    相比之下他带队来援又应时而战的过程就有些乏善可陈了,不过是恰逢其时的结果而已;最后还把自己带来的部伍给跑散了。想到这里他不由有些蹉叹。这时候浓重的一股香气,顿然将赵引弓的注意力给重新拉了过去。

    “赵别将,要来一碗么。。”

    正在几个炉灶大车前忙活的营属虞候陈肚儿,对他咧嘴一笑道

    “这是水师江捕队送过来所获做成的鱼粥。。专供伤员滋补身体的。。”

    “殊不知,你昨个儿可是逮住了个紧要的人物了。。”

    “是么。。”

    赵引弓不由得诧异的走上前,接过一碗热腾腾的鱼粥道。

    “被你打下马来半死不活的那厮已然有人认出来了,那可是位泰宁军的马军都知,兼做兖州团练使啊。。叫什么李时泰什么的。。”

    陈肚儿却是同样端起一碗,喝得唏哩呼噜的欣然道。

    “据说刘郎将他们那一营,都已经追到了襄州的境内,好好的抄掠了一番,就连官军的城寨和关市都烧了好些啊。。”

    “只可惜还是阵中未能找到官狗那个姓宋的大头目,不然就是逮住个朝廷正任节度使的泼天功劳了。。是以尚有许多兄弟们依旧在外巡挲呢。。”

    似乎是因为刚刚取得一场大胜的缘故,陈肚儿也变得格外健谈起来而放下了过往的隐然疏离。

    “现在就属你逮住的那个官最大了。。论功起来怕是少不了一番好赏的。。保不准还可选择想要的犒劳项目呢。。”

    听到这里,赵引弓亦是微微有些心热起来。据他已知的部分情形和范例,根据最新一版《太平圣库制度》中的赏罚操条,这种斩将夺旗乃至阵前擒生的功劳,在选择具体嘉赏的余地上要比其他人大的多。

    虽然在具体的财货上委实到手不多,但是后续的相应福利待遇却是堪称丰厚而举世少见的。除了以服役期限保底的军籍田基础上,不断累加下来的恩功田亩之外;还还可以凭相应战役的纪念章和个人的功勋章,在相应职级上获得薪饷和补贴、配给上的各种晋等。

    亦可选择入学再造更加高深的兵法和治政理论,或是一次同等职级基础上转任别处的选择机会。甚至可以选择转入地方武职而拔级任用之,以求更加安稳和平静的生活。

    事实上许多自觉身体劲头渐渐不济或是学识有限潜力有限,而跟不上太平军中变化的军将老卒,都会选择这条退役到后方二三线,变相颐养余生的道路。

    这样在赵引弓的眼中也越来越像一个正在建章立制,而职分愈加完备的王道之师和新兴潜龙之势啊。是以他在骨子里依旧还是那个食禄奉事、光荫门楣为己念的传统武人做派,却也禁不住一时间有些患得患失的选择困难起来了。

    突然号角声就吹响起来而营门大开,虎虎生风的开进来来一票顶盔掼甲的人马,顿时将营中这票杂七杂八的人群,给鸡飞狗跳惊咋和诈唬的如江水分潮一般忙不迭退让到两边去。

    然后,运进来的是许多牲畜拉的大车上堆积如小山的成捆旗帜和甲仗;而这些太平军将士也是人人披挂俱全而显眼大氅、披风在身,挎弓弩而执刀枪团牌的,就好似才打了这一战就已是旧貌换新颜了一般。

    事实上据他所知,这荆门城中原本也就不过两个不满编的战锋营和三个驻队营,约摸四五千人马而已。再加上自己这些飞驰前来支援和牵制、呼应的两营骑卒,也不过是分坐两处的七八千之数;然而作为对手的官军可是号称带甲上万的荆南节镇兵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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