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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残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猫疲

    周淮安意味深长对着落在最后的军主簿柴平交代道。

    “定要确保除恶务尽,再还世间一个清平。。”

    “管头尽管放心,我定当让那些败坏义军名声的害群之马,一切无所遁形”

    柴平却是相当郑重其事而浑然不觉的道。

    “那就好了。。”

    周淮安点头道。

    “留守司那边也无需当心什么。。一切自有我担待着。。”

    至少经过了安南这一番的并肩战斗,并且见识和经历了许多了人和事物之后,他也变得更加成熟和沉稳起来;至少没有像过去那般非黑即白式的,对此表示出更多惊讶和质疑的态度来。

    留在署衙里又继续处理了一整夜的积压事务和亟待批转的文书之后,满脸倦怠的周淮安这才在第二天日上三竿的艳阳高照当中,慢慢舒展着有些僵直酸竣的身体,而踏上了前往城内住所的马车。

    待到被马车摇曳的有些昏昏欲睡起来的他,重新被唤醒而走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在临时住宅的内门之中了,当然了虽然是“临时”的住宅,那也是内外数进而左右各有数重跨院,带有园林和花苑的所在;而具列在一众仆人和护兵之前,如同鹤立鸡群般犹如团花绽放的两大一小,也让他不由得精神一振起来。

    “恭迎主上归府。。”

    “领军万安全福。。”

    “拜见管头。。”

     




第二百四十七章 意恐3
    马车行走在内城番山下灯火暗淡而幽静的街道上,周旁尽是月桂木和陀耶花(茉莉)的香气,以及绵连墙头上所弹出来洁白如霜的花枝丛丛。

    而犹在贤者状态的周淮安,头脑也是无比的清明和冷静,看着马车外伴行的甲光粼粼却是眼神闪烁着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在数度路遇宵禁巡夜的士卒问候和行礼之后,周淮安的马车才抵达到了目的地。虽然号称是别宅,但是也是一处看起来年头颇久而规模不小的园子;无论是月色下苔痕斑驳的路基,还是爬山虎蔓生的墙垣,都充满一派古色古香的意味。

    唯有门前临时搭起来的绯色布障和扎满灯笼的帷道,还有牌楼上携刻的“林”字是新的,而在周边的环境衬托下,充满了某种格格不入的意味。

    站满了门口齐齐躬身相迎穿着层次分明数色衣裳的奴婢和侍女,更让这种不协调的暴发户式感觉愈发明显起来;让人很难想象此间的主人在一年多前的简朴和懵然的模样。这只怕是把前主人的全套家底都给接收下来了。

    相比之下周淮安的家里,虽然围绕着那小猫两三只的日常生活起居也有十几号的使唤人手,但都是相对忠诚可靠的女营里挑选出来三五大粗的健壮仆妇,以及个别有所专长而偶尔过来的兼职人员而已。毕竟,作为一个现代人的灵魂和见识,他早已经过了那种喜欢靠多而无当的人数,来炫富和衬托身份的阶段了。

    穿堂过室的走过两进的前庭和附院之后,呈现在他眼前的就是一片约有半亩大小,而被曲折回廊和摇曳绽放荷花所环抱起来的池泊,看起来很有些后世“曲院风荷”的意味;而在回廊的尽头荷花作为密集的所在,就是举行夜宴的半月堂所在了。

    那是簇拥在大片的垂柳和桂花之间,直接在水上用十数支粗大朱漆木柱,层叠梯次架梁而起又斗拱嵌套而成宽敞木构宴厅,其上还附带着两层旋梯而上浅绯漆彩的小楼阁;倒映着荷塘月色银粼粼的水波荡漾,自有一种悠远深邃的静谧意味。

    而在四敞八开的宴厅正面,昂贵的丝绸纱帷飘荡之间,偶然露出那些被通明灯火所印染成金色的雕花内壁;断断续续的隐约丝竹声声当中,时不时还有端持着事物的彩衣侍女飘然若蝶的穿梭其间。

    “虚兄弟,你可算是来了。。”

    看起来满脸热忱的林言从堂中拾阶而下,一如既往而毫无芥蒂的紧紧把住周淮安的手臂道。

    “可叫我们一番好等啊。。。”

    “大伙儿可就等着听你在安南平蛮的那些事迹了。。”

    只是一身华丽的百鸟织纹锦袍穿在他消瘦而隐有些佝偻躯干上,反衬着油光发亮的青白面容、粉饰下的深重眼袋与头上的银箍缠丝巾帻,竟然有几分沐猴而冠的委琐来。

    “林兄弟真是太过盛情了。。叫我如何。。”

    周淮安也不由顺势应道。

    “今个儿只是找来几个相熟的故旧,再请些伎乐助兴而已。。真算不得什么像样场面”

    林言却像是误会了什么而连忙解释道。

    “虚兄弟不觉得寒酸便好。。还不赶快奏起声乐来,”

    他转身对着那些侯在堂下的奴婢们拍手喊道

    “把招待的东西都给我尽快摆上来。。”

    他口中的大伙就是在座仅有的十几名客人。除了几名留守司名下还算点头之交或是有过一面之缘,而同样一身锦衣的义军将领之外,其他的都是一副副生面孔;

    周淮安光从他们气度和举止上看,就可以分为纯粹凑数门下豢养的清客和颇有些身家的普通陪客,以及颇有来历而气质迥人的个别人士。他们见了一身宽袍轻衣登堂入室的周淮安,更是郑重其事或是忙不迭的纷纷起身招呼和行礼道。

    “虚大师。。安好”

    “见过虚领军。。”

    “拜见虚营使。。”

    “小可陆州范桂,已是久闻领军大名了。。”

    在一堆热情洋溢又刻意逢迎的寒暄声中,周淮安总算是落座下来而摆上鎏金刻银器皿盛放的各色美味佳肴;先是十八碟的四时茶果和蜜脯,然后又是水八件、陆八件的山珍和海味,又有所谓的游鳞七色和走地七色;

    不断轮换上来的菜肴,转眼之间将周淮安独据的宽大食案给塞得满满的;而其中许多菜色仅仅是因为周淮安只象征性夹了一著就再未动过,就被正盘整盏的撤换下去而呈上新的花样来。其中的奢靡浪费只让周淮安暗自叹息和皱眉。

    也许这一盘菜就可当贫寒人家的数日之衣食了,但在这里也不过是作为主人家彰显排场和身份,仿若微不足道的临时摆设之一而已;

    他可是还记得当初和这位一起聚会小宴的时候,可是一边憨厚无比的笑着说,自己在一路上实在饿怕了最看不得浪费吃食,一边将菜色汤汁都倒拌在饭食里,吃的格外干净的情形。却未想这么快就已经蜕变和堕落成了自己当初最为痛恨的那种人了。

    而作为主人的林言却是浑然不觉的,亦是殷情无比的攀谈和劝饮着;一边在诸多陪客恰如其分搭话和起哄下努力维持和烘托着气氛,一边回忆起往昔共处和合力做事的种种,可谓是情真意切而颇有些动人;就是丝毫没有为白日里发生的事情,进行缓颊和探询一二的意味。

    反倒是那几名号称是大商人出身的陪客,却在在某种充满了仰慕和敬意的口气当中,客套十足而不失礼数的时不时往复询问着安南之战的一些细节,然后发出种种的惊叹声和赞誉声;就好似正坐在他们面前的就是活生生的当代马伏波或又是诸葛武侯再传的一般。



第248章 意恐4
    在回来的路上,周淮安目送着那些陆续从街道中现身,给自己行礼之后又重新消失在黑暗中的披挂齐全身影,不禁暗自叹息起来。

    这位副使林言可比自己想要更加大胆和放肆的多,或者说是毕竟的预期要走的更远;周淮安本以为他要拉拢自己兼带保住巡禁队,好于在外平乱的孟楷进行分庭抗礼或是暗中角力;但是却不想他在这段日子里,居然已经做出了这种事情来了。

    作为留守司里名义上的二号人物,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开始暗通朝廷了;要知道他可是要交黄巢娘舅的亲外甥啊;不过周淮安一想到,也正是历史上黄巢穷途末路的虎狼谷之战中,由他亲手砍下黄巢脑袋来投献的传说,也就不算是那么惊讶和震撼了。

    黄巢也许未曾想到,他在自己后方安置了情形的大将和自己血缘上的外甥,作为双重保险的手段,居然会变成现今相互争权夺利而互不能容,以至于一方暗中勾连上了朝廷方面的这个结果。但也让周淮安再次走到了人生抉择的十字路口上。

    随后在署衙当中,一众连夜被召集起来的部下,带着各色表情和心思在点得通明的灯火下,围观其一份周淮安带回来的玩意,而发出意味不明的啧啧声或是大呼小叫、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因为,这是一封真正来自朝廷的宣敕,没错,也就是朝廷出具的招降文书;虽然不是“诏命七种”中用作册立、封赠诸事的册书,或又是颁布国家重大制度的制书一等,却好歹也是出自政事堂中书省花押齐全的堂贴,还有侍中、黄门侍郎、给事中的附署和压印;

    抬手就是个笔走龙蛇势的颜(真卿)体楷行“门下曰:

    赦过宥罪,哲王彝训;录旧念功,有国通典。南岭之地,王迹所至,戮力齐心,夷凶静乱。惟彼士庶,义越常伦,犯禁陷刑,宜从洗涤。

    元元之民,匪遑宁宴,夙兴轸虑,旰食忘疲。重劳师旅,不令讨击,驭以遐算,且事招怀。而慕化之徒,乘机立效,兵不血刃,费无遗镞。

    可曲赦广、冈、潮、韶、循、端、新、恩、春、勤、泷、封、高十二州,自乾元六载前,罪无轻重,悉从原免。。。”

    反正最后这些篇五骈六的主体意思就是:悉令僧渊玄在内窃据岭东的贼首们,迷途知返悬崖勒马而主动弃暗投明报效朝廷;

    为此,朝廷在末尾还给出了金吾中郎将,潮循防御使,知清远军使在内的一系列名衔和官身、位阶;看起来就像是对于自己所属的势力和地盘,以及在义军当中的地位,进行过专门的研究和了解之后的结果。

    看着如此颇具既视感的文字和内容,周淮安这才想起来,原来在这个动荡的末世之期,却也是一个草莽人物此起彼伏轮番登场的奇葩年代;朝廷权威大幅度衰微的结果,就是各种地方人物纷纷出头的机会。

    只要你能够拉起一支人马占据一地,而继续承认朝廷在名义上的正朔;哪怕你是活不下去起来反抗的农民军也好,还是忍无可忍哗变起来干掉上司的官军背景也好,或又是自己拉杆子上山的盗匪、水寇,或又是以守土保境为名的豪强武装,甚至是武装流窜的难民团体;基本上就存在被朝廷事后追认招安的可能性;

    当然前提是不要像黄巢那样早早称王而建元政权,那是朝廷无可妥协和容忍的底线所在;不然就算是黄巢手下的大将们,也有好些被成功招安而另有际遇的例子,其中最早的一批无疑就是被称为“鹞子”的毕师铎那些人,而后来人当中最有名的无疑就是哪位号称“孟德再世”,而同样喜好人妻也干过挟天子令诸侯的朱温同学了;

    而在更早的庞勋之乱当中,亦有个被天下草莽中人视为“杀人放火受招安”的标杆,出身一名徐州小校而如今官拜夏绥银节度使,检校尚书右仆射的诸葛爽。

    而同时代的其他风云人物,比如南唐前身割据东南的杨行密就是地道淮扬地方农民造反出身的泥腿子,占据吴越的钱繆是平乱上位的小豪强出身,号称蔡州食人魔而祸害北方半壁一度称帝的秦宗权是俾将杀了主官上位的,创立闽国的王审知是乱兵中被推举出来的小头目;

    更晚一些南楚的马殷也不过是个木匠出身,南平的高季兴更是别人的家奴出身,北汉的刘知远一脉干脆就是沙陀胡小姓;南汉开国的刘谦还是商人家庭出身;

    只是说到刘谦周淮安却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作为南汉代祖的刘谦又名刘知谦,乃是迁居闽地的小商人家庭出身,后来投军广州成为一名小校,以追击黄巢北上的残部而积功得受刺史,大概就是在自己所处的这个时间段里。

    难道是自己这个意外乱入的蝴蝶翅膀,无意间把他给扇到哪个难以预料的历史边角和人生轨迹上去了么。

    要说唯一比较特殊的蜀国王建,则是拜权阉田令孜为养父才开始发迹的普通都将。可以说他们大多数是在发迹之初的奠基后,通过朝廷的追认和封授才有了后来的格局和发展。

    不管朝廷方面的动机和立场是如何,显然这种故事也有资格在自己身上重演了。

    这一刻周淮安只觉得又是庆幸又是无奈的满心复杂之情,你说我在农民起义军里才种了点田、搞出点基业来,怎么就会给朝廷盯上了呢。。

    而有了这份朝廷追认的大学之后,看起来距离自己当初订立的目标,也只剩下一步之遥而触手可及了;只要自己公开出示这份东西,并且宣布接受就可以了。也许五代之中就在没有南汉这个政权,而取而代之以自己姓氏命名的新国度。

    然而周淮安很快又冷静下来,这东西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或者说这上面的字字句句都包含着某种引而不发的恶意与用心;因为,这也意味着与义军的身份和过往的理念彻底决裂,以及完全不可避免的一场大规模火并,甚至是持续的内讧了。

    好在经过远征安南之役的锻炼和磨合以后,自己多少有了相应的凭据和底气了;不然若还是之前那种状况下,只怕自己一旦把这东西拿出来,手下人当中都要炸了窝而当场闹将起来了。

    但是现在有了安南劝进的例子和心理准备之后,他们也就不是那么容易激动和质疑、动摇起来

    事实上,这些来自三江军的部属们,亦是颇为投鼠忌器或是忌惮无比,又带着说不明、道不清的隐隐期盼和热切,团团围观着这封东西,而时不时发出抽气和叹声来;

    就像是围着一个时刻在灼烧自身的火堆,或又是个会随时窜起咬人的毒蛇一般;还有人眼中闪烁着各种矛盾与挣扎,或又是面无表情的在转动着什么别样的念头。

    “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我坦然无私,亦毫无不可对人言之处。。”

    在一片沉寂和失声之后,周淮安主动开口对着一众亲信部下道。

    “在场也都是我信重之人,你们怎么看,又都什么想法,尽管说来好了。。”

    “乖乖,这就是狗朝廷的出具文书,看起来可比安南那些劝进的玩意好看多了。。”

    “未想到林言这厮,竟然也是两面三刀的玩意,真是枉费了黄王的一番栽培和信重了。。”

    “有什么好说的,马上砍了这出卖义军的狗厮。。”

    “管头,不管你咋想的,俺们都听你挺你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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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九章 意恐5
    而在天色逐渐泛白的别宅之中,林言也方才从一堆白花花的肢体当中醒了过来,而直愣愣的看着上空漆色着人物花鸟的雕粱。这一步踏出去之后就已经再没有任何的回头路了。

    因此,在这些夜不能寐而辗转反复,生怕一醒来就是看见黄王派来捉拿自己军士的日日夜夜里,他都是极尽荒唐的用女色和酗酒来麻醉自己。

    “林郎还在担心么。。”

    这时候一双藕臂从背后再度环绕住他温言款款道,林言却是心情无比复杂的看了这个妩媚有加又妖娆备至的女人一眼,难以掩饰那种又爱又恨交杂的翻沉心情。正可谓是红颜祸水的道理,在她身上得到了充分的印证。

    而对于林言来说正所谓是一步错,就步步错,悔不该当初鬼迷心窍而贪心收纳了这个号称出身名门的女人;然后就莫名其妙的鬼使神差之下一步步变成了朝廷的内应和协助者了。

    她叫卡三娘,闺名芙儿,其实是与广州都督府关系密切的前大海商家的儿媳,娘家乃是贬放岭南的前代显宦,归化栗末后裔曾任秘书监、要州刺史的卡大富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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