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暮兰舟
看着胡善围惊讶又欣喜的表情,沐春知道自己说对了,“我发誓此生不负国家不负卿。为了安顿好二百五十万移民,我和你六年都未见面,终年忙碌,从未闲过一天。我爹一死,云南初期必然会有些动荡,一些势力会试探我们沐家是否后继有人,所以在二十七个月孝期里,我会用实力让那些不怀好意的人熄了歪心思,保护云南稳定。我二弟一直留守云南,他在当地有些威望了,这二十七个月孝期,是我和他交接的过渡期。孝期一到,我自请让爵,解甲归田,那时,你嫁给我可好”
不负国家不负卿,绝非说说而已。忠与孝、忠与情,往往不可得兼,需舍弃一个,成全另一个。
十五年前,胡善围就是被舍弃的那个,而现在,她遇到了这个解决两难问题的男人。
他不舍弃,他不选择,他都要,他都不辜负。
胡善围擦干眼泪,努力做出一个笑容,“好,我嫁了。想不到
我为你写的那首诗,居然误打误撞成了真,无肠公子应多娇,披盔舞戟玉门箫。塞外征伐八千里,见炊卸甲访菊花。”
“我一直随身带着。”沐春从怀里拿出扇子,从缂丝扇套里抽出川金扇,啪的一声打开扇面,那首《七月二十日与景春于杭州酒楼吃蟹饮菊花酿》悠然自得的躺在扇面上,墨迹未褪。
挣扎过,奋斗过,倦了,累了,能够有一个人相伴着,一起退出名利场,同卧同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一生无论经历多少苦痛、背叛、算计,失望,都是值得的。
因为倘若没有这些,他们两人也不会相遇,更不会相知相爱,乃至相守了。
胡善围和沐春在池塘边,看着绿孔雀开屏求偶,憧憬着未来:
胡善围说道:“我们一定要去好多地方,茹司药和谈太医踏足过的地方,我们也要统统走一遍,以前每一次我收到茹司药的信件,都羡慕不已。风水轮流转,等我们去了某个地方,也给茹司药写信,要她也羡慕我一回。”
沐春难得见善围姐姐也有小女儿态的一面,她现在和刚才的沮丧疲倦完全不一样,振奋了精神,双目像是藏着漫天的星辰,熠熠生辉。
善围姐姐三十二岁,她这一生还能有第几个三十二岁
沐春愈发坚定了让爵的决心,他自认为云南付出了许多,不辜负沐家和冯家两族血统所带来的荣耀和责任,他没有辜负国家给他的爵位和封号,二
140.二次伤害
五十天前,鲁荒王毒发时, 也是先从眼睛开始。
此时太子已经大小便失禁, 胸膛、咽喉无一不疼, 尤其是双目, 仿佛有无数个容嬷嬷用针扎他的眼睛,见不得任何光源。但是治疗需要充足的灯光, 刘司药干脆用个白布条包住太子的双眼,以免刺激双目。
纵使如此,太子还是疼得用手去抓眼睛上的白布条,被两个强壮的太监死死按住双手,像一条搁浅的鲤鱼在床上不停打挺。
此时眼睛的剧痛掩盖了胸膛和咽喉等地方的疼痛,和双眼的疼相比, 其他地方简直是挠痒痒。
太子疼的鬼哭狼嚎, 咽喉红肿, 已经说不出什么成句的话来, “疼……吼吼……贵妃……毒……菜里有毒!”
疼痛使得太子表情失控,面目狰狞。
太子妃吕氏吓得魂飞魄散,只晓得哭。
太医们配好了解毒的药, 喂给太子, 但是太子咽喉、食道都红肿,已经失去了吞咽的功能,黑乎乎的药汁刚刚灌进去, 就从嘴角流淌出来。
没有办法, 太医们只得用撬开太子的嘴, 放入漏斗,像给牛马灌药似的,强行往胃里灌药。
灌进去不久,太子猛地咳呛,把药汁吐出来,到最后干脆是吐血。
不仅如此,在吐血的过程中,蒙住太子双目的白布条也从里面泛出了殷红的血迹。
与此同时,双耳,两个鼻孔,也有一根根细线似的血流出来,随着病程的加快,血流从细线渐渐扩散成了蚯蚓般,而且血流不止,刚刚擦去,又有鲜血从五官七窍里流出来。
此时蒙眼的白布条已经一片殷红,就像女子来月事时所用的一块块陈妈妈。
刘司药忙解开白布条,打算换上一根干净的,可是此时太子的眼睛对光线已经失去了敏感,瞳孔没有正常的伸缩,像是一潭死水。
刘司药知道此时已经药石无效,无力回天,她颓然的将干净的白布条放回原处,取了棉纱擦拭双眼流出的鲜血。
“你们愣着干什么快给太子捂上眼睛,殿下怕光。”太子妃吕氏这才回过神来,抓住布条往太子眼睛上蒙过去。
刘司药阻止了,嘘声,低声道:“殿下……已经瞎了。”
太子妃瘫坐在病榻旁边,此时她还不知道太子命悬一线,她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一个瞎眼的太子,是无法继承皇位的。
太子可以痴、可以傻、可以无德无能,但是不可以瞎啊!
怎么办
太子妃忙吩咐东宫侍从,“快!去把皇长孙叫来!”
侍从犹豫片刻,问道:“太子妃皇次孙要不要一起请来”
东宫目前有四个皇孙,其中皇长孙朱允炆,还有老三,老四都是太子妃吕氏所生,只有老二朱允熥是先太子妃常氏所生。原来先太子妃生下嫡长子朱雄英,但可惜的是朱雄英八岁夭折,原来的老二朱允炆成了老大。
太子妃摇摇头,“熥儿年纪还小,岂能让他看见这番残酷的场面莫要耽误时辰了,赶紧要皇长孙过来。”
朱允炆,生于洪武十年十二月五日,今年十五岁。
朱允熥,生于洪武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今年十四岁。其实比朱允炆小了不到一岁而已……
平时太子妃对原配所生的朱允熥关心备至,远远超过三个亲生儿子,但到了关键时刻,就像照妖镜,照出了本性。
随从赶紧去东宫请皇长孙朱允炆。
安排好了这些,太子妃才大哭起来,凄凉的哭声传到隔间,郭贵妃听着太子的惨叫和太子妃的哭声,在胸口沉积了五十天的忧郁,在此刻释放出来。
值了!她的孤注一掷是值得的。
洪武帝听到哭声和惨呼声交织在一起,顺手拿起茶杯,往地上狠狠一摔,啪的一声,瞬间将隔壁的哭声压了下去。
洪武帝怒吼道:“现在你满意了朕以为这九年来你变得聪明贤惠,和孝慈皇后一样,成为朕的左右手,你的付出,朕都看在眼里,朕册封你为皇后的圣旨都写好了!就等着钦天监算个好日子,你却在即将封后的时候给太子下毒!”
“朕看错你了!你没有变,你还是当年那个愚蠢的妃子,凭着娘家势大,横冲直撞,以为朕不敢动你!你被私怨蒙蔽的双眼,目光短浅,无视大局,心胸狭窄,毫无嫡母风范,你就只配当一个妾!你天生就是做妾的命!就你这样愚蠢的毒妇,根本不配当大明皇后!你连给孝慈皇后提鞋都不配!”
“私怨“郭贵妃笑了,“臣妾一个人能生得了儿子太子是皇上的儿子,鲁王就不是皇上的儿子了都是皇子,都是庶出,谁比谁高贵了太子的命是命,我儿的命就不是命了”
洪武帝拍着桌子,“太子是储君!鲁荒王在太子面前要自称‘臣弟’。诚然,太子犯弑弟的大错,可是,他当了二十五年的太子,在外名声良好,并无过错,若立刻废了太子,必然会造成朝野动荡,没有人相信素来仁德的太子会杀了亲弟弟,会以为有人陷害太子,为太子请愿,到时候为了储位,皇子和大臣们分成数个阵营,互相攻奸,大明必定风雨摇摆,朕没有办法,只能先维/稳,一切要从长计议,要胡善围隐瞒此事,可是她居然敢抗旨不尊——”
“皇上!此事和胡善围无关!”郭贵妃打断道,“没错,是臣妾要胡善围去兖州调查檀儿之死,让檀儿做个明白鬼,可是胡善围回来复命,只说檀儿死于丹毒,自取灭亡。但是,无论是胡善围、还是皇上,都小瞧了臣妾。臣妾这九年代掌后宫大权,摔了多少跟斗,吃一堑,长一智,不再是当年傻乎乎的宁妃,你们以为要胡善围扯谎,就能糊弄臣妾”
“得知檀儿噩耗,臣妾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太子,臣妾即将封后,朝野皆知,已成定局,臣妾封后,檀儿就是唯一的嫡子,但檀儿的性格皇上是很清楚的,他根本毫无野心,资质也一般,只想当个闲散王爷,富贵一生,所以皇上会封臣妾为贵妃,抬举臣妾,如果臣妾野心勃勃,檀儿也优秀出众,贵妃和后宫大权根本轮不到臣妾。”
“但,正因为太子是最大的获益者,臣妾很快就将这个念头放到一边去,心想这件事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后宫有嫔妃挑拨离间臣妾和太子的关系,想要逼臣妾出手报仇对付太子,自断前程,放弃唾手可得的皇后之位,然后乘机上位。第二种,就是其他皇子,尤其是老二秦王挑起纷争,杀檀儿,再借臣妾之手灭太子,然后他
作为庶长子,有入主东宫的可能。秦王作恶多端,他曾经虐杀刘司言,做出割下刘司言舌头哄骗秦王妃吃下去这种丧心病狂之事,杀一个弟弟估摸也不在话下。”
这时隔壁再次传来太子的惨叫声,郭贵妃嘲讽一笑,“其实到后来,臣妾最怀疑的人是秦王,臣妾最不希望的人是太子,尽管有人说太子虚伪,总是装好人。但是臣妾当初愚钝时,也是拿着《孝慈皇后起居注》学习先皇后的言行,来治理后宫,去装一个好皇后。装不要紧,谁生下来就是个圣人呢谁没有缺点没有弱点只要一直装下去,离目标近一些,总是好的。”
说到这里,隔壁的呼痛声突然停止,看到太子如此痛苦,太医用针灸的方法,让太子晕过去,继续给他灌解毒的药汁,给他续命,在这时候,不存在放弃治疗这个说法,能拖一刻是一刻。
141.凭本事犯的蠢
九年前, 洪武帝觉得郭贵妃太笨, 希望她聪明一些, 好弹压后宫, 不要后院起火, 给他一个安宁的后宫。
九年后,洪武帝觉得郭贵妃要是笨一些就好了,胡善围骗过了郭贵妃, 太子就不用死了。
可世上的事情,纵使他是皇帝,也有太多不如意之处,甚至保护不了他的孩子们。
他是皇帝,也是父亲, 看着孩子们自相残杀,一个个倒下,在剧痛中死去, 他也会痛,郭贵妃失去了儿子,而他在五十天之后,又失去了一个儿子。
而且,这个儿子还是因为他的失误, 低估了郭贵妃的判断能力而死去的。
就这样, 他寄与过厚望的儿子, 培养了二十五年的继承人, 就这样死于砒/霜之下。
一切都要推倒重来。
洪武帝从龙椅上站起来, 缓缓走向郭贵妃,这个女人一开始,只是郭家送来暖床的、以表示忠心的政治礼物,活泼、温驯、没有什么野心,一个漂亮的笨女人。
她还那么巧合的在大明建国之后两个月,生下了他第十个儿子,连排行都那么圆满。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他把这个女人当成宠物般的存在,看着她一步步的成长,蜕变,笨拙的照搬孝慈皇后,为自己修炼出一个贤后的外壳,给他带来了惊喜。
然后,在他刚刚认同她,打算封她为皇后时,她给他带来了毒杀太子的“惊喜”。
看着洪武帝一步步朝着自己走来,郭贵妃先是后退了两步,而后定住,她整理了素服,甚至用手指蘸了蘸杯中冷透的茶水,将鬓边的碎发拢了拢,依然保持着体面端庄。
洪武帝一摆手,太监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一杯鸩酒。
洪武帝说道:“你不要怪朕绝情,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你们郭家满门忠烈,为朝廷尽忠,不能出一个谋害太子的嫔妃,朕不会迁怒郭家,你的死亡,会以因鲁荒王之死悲伤过度,突发心疾而终,朕会将你风光大葬。”
郭贵妃的两个哥哥,大哥巩昌侯郭兴在洪武十七年巡北疆后病死,洪武帝追封为陕国公,谥号“宣武”,赐葬聚宝山。
二哥武定侯郭英,至今都执掌禁军。除此之外,郭英的长子郭镇是永嘉公主的驸马,郭英的二女儿郭氏嫁给了洪武帝第二十四个儿子郢王朱栋,是郢王妃,夫妻两个已经去湖北安陆就藩了。
所以郭氏家族有贵妃、有亲王、有国公,有侯爵,有驸马,还有王妃,另外,郭英和郭兴兄弟也很能生儿子,大多英勇善战,是国之栋梁。
郭家声势浩大,势力在朝廷里盘根错节,且忠心耿耿,郭贵妃因此猜准了洪武帝为了顾全大局,只会赐死自己,不会动郭家分毫,所以敢肆无忌惮的设了鸿门宴毒死太子,不用担心株连九族。
曾经的傻白咸郭宁妃经过九年磨砺,已经会熟练的揣摩君心,权衡利弊,毒死太子不是一时丧子之痛的愤怒,而是权衡利弊,深思熟虑,反复琢磨之后的决定。
她甚至在鸿门宴之前把心腹郭嬷嬷打发回郭家养老,把“军师”胡善围以给孝慈皇后焚经书的理由,送到孝陵去洗脱通风报信的嫌疑,还能借着洪武帝对孝慈皇后的感情,让胡善围避免卷入东宫之死的政治漩涡。
郭贵妃唯一没有考虑的就是自己,她根本没有打算全身而退,她决定将性命献祭复仇。
郭贵妃对着洪武帝一拜,“谢皇上恩典,太子杀吾儿,臣妾杀太子,都罪无可恕,臣妾自愿一死谢罪,了结恩怨。”
郭贵妃淡定的端起鸩酒,这一刻,洪武帝倒有些不舍得了,这是他差一点点就当成妻子的女人啊!她身上有好多孝慈皇后的影子,让他不禁有些移情。
洪武帝问她,“临死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郭贵妃看着东北孝陵的方向,“如果可以,麻烦皇上转告胡善围,对不起,臣妾很抱歉,臣妾辜负了她的期望,臣妾知道,她崇拜孝慈皇后、她很想将臣妾调/教成第二个孝慈皇后,臣妾也努力过了,真的非常努力,有她辅佐臣妾,臣妾这个别人认为扶不起的阿斗,也能化腐朽为神奇。可是臣妾实在接受不了用亲儿子的生命换来的皇后之位。”
“诚然,臣妾做梦都想当皇后,皇上下令重修坤宁宫时,臣妾高兴得发了失心疯,乐颠颠的,连丢了一只鞋子毫无察觉……”
一滴泪水落入了鸩酒,郭贵妃含泪笑道:“那个时候的臣妾傻乎乎的,却是发自内心的高兴,觉得这日子充满着希望,觉得只要付出了,就有回报……可是臣妾万万没有想到,当大明的皇后,最后要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需要拿出臣妾最珍视的儿子去换,臣妾不要了,臣妾无法坦然的坐在皇后这个位置上,每天和杀子仇人太子扮演母慈子孝,臣妾不是孝慈皇后,臣妾终其一生,也无法拥有孝慈皇后的耐力,皇上,臣妾去地下陪我们的儿子了,想必在黄泉路上,他并未走远。皇上保重,臣妾去也。”
言罢,郭贵妃将鸩酒一饮而尽。
郭贵妃走的很快,四肢抽搐,呼吸急促,洪武帝闭上眼睛,听到郭贵妃的动静完全消失时,才睁开眼睛。
他看见郭贵妃双目圆睁,面带笑容的死去。
这时外头太监跑了进来,“皇上,太子……殁了!”
郭贵妃和太子几乎同时去世。
洪武帝颓然瘫坐郭贵妃尸身旁边,一瞬间,什么大局,谋略,制衡等等全部消失了,他只是一个失去了两个亲人的男人。
为什么会这样我机关算尽,自觉将一切安排到最好,将损失降到最低,可是现实偏偏不向他安排的方向发展,而是走向了他都没有预料到的最坏的结果。
洪武帝正思忖时,一个少年的哭声将他拉回了现实:
“皇爷爷!父亲去了!我该怎么办啊皇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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