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尉迟迥再一次在这里迎战敌人,敌人已经变了,不再是杨坚,而是大汉,一个是玩弄权术上位的枭雄所部,一个是实打实、一刀一枪打下来偌大江山的豪杰所部。
孰强孰弱,看看那些黑黢黢的火炮,尉迟迥心中就应该有所定数。
打,肯定是打不过的。
但是尉迟迥更清楚,硬着头皮也得打,说不定在绝境之中也能寻找到希望。有的时候,尉迟迥真的很羡慕这一代的年轻人,他们朝气蓬勃、他们似乎很有凝聚力,有着能够聚集在一起、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奋斗目标。
相比之下,上一代人同样生长在乱世之中,他们所能知道的和所能做的,整日里就只有打打杀杀,就只有为了自己的利益和家族的利益而努力,自私是每个人不变的特性。
尉迟迥不知道到底是时代需要有所改变,所以改变了这一代人,还是这一代人意识到了时代需要改变,所以自发的聚集在一起,自发的想要为捅破这片灰暗的苍穹做些什么。不过尉迟迥还是能够敏锐地察觉到,李荩忱无疑是整个事情之中最大的变数。
因为李荩忱的存在,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变化,无论是王朝家国的命运,还是人的命运,在他的手掌翻覆之间都变得截然不同。
或许自己当初做过的最错误的事情就是没有控制住当时天宫院山下和韦孝宽之间的摩擦,最终反而导致李荩忱这个双方的共同敌人渔翁得利,甚至还因此为之后杨坚和宇文宪的矛盾激化乃至最后的分裂埋下了伏笔。
又或许尉迟迥抬头看向茫茫苍天,白云悠悠,当真有一种天高云淡、一切安好的感觉。
这是自己做过的最正确的事情。
汉军的鼓声打破了尉迟迥的沉思,站在尉迟迥身边的尉迟勤沉声说道:“大总管请看,南蛮的火炮又在向前推进了。”
尉迟勤是尉迟迥的侄子,随着尉迟迥身边的将领战死的战死、被俘的被俘,所剩下的也就只有这些平素里一般不会让他们在外带兵的子侄亲属了。尉迟迥为人一向谨慎,他的孩子和侄子当中的确有不少有能力的人,但是尉迟迥本人已经算位极人臣,所以对于子侄辈的安排上他素来小心,以免给别人留下什么把柄。
尉迟家的富贵已经滔天不说,等到尉迟迥死后肯定还会有封赏,到时候尉迟迥家族之中的子弟如果都已经在各处把持军政,必然会面临赏无可赏的地步。
到了那个地步,尉迟家族必然也就变成了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要么就要选择干脆直接推翻朝廷在情感上尉迟迥绝对不能接受这种结果,而且他还很清楚尉迟家只是简单的将门,真的要造反不见得就能够得到文官以及地方世家上的支持,很有可能会变成孤家寡人,要么就只能选择坐以待毙。
因此在子侄们的委派上,尉迟迥一向不敢迈太大的步子。
但是现在尉迟迥也到了无人可用的地步,上阵父子兵,现在不只是自己的侄子尉迟勤率领中军拱卫在尉迟迥的身边,北周军队之中,一般是处于防守位置的右翼是费也进利率领的从潼关退下来的败兵以及后来尉迟迥又给他补充的一部分兵马,而处于进攻位置的左翼,则是尉迟迥的儿子尉迟祐统带,随时准备对敌人发动进攻。
上阵父子兵,这也是尉迟迥向宇文宪表达的决心。
我们尉迟家父子大不了就战死在这里。
另外在尉迟迥大军的后方,从函谷关到邙山的防务,则是赵王宇文招亲自坐镇,只不过赵王手中的可用兵马基本上都已经交给尉迟迥了,虽然赵王本身也算得上北周宗室之中屡立战功的亲王之一,更是和宇文宪、宇文纯等人的亲兄弟,是坚决拥护宇文宪登基的人之一,忠诚和能力毋庸置疑,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尉迟迥当然也指望不上他了。
火炮在向前推进,不用尉迟勤提醒,尉迟迥也能够看到。
他从巢车上下来,两翼派过来请命的人已经在巢车下等候,见到尉迟迥急忙上前拱手见礼。
“总管!”
尉迟迥点了点头:“敌人只是在调整队形,战斗尚未开始,为何在此?就算中军有命令,也是派人传递下去,不需要在此等候,你们先回去吧。”
“可是”两名领命前来的偏将都有些无奈。
汉军迟迟没有动静,现在也不过只是在稍微调整阵列,无论是尉迟祐还是费也进利,心中都有些忐忑和紧张。
当然这种紧张也是不一样的,对于尉迟祐来说,这虽然不是他第一次上战场,但还是他第一次统带这么多兵马和汉军正面交锋,所以他很好奇对方到底有没有所说的那么可怕,而自己是不是有机会能够在这一战之中建功立业。
对于费也进利来说,紧张就是实打实的害怕造成的。潼关之战,对于费也进利来说简直就是噩梦,轰鸣的火炮、从天而降的巨大石弹以及密密麻麻随时都可以把人射成刺猬的箭雨,汉军强大的攻城能力第一次让费也进利意识到了所谓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单纯的只是因为双方没有武器器械上的差距罢了,当对方的武器装备已经完全领先的时候,所谓的雄关漫道根本就没有什么用。
猛烈颤抖和摇晃的潼关,抱头鼠窜的北周士卒还有那些甚至连内脏都洒满一地的尸体,是费也进利的梦魇。
费也进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的在潼关坚持了那么久,对此萧世廉其实也是很郁闷的,因为攻打潼关的时候不断有敌人从蒲坂过来骚扰,导致潼关之战一度变成了汉军围点打援,潼关正面进攻实际上没有几次,双方围绕蒲坂展开的激战倒是不少,而每次汉军主力从蒲坂再折回潼关,费也进利已经抓住机会修补了不少城垣,所以一切又得从头开始。
反正费也进利就知道,在天摇地动之中,潼关城破,自己收拢败兵,一路也顾不上节节布防,就这么溃退到了函谷关,甚至就连函谷关西侧本来还可以作为防御支撑点的弘农郡今三门峡也都拱手让人了。
第一七一五章 打脸,很疼的那种
费也进利真的算是硬生生的跑到了新函谷外才算是因为迎头撞上了尉迟迥前出接应的兵马而稳住阵脚。
好在从潼关一路跑过来,也就这一条路,所以溃逃下来的兵马倒是还能勉强收拢起来,否则尉迟迥少不得要论一论费也进利丧师辱国的罪责。
对于现在的北周来说,任何的兵马损失都是要命的,费也进利若是一下子把潼关守军丢的干净,就算是尉迟迥不问罪,朝廷也会派人来问罪的,到时候保不齐尉迟迥自己还会落下一个包庇的罪名。
至于弘农等沿线城池,荒废已久,甚至连人都见不到几个,曾经支撑起弘农的弘农杨氏又不在此处,所以丢了就丢了吧,本来就在可承受范围之内。
费也进利也因为保住了潼关的近乎半数兵马而得到了戴罪立功的机会,这一次负责充当右翼,主要就是掩护北周军队的侧翼并且遮护背后的函谷关。
此时看到汉军火炮开始向前推进,费也进利当然很害怕。
他回想起潼关所经历的炮火连天,甚至腿都有点发抖。
身为主将尚且如此,下面的将士们可想而知。
所以费也进利很着急的派人前去请求尉迟迥下令,一来想要知道尉迟迥打算如何安排布置,二来也得从尉迟迥的态度之中揣摩出来尉迟迥是不是真的想打,如果尉迟迥想打,那费也进利就得想办法约束部众,掩护尉迟迥的侧翼,看到汉军的阵仗,费也进利就知道这一战凶多吉少,所以如果自己能够从容掩护尉迟迥撤退的话,也少不得是可以将功补过的好机会。
当然了费也进利也可以趁此机会做好脚底抹油的准备,从潼关之战到现在,费也进利别的没怎么学会,脚底抹油的本事倒是学得还算是不错,更何况麾下这些将士都是什么德行,费也进利心里也算有点儿数,不用指望着这些家伙能够有什么为大周血战到底的决心,要不是因为身后的函谷关大门紧闭,任何人都不可能越过函谷关逃入函谷关后面的河南之地,恐怕这些家伙早就已经跑得一干二净了。
现在这些几天前还跑的和难民没有什么区别的北周士卒,此时又何尝不是在用惊恐的眼神看着前方不断向前移动的火炮,这些火炮是费也进利的梦魇,也是他们的梦魇。
“稳住!”费也进利冷声说道,传令给身边的将领们,“各自统御好各自的部下,如果出现骚乱”
“轰!”似乎专门就是为了打断费也进利的话,汉军火炮开火了。
火炮的距离似乎还是稍微远了一点,不少炮弹都落在了北周军阵的前方,掀起的轰鸣爆炸虽然震撼,但是并没有多少人真的受到影响,这些北周士卒们就看着眼前的土地直接被犁地一样犁了一遍,心神摇晃,他们不知道如果换做自己的话,在这样的炮火打击下会不会很快就灰飞烟灭。
尉迟迥的神情也变得严肃,汉人这是不是在警告自己,这条火线之后,是不可逾越的。
不过尉迟迥现在倒也不打算主动发起进攻,汉军火器强大,如果硬顶着汉军的火器和投石机向前冲的话,不啻于自寻死路,相比之下,汉军的火器也相对笨重,这就意味着汉军如果主动发起进攻的话,肯定不可能带着火器一起向前进攻,而且敌人的火器也不可能向着已经纠缠在一起的双方下手,毕竟这其中还会有很多自己人。
等着汉军杀上门来,顶住他们的进攻,然后再追着他们的败兵杀回去,这是尉迟迥现在能做的唯一选择。
不过看着现在这些神情惶恐的北周将士们,尉迟迥无从得知自己自己能够挡得住汉军的进攻。
“敌人的火炮打不了那么远,我们没必要害怕!”一名名周军将领们纷纷大喊道,稳定有些摇动的军心,毕竟就算是最精锐的将士,在这轰鸣如雷的火炮面前也很难保持镇定,其实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军队多数都是百战老卒,恐怕早就已经坚持不住而崩溃了。
尉迟迥微微皱眉,他觉得事情应该没有这么简单。
远方骤然响起了呼啸声。
尉迟迥心里暗叫一声不好。
石弹呼啸而来,这一次和炮弹不一样,准确地落入北周军阵之中,所到之处,无人能挡。
“怎么回事?”尉迟迥心中喃喃自问。
敌人的投石机距离更远,而且根据情报敌人的火炮射程实际上和投石机相差无几,甚至有时候还会打得更远,为什么会出现炮弹没有落在人群里,而石弹却能够砸过来的情况?
尉迟迥不知道的是,此时汉军火炮阵地上,几名汉军将领正大发雷霆。
“看看人家霹雳车,再看看你们这帮不争气的家伙,人家第一轮校射就完全命中,再看看你们全都给某打到地里去了!”
“都是干什么吃的,丢人现眼!”
操控火炮的士卒们低着头唯唯诺诺,其中还有一个大胆的勉强说了一声:“将军,咱们刚刚换了阵地,炮口调的有点儿低。”
“这是理由吗,这是理由吗?!”一名偏将给了他一个脑锛,“下一轮谁要是打偏了,别怪老子不客气!”
士卒们轰然应诺。
紧跟在霹雳车后面,火炮也轰鸣。
那些还在喊着汉军的火炮不过尔尔的北周将领们,很快就觉得脸被打的啪啪作响,疼得要命。
不过他们也顾不得自己被汉军打脸有多疼了,因为火炮的炮弹正在人群之中肆虐,爆炸掀起的气浪甚至就连插在地上的旗帜都照样能够掀起来,四处都是乱飞的血肉,北周士卒一下子失去了方寸,就像是被从地狱之中提起来之后又紧接着丢入地狱一样,他们的心还没有放下来,就被这轰鸣不断地炮声震荡的不知东西南北。
炮弹就像是催命符,不断地夺走性命,不断地在北周人的队列上撕开一个又一个的缺口。
而炮弹和石弹掀起的滚滚烟尘后面,汉军骑兵已经开始加速。
“敌骑,二百丈!”巢车上负责观察的士卒声嘶力竭的大吼。
尉迟迥虽然从巢车上下来,但是巢车作为少有的可供观测的器械,上面肯定还是要留有人的。
第一七一六章 失控的战场
不过这尽职尽责的北周士卒的吼声很快就被轰响声所淹没,因为这高高耸立的巢车无疑是火炮手和投石机手们的共同目标。
当已经校准过一轮之后,这些操控火炮和霹雳车的汉军将士当然就已经心里有数,不知道多少炮弹和石弹几乎同时砸下来,很快就把这巢车拆解的干干净净,只剩下满地的狼藉。
巢车崩塌,不仅仅是一辆庞然大物就这么被分解了,更是北周将士心中的一杆旗帜就这么倒下。巢车巨大的车厢重重的砸落在地上的时候,就算是再心智顽强的人,也难免会升起波澜。
烟尘逐渐消散,烟尘的后面,已经隐约可以看到战马的轮廓。
骑兵,汉军的骑兵来的非常快,几乎是当炮弹打出去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催动战马,根本不给敌人任何一点反应的时间。
不过尉迟迥终究还是尉迟迥,汉军会来这一手他已经有所预料。
萧世廉作为大汉和裴子烈并肩的两员大将,指挥作战的思路尉迟迥也不是没有了解过,甚至当初天宫院山下还曾经多有交手,尉迟迥很清楚这是一个一旦进攻开始绝对会雷厉风行的对手。
别看他之前不断地调整阵列,看上去磨磨蹭蹭甚至好像还没有什么信心,但是这不过是猛虎在扑向猎物之前打磨自己的爪牙并且寻找猎物的破绽罢了,一旦真的打算开始扑向猎物,没有任何一只饥饿的猛虎会犹豫。
尉迟迥果断的下达了放箭的命令,在之前就已经被尉迟迥安排在最前面的北周弓弩手几乎同时松动弓弦或者扣动扳机,箭矢如蝗,扑向汉军骑兵。
几乎是在同时,汉军骑兵已经调转马头,原本是正冲着北周军队的中军冲过来,此时转而扑向侧翼,准确说是费也进利所在的周军右翼,那些箭矢呼啦啦的射过去,大多数都擦着汉军骑兵的身侧刺入地上,当然还是有一些速度比较快的或者本身射的有些偏的落入了骑兵队列之中,不过汉军骑兵本来就零散,这箭矢落过去杀伤也不是很大。
尉迟迥皱了皱眉。
汉人绝对不可能在意识到有可能会被周军的箭矢覆盖了的时候再调转马头仓皇逃命,很有可能这本来就是他们计划好的,换句话说,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是打算冲击北周主阵的。
那他们想要干什么,兜一个圈子去进攻费也进利?可是费也进利的右翼本身也有大量的弓弩手不说对于这些败兵尉迟迥当然也不可能完全信任,所以还是补充了一部分弓弩手给费也进利,希望他能够起到压住阵脚的作用,当然了反过来说,这些弓弩手也是为了让北周将士们心里能够多一些安全感。
在尉迟迥看来这似乎有点不切合实际,难道萧世廉就那么有信心,认为这些宝贵的骑兵能够一举突破费也进利的防御?可是就算是费也进利真的挡不住汉军,旁边还有尉迟迥随时可以支援不说,背后的函谷关中尚且还有赵王在盯着,绝对不会让费也进利的失败导致整个战局直接崩溃啊。
萧世廉想要干什么
就当尉迟迥还在犹豫的时候,又一轮火炮打了过来,很快尉迟迥就明白了前因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