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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残明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柯山梦

    “此人名叫刘若宰,中状元之后即授翰林院侍讲,后充日讲起居注官,如今已是侍讲学士,常常随侍圣上身边。”

    阮大铖抚摸着自己的一把大胡子,对庞雨神秘的道,“当朝首辅温体仁,当年也是讲读官,官职虽不大,但贵在离皇上近,皇上有些什么难为之处,多半不会去问阁老,因阁老心机深沉又利益攸关,背后有些话,倒是问这些日日见面的讲读官多些。

    所谓京官多如牛毛,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少之又少,这侍讲学士才是近臣。”

    庞雨眼睛一亮,这感觉就是皇帝秘书,或者是学术顾问一类。

    以前听说孙临的哥哥在都察院,桐城的士绅都对孙临刮目相看,跟这刘若宰比起来,似乎就还差了一些。

    这名字听起来与刘若谷有亲戚关系,但庞雨随即一想便打消这个念头,要是刘若谷和这位大秘是实在亲戚,都不用刘若宰打招呼,地方上早有一大堆人巴结刘若谷,那里还需要去给吴应琦打工。

    庞雨奉承道,“想不到怀宁还出过如此多的人才。”

    阮大铖笑道,“正好老夫与这刘若宰便有些许干系。”

    庞雨连忙端起酒杯敬阮大铖,他发现阮大铖喝酒之后防备大减,上次他说桐城练兵的时候,只是建议庞雨找何如宠、孙临,对这个刘若宰是绝口未提,而今天庞雨没问就说了。

    “刘若宰正是老夫从祖的女婿。”

    阮大铖说完稍有得色,他指指那灯火灿烂的迎江寺塔,“便是重修这塔的从祖,就是如此之巧,民间都说啊,从祖这塔修了,是给他自家修的,把状元都保佑去他家了,哈哈哈。”

    庞雨一算,那刘若宰还相当于阮大铖的叔辈了。

    与阮大铖一番交往,平日间不经意的时候,阮大铖总会提到怀宁的几个大家族,比如刘姓、吴姓,都是高门大户诗书传家,没有功名的人是进不了这个圈子的。

    以前只知道封建社会靠科举选拔人才,但身处此时,庞雨才切身感受到科举的重要,不但决定了官场的发展空间,也决定了社会层次的高低。

    即便阮大铖对庞雨不错,但接风时也不会把其他家族的人找来聚会,因为庞雨的身份还到不了这个圈子。

    虽然阮大铖因为站队得罪了东林党,但仍然能在士林有一席之地,就与他这样的圈子是分不开的,这往往是两三代才能形成的社会地位和人脉,对现在的庞雨来说还太遥远。

    庞雨端酒敬了一杯,放下酒杯后道,“安庆两座高楼都与先生的从祖有关,今日能在此楼饮酒,也是沾了贵祖的光。

    贵祖已如此了得,方才先生说叔侄同中进士,算来那侄子便是阮先生的叔父辈了,应当也是了不得的人物。”

    “与从祖同中进士那侄子,便是家父了。

    当年家父膝下无子,老夫是过继的,生父是家父的亲兄弟。”

    阮大铖眼神有些迷离,“家父讳以鼎,咱们阮家啊,曾祖父上也是进士,曾官至巡抚,祖父当年科举不利,跟其他兄弟比起来,家境也是寻常,便要家父勤读书,家父勤学好问博览群书,当年与次祖一同中了进士,给祖父挣足了脸面,之后家父一向在外为官。

    我是跟着祖父长大的,祖父也像当年督促家父那般,让我勤读书,将来要为官,诗书传家光耀门楣…”他说到这里没有再说,庞雨哦了一声,没想到阮家已经是富过三代。

    听阮大铖这短短一段话,庞雨便可以猜到,阮家的曾祖父既然是进士出身当了大官,自然更看重读书好的儿子,阮大铖那祖父估计在家中受了轻视,对儿子和孙子的要求,都是要读书出人头地。

    更何况阮大铖还是过继的,是个嗣子的身份,甚至庞雨猜想,阮大铖的生父可能读书不咋地,祖父才把聪明的阮大铖过继给中进士的儿子,这种特殊的身份,可能会对阮大铖价值观的形成有很大影响。

    这么想来,阮大铖从幼时的境遇中,培养出来官瘾也是情理之中的。

    庞雨又敬了一杯,阮大铖脸上有些发红,但状态显然不错,应该是有些飘飘然,身体又没有不适,正是很多喝酒的人最喜欢的状态。

    今日他即将离乡,又喝多了酒,所以连身世都跟庞雨说了许多。

    阮大铖放下酒杯又接着道,“老夫自小也是如此勤勉读书,十七岁中举人,二十九岁中进士,没给家父丢脸。

    那一年啊,方家的方孔炤、方大同都是同年进士,方孔炤与老夫最为相得,就在几年之前,方以智还曾专门来怀宁,听从祖讲学《离骚》,老夫跟方家数代渊源了。

    当年方孔炤考得最好,入的二甲,三甲里面老夫名列第十,排在老夫后面的是候洵,然后是李春烨,再下来是魏大中,魏大中…”阮大铖开始说到进士时,眼中光彩连闪,最后连说了几遍魏大中,神色便变得复杂,没有接着说下去,自顾自的端起酒喝了一杯。

    从他说到从祖阮自华之后,便没有再次一口菜,只是不停的喝酒。

    庞雨只知道方家对阮大铖若即若离,方孔炤在表面上还过得去,而方以智则敬而远之,那魏大中的事情,只是听阮大铖提过,但具体如何,庞雨也未细问。

    阮大铖情绪低落,大概想起一些往事。

    庞雨劝道,“阮先生满腹经纶,此去南京人文荟萃,其影响远胜安庆,先生总会有复起之时。”

    阮大铖摇头道,“今天下板荡,皇上最看重的是边才,自建奴入寇京师之后,皇上便疏远东林启用孤臣,东林从此势弱,复社的张溥更连京师都待不住,只能以丁忧之名逃返江南,这后面没有皇上的默许,温体仁是办不到的。

    由此便可见一斑,所谓人文,太平之时经世致用,方今之时,却要运筹征战更得青睐。”

    “先生谈兵论剑,这能耐也是有的,此次…”庞雨说了一半,又觉得不妥,便住口不说。

    此次阮大铖回桐城之后,还是想分润战功,庞雨从县衙里面努力,杨尔铭仍是不置可否。

    不过在庞雨的宣传之下,阮大铖在桐城民间得了些美誉,实际的好处并未拿到。

    后来马先生过来,阮大铖匆匆去拜见,但帖子递进去,马先生甚至没有见他。

    马先生只是一个巡抚的幕僚,科举上的地位跟阮大铖天差地别,即便是张国维,也是天启二年的进士,阮大铖当时已经官至给事中,成为东林干将。

    一个站队错误,落到如今连张国维的幕友都可以拒绝他,阮大铖自然有些失落。

    果然阮大铖摇摇头道,“庞小友已尽力,也是老夫为国效力的心思操切了些,怨不得别人。”

    听了这话,庞雨倒有些不好意思,他前后收了阮大铖上千两银子,都没能把阮大铖的名字加入报功申详,退回阮大铖他又没有收。

    阮大铖抬眼看看庞雨道,“庞小友先前问老夫文官武官,今日听了老夫的往事,当知这科举之路也不易,今日今时,还要文武双修,才能入得圣心,庞小友平民乱,已经上达圣听,此次痛击流寇更是武功赫赫,若真是入了武职,日后前途无量也未必不能,是以你要捐监生领武职的想法,老夫是赞成的。”

    庞雨看着桌面道,“先生说得有理,只是到底如何,还未定夺下来。

    在下也打听了,安庆左近只有守备,一向是防江的,眼下那守备便是潘可大占着,这还是他上次沾了平定桐城民变的光,这个守备似乎也不甚要紧。”

    “那守备是小了些,老夫在怀宁多年,对这武职颇为了解,安庆守备受安池兵备道辖制,领水兵五百既本营战船,主要防备安庆至九江一带的江徒、矿徒、盐贩,所以又领有安庆和九江两处卫所,那卫所不提也罢。

    就算是那五百水营,兵丁船只也多被挪用作为漕运之用,一路夹带贩私,如今江徒、盐徒肆虐,非是无因。”

    庞雨酒劲有些上头,眼神有些涣散,突然一抬头问道,“先生方才说安庆守备还领有九江卫所”

    “确实如此,九江、安庆同为大江要害,当年宁王之乱,九江一触即溃,而安庆固若金汤,此后才专设安庆守备,辖制安庆、九江卫所,便是因安庆九江大江相连,战防皆要一体方为妥当。

    不过那只是名义上的,如今安庆卫逃散殆尽,卫所残余都用于漕工,九江卫也相差仿佛,确实不值一争。”

    庞雨皱眉看着桌面,这安庆守备原本不在他考虑之列,因为上次民乱的时候,他就领教了安庆武备废弛程度。

    他如果走武官线路,计划是在桐城另外争取一个营伍,对这安庆守备也没有仔细打听,桐城的人对安庆守备也不甚清楚,今日才听阮大铖说得如此明白,这便是圈子的不同。

    庞雨眼神变幻思索半晌后,抬头对阮大铖道,“在下有一事求阮先生,若此一步能成功,日后在下也能有力襄助先生,不至现今一般有心无力。”

    阮大铖一听连忙打起精神,“庞小友请说。”

    “请先生联合怀宁乡绅向府衙和巡抚衙门联名上书,弹劾安庆守备潘可大丧师避寇。”




第一百四十章 水系
    “东家你看,此处便是安庆码头,以前叫做盛唐渡口。”

    庞雨揉着额头,在大江边缓步行走,身后的刘若谷一边走一边跟他介绍。

    昨日在中江楼喝得头晕脑胀,一行便在阮大铖江边别业住下,天亮之后庞雨还需要去府衙办事,起床吃了些早点,便准备从盛唐门入城。

    安庆城南城墙离江很近,中江楼几乎已在江岸上,要是白天登楼望远,远近数十里都能尽收眼底。

    “难怪皮大人不在南门修建敌台。”

    庞雨看着江边对刘若谷道,“南墙离江太近,流寇兵力不能展开,无论从东还是从西调兵到南墙外,都要遭受整面城墙攻击,恐怕还没到就崩了。”

    “小人不懂这些,但小人知道,安庆这盛唐渡口,一向比陆路要紧,南城墙特别开了两道门,此处一个盛唐门,靠东的便是康济门。”

    庞雨走到外沿看了一圈,盛唐门沿江有许多台阶,一直通到水边,那些木船便是从这些台阶处上下货物。

    昨晚饮酒时天色已晚,庞雨并未细看,此时一路看来,江面航道上船只络绎不绝,沿江泊满木船,许多船上仰躺着水手,临江码头附近店铺鳞次栉比,各色人等接踵摩肩,其中最多的便是像挑夫模样的人,站满了码头附近,见有船靠岸便蜂拥而上,看有没有活计。

    走这么一段,便看见了几处挑夫打架的场面,争斗倒不算激烈,因为其中一方很快就退缩了,胜利的大多是腰捆红绳的。

    另外一些则一看便是牙行,他们带着客商穿梭于店铺之间,似乎僧多粥少,一个客商身边便有三四个牙行跟随。

    庞雨看市面上的繁华,便随口问道,“平常便是这般热闹吗”

    “比平日还差些,此段江面水流平稳,自古便是知名的渡口,往来大江的船只常在此歇脚,江南来的丝绸棉布、湖广江西来的粮船、两淮来的食盐,凡此种种商货,都经此处江面过,一向都是热闹的。

    流寇过后,还是比不得平常。”

    “我看也是有影响的。”

    庞雨指指码头上成堆的挑夫,“看着人虽多,但客商却少,大多都是等着求食的,最近应是各处逃来的百姓多了,这些人无处谋生,只有码头上可以讨活。

    但外地客商来得少了,沿江都知道流寇入了安庆,商人自然要暂时避开风险,等到安庆太平了才会前来。”

    刘若谷附和道,“东家说的有理,但江上总比陆上好,我们一路从桐城过来,便未见几个行商的,江面上往来,也就是遇到些江徒,这些人自己也是走货的,最多抢些商货,伤人性命的也不多见,哪像那些流寇。”

    “陆地上维持安全的成本是最高的。”

    庞雨看着江面道,“水运效率原本就远远高于陆运,水运会开拓市场促进交易,交易会促进分工,分工会提高效率和促进改良,所以通常情况下,沿江沿海会比内陆富裕,便是拜水运所赐。

    放在如今流寇肆虐之时,陆运的成本和风险就更高,要赚银子,便离开不水运。

    刘掌柜你往那江上看,能看到什么”

    刘若谷往江上看了半晌,只有几艘船只经过,他呆了片刻后道,“都是船…也是银子”

    “没错,银子。

    大江和沿途的支流、湖泊组成的,连通数千万人的水系,是眼下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经济区域,全世界最大的财富所在,连地中海沿岸也未必能与大江相比。

    每年经大江往来交易的商货不计其数,要讲赚银子,没有其他哪里比得过这条江。”

    刘若谷越发糊涂,在他的思维中,世界就是大明,再加上北边那些传闻中的鞑子,什么地中海闻所未闻,这大江自小就常见到,似乎没有庞雨说的那么悬乎。

    “那东家的意思…”“来之前说了,在安庆做生意,现在流寇刚过,有不少士绅要往下游去,抛售房产的人一多,价格会有一个低谷,但安庆城防坚固,又有水运之利,不会跌得太多,咱们要及时下手。

    码头上的门市有卖的,价格合适便收两三处,靠近盛唐门和康济门的住宅商铺,也可以收几处。”

    这几句刘若谷倒听懂了,马上应承道,“东家放心,在下今日就去办,先找房牙看一些。”

    庞雨又看了码头上那些忙碌的牙行一眼,笑笑后转身进了盛唐门,沿着四牌楼大街往府衙而去。

    ……“庞小友此次大破流寇,斩首近两千级,其中长壮贼寇七百余,马先生已经代巡抚衙门确认战功,今日巡按衙门的吏员也到了,想来也是无碍的。”

    皮应举在二堂接见庞雨,这里一般是私下商议和见上官的地方,能让庞雨到这里来,算是很高的礼遇了。

    虽然庞雨身份还是衙役,但民乱时皇帝听过他名字,这次又大破流寇,在这次流寇对南直隶的入侵中,桐城是斩首最多的,其他地方只是守城成功而已。

    以庞雨上次平乱的名声,取得这个大胜也很有说服力,皇帝不会太过怀疑,这样能让张国维拉开和杨一鹏的差距,减少被皇帝盛怒下重处的风险。

    对丢失三县的皮应举也同样如此,上次陪着马先生去了桐城,然后又去了潜山,沿途满目疮痍,马先生只看了潜山,太湖和宿松都没有,估计惨状大致相差不多。

    回到安庆后刚刚送走马先生,有了桐城的所谓大捷,皮应举心中安稳了许多。

    所以他最近看桐城来的人都很顺眼,平常时节,他是不会亲自接见庞雨的。

    就算是如此,他也没让庞雨坐下,庞雨不但要磕头,还只能站在堂中回话。

    不过现在皮应举看着庞雨时,也是笑眯眯的,态度十分和蔼,“本官作为安庆地方牧守,希望能多出一些庞班头一般的忠勇之士,则流寇覆灭可期。”

    “为国杀贼是职下本分。”

    庞雨恭敬的道,“小人终究只是桐城一皂隶,当日是一心杀敌,只恨手中只有少许壮丁,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将流寇一股剿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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