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歌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五月酒W
国学馆我也有所听闻,是宫里规矩难得宽泛的地方。那里的士子除了圣上校考及例行聚集,其余时间行动都较为自如,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不过,这样的自由不是谁都能享受,皆因这些人都是才智非凡的天下栋梁。
此时,陆青也屏退下人,走了进来,一鞠后,与我同在两人对面跪坐下来。
第三十八章 无常夜
“那夜,我本来早已在府内休息。子时,先皇身边的老人刘公公忽然独自仓皇而至。我惊异之下,屏退旁人,与他在书房密谈。他一脸惊魂未定,从怀中拿出了两样国之重器——镇国玉玺和紫金雕龙兵符,跪在地上低呼,称圣上有令,让我速速去接太子进宫。”
“我尚在震惊中,刘公公已经涕泪纵横。他虽悲痛,头脑却还清晰,半刻不敢耽误地将事由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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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刘公公讲,那一夜看似寻常却又有些异样。
在先皇寝宫内室伺候的,照例是丹妃,而他,也一如既往在外室候命。
先皇病后,一向觉浅,多有咳喘,夜间常唤人侍奉清茶,可奇怪的是,那夜却一直没什么传召。刘公公担心先皇身体,一直捧着热好的茶在外室廊间小心候着,无意间听到几句低语骤然响起。虽听不到内容,可刘公公确定那是先皇的声音,也就放下心来。
正此时,里面突然传来先皇一声怒斥,似是急切地对丹妃说着什么,但后面的声音复又细细碎碎,听不清了。
先皇病久,很少再高声说话。这一异状,让刘公公在原地怔愣住了。
他有心进去一探究竟,可按规矩,嫔妃在侧,若没有主子传召,下人不得贸然进入寝宫内室,于是他只能在门外百爪挠心地等着,心中渐渐涌上一股莫名的不安。
正烦恼着,没过一会儿,丹妃面色如常地从内室走了出来。她道先皇白日进食不多,夜间醒来有些饿了,嘱咐刘公公去御食府令人熬一碗药膳过来。
平时药膳都是刘公公亲自看顾,做好了送过来。他自然立刻领命,可走了一阵儿,心中却有说不出的烦躁,于是停下脚步,令跟着的小公公前去办此事,自己则鬼使神差地掉头回去。
就是这时,他站在宫外幽暗的小道上,看见丹妃脚步匆匆,独自离去的背影。
侍寝离宫固然奇怪,但刘公公记挂着先皇,心绪不宁,顾不上其他,只想趁机去寝宫内室,看看先皇是否病发难受。
他悄声走到门口,打起外间的垂幔,远远瞧见先皇闭目躺在床上,看似一切安好,只是一侧被角没有掖好,露出了半面胳膊。刘公公想也不想,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整理。
正此时,先皇手指一动,突然睁开了眼睛。
刘公公吓了一跳,连忙跪在地上,正要请罪,却听先皇气若游丝地开口:“你……带国玺……龙符……找肃瀚言……接太子进宫。”
刘公公惊愕地圆睁双目,这才发现先皇面色比往日更为铁青,眉目僵硬,嘴角艰难蠕动,“快……去。”
“圣上,我这就去找太医。”刘公公大惊之后,惶恐不安道。他刚起身,却被先皇拉住衣角。这位平素温和的天子缓缓摇头,一双眼死死盯着这个在身边服侍几十年的老人,眼角竟然渐渐溢出水泽,“以国……为重……去……快去。”
“圣上!”刘公公顿时明白,这是先皇大限将至。他心中哀痛欲绝,浑身颤抖不已,拼命咬着嘴唇,才强压喉头里将欲冲出的巨大悲声。
“去……”先皇力气流逝太快,以致几乎不能发声,可他的嘴唇还在努力做出这个字形。
刘公公站起身,虽不尽然知道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多年服侍,他熟知这个自小看顾长大的天子,这么做一定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他抹着眼角不由自主汩汩而下的泪水,凝视着先皇,重重点头,然后片刻不停地走到寝宫外室的小书房,从只有先皇和自己知道的暗格中取出真正的龙符和国玺。
先皇病后,一直将这两样东西放在这里,而放在书案上的那些都不过是赝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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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完之后,震惊之余,知道此事关系国之安危,于是连夜赶去迎接圣上,也就是当时的太子。我们一路策马疾驰,才得以赶在第二日中午到达皇城。然而到达寝宫后,先皇却早已病薨。为防生乱,我立刻谨慎布置,协助圣上继位,安抚百官,昭告国之大统更替,可谓如履薄冰,一步未敢停歇。刘公公回宫后,知晓先皇离去,悲痛至极,以死追随。我……我那时却连悲痛的时间都没有。”
肃太师一口气说到这里,望向远处的眸中有一丝晶莹。他手掌紧紧蜷握,直到骨节发白,也掩不住神情的哀色。
我和陆青一时静默。
先皇对我而言,只是个接触不多,性格和善的男子,而对这些老臣而言,他占据多大的分量,自不必说。
“父亲。”肃玦轻声呼唤,才将肃太师从悲痛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他自觉有些失态,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那日,圣上与我闯进寝宫时,先皇躺在床上已然僵直,丹妃在其身侧坐着,披头散发,面如死灰,就像失去了神志般,对外界恍然不觉。后来,在太医几番针灸之下,她脸上才有了些许颜色,醒转过后便悲戚长嘶。”
“丹妃夜离寝宫,本来甚是可疑。但圣上还未发问,她已痛哭陈述始末。据她说,那夜,先皇骤醒,不知何故非要看自己再跳一次相识时的那支清舞。丹妃怕先皇休息不好、身体难支,本想推到第二日,不料先皇竟恼怒起来,如孩童般固执己见。她只得命刘公公做碗药膳,自己则匆匆回宫去找那套多年未穿的舞衣。然而,待她回来,却发现先皇已然离开人世,一时悲痛惊愕,竟睁着眼晕了过去……直至我们赶来。”
“她所言全无破绽,身体确实过哀受损。加上其兄成肖是平京大将军,于国甚重。即便圣上不全信她,也不能对她随意处置。故而那日,圣上只以侍奉不利为由,暂且将她遣送去皇陵。
第三十九章 旧殇
回寒秋殿后,我对着陆青,结合肃太师白日告知之事分析了一遍,始终不得要领,忍不住揪起了头发。陆青又好笑又无奈,一边用书本轻轻打下我在脑袋上胡乱抓挠的手,一边低声劝慰我不要操之过急。
操之过急了吗我怔愣了许久,不得不承认——自己今日确实期望过高,有些耐不住性子。
这可不行!欲速则不达。我曾看过心理学的书,知道急功近利的心态有多糟糕,容易心思蒙蔽、目光短浅,更可怕的是往往费劲精力仍旧一无所成。我暗自深呼吸了几口气,才按捺下焦灼的心绪。
接下来,还是要静待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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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陆青似乎更受重用,也变得更忙了。他在太玄殿里呆的时间经常从半天扩展到一天。
我接连多日没有出门,却也变得更忙了。因为陆青不知如何请来一个教授礼仪的张嬷嬷,每天中午过后就来教授我宫中的礼仪,而他自己,也会在晚上用膳后给我讲宫里的规矩禁忌。
我懂得他的用意。根据肃太师所言,那天的事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纷乱复杂,出宫的时间就更加难以预测。身在宫中,我再不能像将军府那么自由放纵,细微的差错也可能被心怀恶意的人抓去大做文章,所以该学的礼仪不得不学。
除了自己的事,司夜的状况,也让我放心不下。据福全来报,他还是不出殿门、闭门不见客,我见不着他的人,不知如何宽解,只能用了个笨办法——每日想几句在现代时看的那些劝慰人心开阔、勇于面对生活的鸡汤金句,抄在小纸笺上,托福全捎去凤梧殿,希望司夜看到后能想开些,减轻三王爷肆意妄为带给他的伤害。
约莫十日左右,沐悦早上突然过来传话,说秋律君要见我。我刚准备好当日的鸡汤小条,惊喜之下,忙将小条揣入袖中,立刻跟着沐悦去往凤梧殿。
刚进了殿门,就见院内地上躺着一团东西,沐悦走过去拾起,讶然道:“主子的披风怎么掉在这里”
我探头望了望,周围未见司夜人影。
我知道他这个人脾性喜怒无常,很可能转眼就变了主意,于是顾不上沐悦,步履匆匆就往殿内走。刚到门口,没提防间,和正要出来的一人撞个满怀,若不是情急之下,我机智地一把抓住那人衣衫前襟,竟险些跌倒。
待我站稳,仰脸一看,头顶上方正是司夜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如此近距离看,他脸上苍白光洁,鼻梁俊挺,眉目深邃精致,唇色更是宛如初初绽开的花瓣般呈现出一抹淡淡的粉色,真真是个美人。
唯一不足的,是他眼中此刻透出的森森寒意。
“你还不松手!”他咬牙挤出几个字。
我这才惊觉自己几乎要把他的衣服扯变形了,衣襟勒的他面色极其不悦,脸颊一瞬浮起两片涨红之色。我心道不好,赶紧放开手,顺便在他衣上扯扯拽拽,意图弄得平整一些,却被他嫌弃地一把拂开。
沐悦在旁捂嘴一笑,不紧不慢地上前帮忙整理,口中道:“秋律君,郡主道谢可见急切。”
“是,是。”我连声附和,一脸诚挚。
“你谢我什么”司夜仍有几分恼意,自顾自正着衣襟。
“谢你的救命之恩。”我正正经经地鞠了一躬。
“不必。也不是特意对你,即便是只猫掉进去,我也会救的。”司夜冷冷开口,向后一退,坐在沐悦推过来的轮椅上。
“当然当然,您善良勇敢、高尚正直、大义凛然、大公无私,跳动在您胸腔里的根本就不是一颗心,而是一坛炙热的火盆,您……”
“停停停!”司夜抬手打断我绞尽脑汁的赞美,丝毫不掩饰目中的鄙夷,“再听下去,我怕会吃不下饭。”
啧啧,真是难讨好,我腹诽着,面上却笑眯眯地说:“别怀疑,相信自己是最好的。”
司夜扫了我一眼,半晌后才问:“听说,你打了颜齐”
“颜齐”我愣道。
他眼风凉凉瞥来。我这才想到颜齐是谁——那个小屁孩三王爷。
“也没打,就是推了他一下。”我有些遗憾。
“你胆子不小。”
“那还不因为他口无遮拦。”我随口道,想到就来气,当时真该好好打他一顿。
却不料,司夜面色一沉,声音冰冷,“我是个跛子,姿仪可怖,他没说错。”
“你……”我眉眼一抬,有点惊异地看着他。他向来都表现出自视甚高的傲娇模样,怎么会冒出这样的话
我伸手抚上他的额头,又在自己脑袋上比了比,“没发烧啊。怎么说胡话”
司夜耳根一赤,继而偏过脸,冷冷一笑,“你不必装糊涂。我一只脚有顽疾,走路样子可笑,在这宫中又不是什么新鲜事情。”
听他自贬,我急忙摆手,想也不想道:“我不觉得你姿仪可怖,也不觉得你的样子有什么可笑。斗胆说一句,我以前以为你离了轮椅不能行走,现在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倒觉得有几分高兴。”
“高兴”司夜眸中刹那间涌上怒意,原本白皙的脸气出了一抹绯色。他咬牙道:“你胆子确实大,即便有人背后嘲笑,但没人敢在我面前这样说。”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慌忙辩解,刚才脱口而出的话确实有些不妥,于是讪讪补充道:“也……也没有很高兴。”
沐悦连忙上前打圆场,柔声道:“秋律君,郡主是真心关心您。福全说,郡主还因
第四十章 桃子
不待他拒绝,我立刻吭吭哧哧讲了起来,“我以前听人说起过,我们每个人在降生到世间之前,都是上帝……不对,都是上天果园里的一个……一个桃子。”
果不其然,他面上露出一丝不可思议,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我。
我心一横,继续道,“上天会将一些桃子丢下人间,它们就成了女子肚中的胎儿,也就是我们这些凡人。可是呢,人都是不完美的,因为上天会在丢下这些果子之前,把每个果子咬上一口,这些果子被咬的部分就是他们作为凡人的不足,以及在世间即将历经的坎坷考验。”
见他没有出言打断,我偷瞄了他一眼,越讲越顺,“人和动物都有爱美之心,上天当然也有。一堆果子里,有的会特别好看,特别美味,所以,上天在咬的时候就一不小心多咬了一些。那些果子掉落人间之后,遇到的坎坷就会比别人多。他们误以为自己不如别人,却不知道,自己其实才是更受宠爱的。”
这个故事,是我把现代书上看到的即兴改编了一些。读过那么多鸡汤故事,唯有这么一个,总是深深印在心里,犹如秘密的护身符,陪我走过了许多心情郁郁的时光。
“你当我是小孩”司夜看着我,微眯了双目,用不可置信的语气问道。
“你不相信吗”我讪讪地笑着,“我一直都相信的。”
司夜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压制情绪,再开口时,果决地高喊,“沐悦,送客。”自己飞快地转身离开,一副绝不与我多呆,生怕拉低了智商的模样。
与上次来这里一样,沐悦的表情依旧柔和中又有几分歉疚,“秋律君他……”
我无奈地摆摆手,示意她这次不用再辛苦找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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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献了私藏的“桃子论”大招后,我回到寒秋殿,苦思冥想也不知如何开解司夜。
我深知,世界上没有感同身受,我根本没有立场去告诉他该怎么宽容以对。他已经熬过来的那些苦痛,也许我自己都承受不了,又怎么能指手画脚地告诉别人该怎么做。
最终,我想了又想,觉得司夜说出的那些话,必定是他内心中的隐痛,而逼出这些隐痛的起因,追根究底就是我。所以我近期不出现他面前,他可能会慢慢好过一点。于是,我黯然之余,还是托福全带去口信,言明这段时间不会再打扰,让他安心修养。
陆青见我从凤悟殿回来神色异常,担心之下问了几句。我将司夜的经历告诉他,内心存着一丝希望——陆青那么聪明,也许会有办法宽慰。
可他听罢,只轻轻摇头,“过去的伤害已经发生,无法抹杀。小妹,你帮不了秋律君什么,我也如此。他只有自己慢慢抚平这道心结。”
“他要不是这样的身份就好了。”我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唏嘘:“不管在哪儿,宫里都是可怕的地方,连朝夕相伴的人都能转瞬背叛。”
“我不会。”陆青忽然转过头,一双深如墨潭的眼眸看定我,一字一句道,“不管何时何地,我绝对不会。”
我本来有些怅然,听闻陆青突如其来的郑重承诺,不禁有些感动,“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们是家人嘛。”
陆青幽深的眸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后,他轻轻扬起唇角。
而我此时望着他,才恍然发现,原来入宫后的这些日子,他清俊的眉目间,已平添了许多男子的坚毅。
在我那个时代还算是少年的他,在这里,确实已经是个成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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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请这边走。”领路的婢女款款前行之余,转过头来细致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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