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遍试音下来,岩桥慎一有点惊喜。
倒不是说这四个姑娘表现出了什么强悍的实力,但是岩桥慎一想到这是支临时拼起来的班底,能有这个表现,至少能打个七十分左右。
但是,惊喜归惊喜,要指出来的毛病还是得指出来。
录音师把问题告诉岩桥慎一,岩桥慎一转述的时候,再加上自己的看法,之后,再由这边提出相应的建议,大致上是这么个流程。
今晚的试音一共来了六次。
每一次结束,都留下一个提建议的空档,然后在下一次的时候进行调整。
跨国合作时,必要的沟通是最重要的,肩负沟通这一任务的人更是重中之重。因为不光要考虑怎么把想法传达出来的问题,还要保证别产生沟通的误会。
从这点来说的话,岩桥慎一是个绝好人选。
但是,试音到了最后,他注意到,那个来时叽叽喳喳的女孩儿王小芳,气势有点落了。
来到东京,见识到这样前所未见的花花世界,王小芳没有觉得自己落了下风。但是,今天的试音意义却不一样,她看到了自己在音乐上的巨大不足,对面的岩桥慎一和录音师指出来的问题句句都在点子上,可她却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弥补
两天后,音乐节就要开始了。
王小芳觉得自己好像是个上了考场才发现自己准备的不够充分的学生。
岩桥慎一把这种变化看在眼里,没有做声。
试完了音,岩桥慎一带四个姑娘,外加录音师和随行的工作人员,大家一起去吃了点东西反正领了招待费,大方点也无妨。
不用自己掏腰包的钱,花起来格外大方。
吃完饭,肖南突然问岩桥慎一:“岩桥先生,东京哪里有音像店”
“明天下午有半天的活动时间,我想去看看,听一听现在曰本流行什么样的歌。”肖南说。
来时坐在车里,听王小芳和岩桥慎一聊天时,王小芳提起的每一个曰本乐队都已经过时,让肖南意识到,曰本的音乐,或者说世界的音乐已经又往前进步了一大块。
身在国内,等到能接触到外国的音乐的时候,往往就已经落后于他们的流行一大截了。这次既然来到东京,肖南想,不能放过这个直接接触真正的流行的机会。
这话提醒了王小芳,她也举手赞同,“岩桥先生,我也想去看看。”
另外两个女孩子有点犹豫不决,她们在国内时,听人说起新宿是东京最繁华的地方,想去逛逛街,但是,乐队核心的两个人提出要去唱片店,两个女孩子处在一种不愿意附和但也不愿意接受的状态里。
岩桥慎一向渡边万由美提议要邀请兔国音乐人来的时候,就说起过要把摇滚的火种让她们带回去的事。
而现在,王小芳和肖南的提议,正中他的下怀。再没有什么,比亲耳听一听更好的了。
“行啊。”岩桥慎一答应,“明天下午,我陪你们去趟唱片店。”
等把姑娘们送回酒店,岩桥慎一想了想,给赤松晴子打了个传呼。
她的乐队今晚没有演出,赤松晴子惯例又去给别的乐队捧场,没听到,很晚才又联系岩桥慎一。
两人就在电话里说事。
“我今天陪兔国来的音乐人去录音室试音了,还客串了一把监制。”岩桥慎一说,“刚刚才送她们回去,”
“我在广播里听过节目单了,知道您邀请了兔国的一支乐队来演出。”
“赤松桑学兔国文学,那么,也懂得说中文吗”岩桥慎一提了个有点小白的问题。
赤松晴子回答:“是要学的,有一门叫公共汉语的课。不过,事实上,专业的学生,有很多虽然学过两三年汉语,能读得懂,却说不好。”
“哑巴汉语”就是了。
“原来如此。”
岩桥慎一有点失望,还是随口问了句:“那赤松桑呢”
“似乎是能读得懂,也能说一些的程度。”结果,赤松晴子这么回答了。岩桥慎一了解她,她一向谦逊,说什么都留一点余地,能说“说一些”,那就是还可以。
“是吗”岩桥慎一对她说,“其实,我是想说,要是赤松桑的汉语还可以的话,明天要拜托一下你。”
“有什么事吗”
“想请你带两个兔国的女孩子到处去逛逛。”岩桥慎一说。
既然那两个女孩子犹豫,那么,兵分两路也无妨。把事情跟赤松晴子一说,她想了想,“只是作为逛街的向导的话,或许我可以一试。”
“那么,我明天下午联系你,如何”这一句,是用中文说的。
赤松晴子在电话那头愣住了。反应了一下,才慢慢用曰本味十足的汉语说道:“您懂得中文”还说得这么好。
岩桥慎一第一次听她说中文,觉得她的口音很可爱,忍俊不禁。
第二天一早,岩桥慎一先去酒店接人到录音室。
音乐节日近,他暂时放下森进一的行程,专心筹备。至于森进一那边,另外那名随身经纪人加个班,把隔日制变成全日制。
练习持续到中午,岩桥慎一早说了,另外替她们找了个向导陪着逛街,那两个女孩子精神头也上来了,心里觉得这个年纪轻轻的岩桥先生真是体贴人意。
吃完饭,岩桥慎一带着四个姑娘找了个咖啡馆小坐,然后借店里的电话打给赤松晴子。
等了大约二十分钟,赤松晴子来了。
见到她,四个姑娘都挺意外的,没想到岩桥慎一说是要找个逛街的向导,竟然找来这么一个大美女。
“岩桥先生,她不是你们公司的演员吗”王小芳嘴快,先替那两个姑娘问了。
岩桥慎一笑道:“她要是想做演员,我肯定二话不说签下她。”
赤松晴子大概听得懂这段对话,但只是一笑,和四个姑娘打招呼,“你们好,我是赤松晴子。”
“赤松小姐是早稻田中文系的学生。”岩桥慎一介绍她,介绍完了,又把那两个姑娘托付给她。
之后,双方兵分两路,岩桥慎一带着王小芳和肖南去逛唱片店,向她们介绍现在当红的乐队和流行的风格,还领她们到专门卖欧美引进的唱片的楼层去试听。
这是第一手的新鲜资料,两个姑娘徜徉在唱片的海洋里,如鱼得水。带着两个姑娘在唱片店泡了几个小时,华灯初上的时候,双方在约好的饮食店碰面。
岩桥慎一本以为他率领的唱片队会领先一步,结果他们到了的时候,赤松晴子已经带着逛街队的人在店里占好位子了。
三个人相谈甚欢,看来今天下午玩得挺不错。
岩桥慎一担心赤松晴子晚上有事,于是问她是否另有安排,她想了想,答道:“本来是想去看演出的,不过,不去也可以。”
“这次又发现什么好乐队了”岩桥慎一有些好奇。
“一支叫the be hearts的朋克乐队,听说很有特色。”赤松晴子还没看过。
岩桥慎一想了想,“你不介意多几个同伴吧”
“当然。”赤松晴子会意。
岩桥慎一于是征求那四个姑娘的意见,“我给酒店那边打电话,然后,请你们四位也一起去看演出如何到ivehoe去。”
这次的意见挺统一的,全票通过。
127. 潜在观众
演出的地点在新大久保,混迹地下音乐圈那么久,岩桥慎一对都心圈内的各路演出场地都熟得很,赤松晴子报上livehoe的名字,他就知道是哪儿。
吃完饭,岩桥慎一带上五个女孩子,浩浩荡荡出发。
这阵势壮观得很,特像把外国观光客往奇怪地方领的导游。
新大久保是新宿不夜城的一部分,一入夜,也进入到了“里”的世界。四个兔国来的姑娘看着仿佛翻了个个儿的街道,被吓了一跳。
这也是东京?
白天时井然有序到甚至带着一丝压迫感的东京是东京。
到了晚上,杂乱无序到让外来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东京也是东京。
东京有千面。
岩桥慎一带着姑娘们冲出被五颜六色的招牌包围的街道,来到一座建筑物前。大楼上挂着一块窄窄的灯牌,指向livehoe所在的层数。
六个人走向通往地下层的楼梯口,入口处张贴着演出海报,上面写着“今晚是thebehearts专场”。
海报挺正规,不是一般地下音乐人的那种手绘海报,而是带着乐队照片的印刷海报,上面是四个青年。
标着“主唱甲本浩人”的那名青年,剃着近乎和尚头一样的短发,眼神狂热而又乖张。而和他紧挨着肩膀的吉他手真岛昌利,戴着大头巾,有一点神经质的感觉。
贝斯手河口纯之助是个萌萌哒的小胖子,鼓手原彻也,却又是个剃着两边铲平中间向上梳起的朋克头的清瘦青年。
往这座livehoe涌入的观众们络绎不绝,岩桥慎一对乐队的流派没什么偏见和想法,只本着经纪人的职业惯性,说了句“好像挺受欢迎的。”
赤松晴子对他说,“我听说,乐队的主唱甲本浩人桑和吉他手真岛昌利桑,起初是一支叫the
eakers的乐队的成员,那时就已经积攒了一定的人气。后来乐队解散,甲本桑和真岛桑又一起组了现在的乐队。”
“是吗。”
“最近,乐队好像签了唱片公司,也许已经开始筹备主流出道的事了。现在的演出也算是‘例行磨炼’。”赤松晴子把她知道的事告诉他。
乐队的现场富有唱片和电视里所没有的魅力,所以,即使是已经签了唱片公司的乐队,在正式出道之前的这段打磨期,都会进行不间断的现场演出。
在有了公司以后,联络演出的事也随即过渡到唱片公司那里。
他们会像组织演唱会那样,替乐队安排演出,并且还有唱片公司的专员在现场观察他们,以便在演出结束以后提出意见。
“原来如此。”乐队既然名草有主了,岩桥慎一也就收起那种作为商人的审视心态,换成了纯粹的欣赏者心态。
这段对话是用日语说的,四个兔国姑娘在旁边一头雾水,只能把视线往那张海报,往那络绎不绝的观众上面放。
聊完了,岩桥慎一招呼她们,“走吧。”
……
朋克乐队的演出,里头不乏奇装异服的观众。四个姑娘使劲儿跟着岩桥慎一,仿佛担心被大灰狼叼走的小羊羔。
舞台前边已经站满,好位置是抢不到了,六个人勉强往前挤了挤,刚刚站定,从会场前方发出一阵骚动,欢呼声随即向后扩散。
他们六个还不知道什么事,就像是在玩传递东西的游戏那样,接过前面人的欢呼,又把欢呼递给后边的人。
四个姑娘有点放不开,像是在纷扰的人群面前羞于表达自己看法的孩子。
小小的,堆满了乐器的舞台上,乐队的四个人站上了舞台。主唱甲本浩人面对观众,中规中矩的说了句开场白“晚上好,我们是thebehearts!”
光这么看,是支台风很正常的乐队。
这种想法只持续了五秒,随着鼓手数完拍子,甲本浩人清唱出第一句歌词“我疯狂地喜爱那些温柔的歌”,吉他声加进来,台风立刻变了。
他扯着脖子,瞪大眼睛,像是被一条蛇给缠住了脖子因而呼吸不畅那样,在舞台上一边咆哮,一边用力蹬腿,像青蛙一样跳来跳去,声嘶力竭的唱着这首名叫《人にやさしく》的歌。
可以,这表现很朋克。
岩桥慎一跟赤松晴子常混迹地下音乐圈,都知道怎么一回事,四个兔国来的姑娘却给吓了一跳,不知该怎么反应。
她们听不懂这歌词,也不明白为什么唱歌不能好好唱。但是,身边的人表现的都很热烈,出于群体的从众性,她们也尽量模仿着周围人的行为。
毕竟,当人们可以自由行事时,经常会相互模仿。
王小芳听不懂歌词,也不明白为什么唱歌要用这样辛苦的唱法。虽然看上去像是在胡来,但是想也知道,这样比好好唱歌要耗费更多的体力。
她一边模仿周围人,一边看着舞台上的乐队思考着。
热唱三首以后,第四首是抒情歌,刚才那个又蹦又跳的主唱安静下来,用布鲁斯口琴吹着有些哀伤的间奏。
短暂“正常”了一会儿,给了王小芳一个缓冲的余地。不过,这首歌结束后,就又是一首像之前那样窒息一样的唱法的歌。
乍从那种温和的氛围里出来,立刻又受到新一轮的冲击,看着好像被卡住了脖子的主唱,王小芳灵光一闪,忽然发现到这种唱法的意义。
好像是一个被捂住嘴扼住咽喉不能发声的人,拼了命挣扎着想要说出心里话。
你们可以视我为异端,堵住我的嘴,可以威胁我,让我出局,但是,在被卡住脖子窒息之前,我仍要说出我心中的真情,直到声嘶力竭……
她一个激灵,深受感动,有种想掉眼泪的冲动。
岩桥慎一专注于这场演出,没有注意到王小芳的变化。这支叫蓝心的乐队吸引了他。
虽然台风狰狞,但是乐队的歌词却出人意料的有着很强的文学性。可是,虽然有着文学性很强的歌词,同时却又带着一股汗臭味。
他歌唱的是底层青年的呐喊,但是,这种让岩桥慎一感受到的“汗臭味”并不是指流浪汉的臭味,而是底层青年劳动过后的汗臭味。
虽然一切很糟,充满苦闷,但是,还是对生活带有理想,用带着汗臭味的身躯去拥抱未来,这一切不是虚幻的,而是活生生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