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世录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柴特儿
“伢缅手里拿着的东西,叫‘打戛夏’。”
这打戛夏,是鬼师在招龙时用的法器,选一根四尺长的五棓子树枝,剔去树叶和树皮,并将白纸剪成三指宽的纸条,在纸条竖向中心位置,每隔一寸,竖着剪开一个半寸长的缺口,将纸条下端从缺口中绕进去,如此往复,做好的纸条便好似麻花般地拧着,这样的纸条一共剪出十三条,扎在一起,挂在树枝上,便成了此时被伢缅握在手中的打戛夏。
因打戛夏只是个苗人祭祀中用的物件,并没有汉人的叫法,察戈怕盲丞听不懂,便多了句嘴解释道:“你见过家中有人出殡时,孝子打的孝幡吧”
“没有,”盲丞梗着脖子道:“我爹娘还没死我就瞎了。”
“那你见过渔船上绑船锚用的粗绳么”
“没有,我还没出过海就瞎了。”
“那麻花呢你瞎之前没吃过麻花”
盲丞格外认真又诚恳地点点头道:“我刚断奶不久就瞎了。”
察戈很纠结,一肚子恼怒却不知道冲谁发火,是啊,自己带着的是个什么都没见过的瞎子,想想看,一个大活人,连麻花都没见过,这未免也太可怜,自己还怎么对他发火呢
正当两人说话的功夫,前面的队伍已经停下,大家已经来到了招龙的场子旁。
舍昂寨子里没有什么太高的建筑,整个寨子四面都是群山,依山而建的寨子好像一只深深的碗,在中间地势最低的地方是一片空地,平日里,苗民们经常聚在这里一起做些农活儿,编制、纺织之类,寨子中有什么活动庆典都在此举办,招龙也不例外。
举着打戛夏的伢缅来到场子中央,口中念诵颂词的声音仍旧未停。
“皇帝晒衣服、汉人立高楼,鱼在河边晾鳞甲、山上麻雀晒羽毛,杀个猪儿一山长、开坛酒儿一海深,杀猪来请你白龙、倒酒招待你绿龙,今请十二大白龙……”
伢缅一边念诵颂词,一边挥手示意,几个精壮的小伙子立刻抬着两条雕刻好的木董翁走来,将其放在场子正中。
另外一面,抬着长凳的人也走进场子,抬着凳子分别走向木董翁的头尾两边,将两腿凳子插在泥土中。
放置好木董翁和两把长凳后,才有人抬着一块巨石,放在董翁头顶那把长凳的后面。
这块巨石是镇宅的石头,在招龙的仪式中,专门为鬼师所准备,但是伢缅没有马上登上石头,在此之前,他还要完成一个步骤--准备祭品。
除了米、酒,招龙祭祀中最重要的祭品,便是猪,猪必须选全白的猪,不可以用黑猪,此时,那头从邻村买来的白猪被五花大绑,嘴巴虽然被死死绑住了,口中却仍旧不停发出惊恐的嚎叫声。
猪不用伢缅亲自杀死,但是第一刀必须由他开始,对此,伢缅早已没有了第一次在招龙仪式上杀猪的那种恐惧,只见他接过屠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手起刀落便将那把刀准确无误地插进猪的脖子。
一时间,鲜血汩汩而出,惨叫声声迭起。
盲丞听到那猪叫的声音,连连摇头,口中啧啧有声道:“残忍,残忍!”
察戈有些意外地打量着盲丞,没想到这家伙看起来好像对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却也有一颗菩萨心肠
“我大当家的说过,”盲丞感慨万千道:“杀人啊,一定要稳准狠,一刀下去断了气,这才够慈悲!”
“慈悲!”察戈长大了嘴巴,下意识叫出了声,他立刻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道:“杀人还叫慈悲”
“那当然,轻轻一刀,帮他了结痛苦,难道不够慈悲”盲丞歪着脑袋头头是道道:“这世上,死了才是解脱,活着才叫受罪。”
察戈不理会盲丞的理论,他踮起脚,只见场子中,伢缅已经将刀递给了杀猪人,杀猪人手起刀落,血灌了两大盆,猪已经四脚朝天不动了。
接下来,杀猪人拿着两只火把烧猪毛,这也是规矩,祭祀用的猪不能以开水烫毛或是刮掉,必须用火将猪毛烧掉,几下之后,猪皮上不少地方已经被烧焦。
第一百五十二章 抢猪
第一百五十二章 抢猪
察戈从茅房回来的时候,正看到众人正在哄抢什么,他一拍脑门儿心说不好,自己刚刚想的是可以趁着众人煮肉的功夫留盲丞一人在这里,可他却忘了煮肉之后还要分肉。
一头猪,切为十二块,但是并不完全煮熟,煮到差不多的时候,就被捞出来切开,将其中半生不熟的一块儿单独留下,剩下的熟猪肉切碎了,由鬼师撒给围在周围的百姓。
每次招龙到了这一步骤的时候,大家都格外兴奋,因为苗人认为,能够吃到祭龙的肉,是一种极大的福分,故而争抢是免不了的。
想到这里,察戈急匆匆地便向场子跑去,好在,他赶到的时候,正看到盲丞站在离人群较远的地方。
察戈刚想夸盲丞还算聪明,然而人走到近前便看到盲丞身上便是尘土,焦急地问道:“怎么被撞到了”
察戈一边问着,一边帮盲丞拍打身上的尘土,盲丞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察戈,我觉得不对劲儿,咱们……”
不等盲丞这话说完,不远处,响起一声低沉的声音,正是在叫着察戈的名字。
察戈回过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顿时觉得有些意外,来者不是别人,竟然是伢缅。
伢缅脚步匆匆,趁着众人正在分肉的功夫,他本是想去处理一些事情,然而刚走了两步便注意到了站在路边的盲丞。
盲丞那长相一看便不是苗民,细皮嫩肉的,更不像是种地的农家汉。
这几日,日子一直过得不太平,故而伢缅看到盲丞时,心中便不由得有些警惕,正巧看到察戈向那年轻人走去,伢缅干脆喊着察戈的名字迎上前来。
察戈一愣,他在山寨里这么长时间,伢缅对他虽然也算恭敬,但是很少主动和他打交道,今日乃是招龙日,理应是伢缅最忙的时候,他怎会想到伢缅偏偏在这时找他
“苗王,”察戈一边挤出来一个笑容与伢缅打招呼,一边不动声色地将盲丞挡在自己身后,他努嘴指了指场子的方向,对着伢缅道:“辛苦了。”
伢缅摆摆手道:“我是来感谢你,那日都要多亏了你才把守汶带回来,他可是我唯一的孙子,要不是你的话,真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儿!”
伢缅的态度非常热络,用苗人的方式感谢着察戈,还说改日要在家中摆酒招待他,可是不管怎么说,察戈都不大相信伢缅的话--当日他送守汶回去的时候,伢缅就从察戈面前走过,事发当时都没有感激之情的人,事后偏要表达感谢,说没有什么特殊的目的,察戈是不信的。
果不其然,几句寒暄之后,伢缅的视线落在了察戈背后的盲丞身上,“这是你的朋友”
“啊,”察戈心头一紧,脸上却故作镇定道:“算是吧。”
“算是”伢缅的眉头微微皱起来,打量着盲丞道:“我从未见过他,他是……”
伢缅的问题很明显,是问盲丞是苗人还是汉人,若是后者,自然是破坏了当地招龙的规矩,只是碍于察戈的面子,并未问得太直接。
“哦,这个嘛,”好在察戈许久之前就想到过或许会被人问起这问题,只是没想到会是伢缅罢了,此时他以早就准备好的答案坦然应对道:“他是临寨学生的堂哥,会一手推拿的手艺,我前几日伤了肩膀,那学生便带他来给我瞧瞧,刚好赶上了招龙,不方便把他一人留在家里,便带出来了。”
察戈说这话的时候,藏在背后的那只手在盲丞的胳膊上掐了一把,盲丞下意识叫出声来。
“啊!啊吧!啊吧啊吧……”
伢缅愣了一下,没想到盲丞是个哑巴,他皱着眉头将盲丞又上下打量一眼,见一旁的察戈满脸
第一百五十三章 鬼师之术
第一百五十三章 鬼师之术
什嫆的家族之所以能成为鬼师,自然是有其不同常人之处。
即将出发前往伢缅家的前夜,什嫆曾经抚着守汶的脑袋对他说过一番话。
“守汶,你听我说,你我祖孙二人,只是深山贫人,生逢乱世,能苟活已是不易。可人若想活着,还想活得自由,便要戒贪,贪欲如瘾症,毁人无形。”
什嫆格外郑重地将这一番话告诉守汶,就是希望他在伢缅家中活得本分,除了生存之外,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
但是,这也仅仅只是什嫆对守汶说的,她是守汶的外婆,谁不希望自己的后代子孙过得顺心
所以说,什么安分守己,那是什嫆对守汶的忠告,可该帮守汶争取的东西,她一样都不会放弃。
所有的善,都让给你,恶,我来背着,只要你过得好。
所谓可怜天下父母心,也不过如此。
什嫆对伢缅说的那一番话虽然让伢缅脸上很是过不去,那一席话显得他好像是个眼中只有利益而无亲缘的卑鄙小人,但是实际上,事情也的确如此。
人永远不会因空穴来风的无稽之谈而愤怒,能让人感到愤怒的,只有真话。
所以,为了守汶能在伢缅家中好好生活下去,什嫆决定选在招龙日,履行她的诺言--用鬼师特有的手段,令伢缅的儿子索甲为这个家族传宗接代。
为了这一天,什嫆在守汶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很多准备,比如说,当村中的妇人们将扎染好的布条放在场子上晾晒时,她偷偷在上面下了毒。
什嫆下的,是一种慢性毒药,中毒者会在数月后表现出身体无力体渐衰弱的状况,然后在半年内病故,这种症状即便是巫医也看不出是什么毛病,家人会相信其属于自然病故,以此了去事端。
但是这只是鬼师巫术的步骤之一。
什嫆用的这种巫术,叫做嫁子,顾名思义,死去之人的灵魂会被转嫁到求子之人家中,成为对方的儿子。
嫁子巫术必须选在招龙日进行,将毒下给接凳的人,然后,什嫆会在家中做法招魂,这也是中毒的人之所以会神情恍惚身体虚弱的原因。
待到接凳人死去之后,什嫆将在家中行法事,将接凳人的灵魂转嫁入索甲家中。
总之,依照什嫆信誓旦旦对伢缅说的话来看,她的法术是必然能够成功的。
伢缅和什嫆有三年之约,什嫆能否成功,决定着她和守汶的活路。
眼下,毒已经下好了,什嫆目送伢缅离开后,回到桌子旁边坐下,她的背佝偻着,早已不能像年轻时一样坐得笔直,她摆弄着自己的手指。
自己虽然通晓诸多法术,可是这双手却从未害过人,对于什嫆来说,这还是头一次,她默默地凝望着自己的十指,场子上的接凳人在中毒之后,不会立刻有任何变化,那么自己的这双手呢什嫆望着它,不知道在成为了一双沾染罪恶的手之后,它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金寒池从瞎子身边离开后,忍不住又在人群中看了瞎子一眼,他当时只是出自本能地上前扶住了瞎子,距离比较近的时候,金寒池总是忍不住细细打量那个家伙。
他可以肯定,在自己复杂的阅历中,第一次见到盲丞这样的人。
金寒池没看到伢缅去找察戈,在伢缅从巨石上跳下去之前,休伶来了。
“主人,地点已经找到了。”
自从进村开始,金寒池和休伶便分开行动,他认为自己和休伶站在一起,是非常显眼的目标,故而就让休伶依照颂幺说出的地点去寻找旧寨的寨门所在,而自己则去看热闹,还有些意外地和盲丞近距离接触了一下。
听到休伶的话后,金寒池这才收回目光,跟着休伶向僻静的小巷走去。
整个舍昂寨子里的人都汇聚在场子上,好像将整个村寨所有的生命气息都凝聚在那里,以至于其他地方空空荡荡得有些落寞了。
“他娘的,真是连点儿人气儿都没有啊!”
魏大锤坐在院子里,忍不住骂了一声,他本来在帮察戈剥玉米,越想便越生气,干脆将玉米棒子扔出去,对面的水絮看到那玉米棒子滚落在脚边不远处,刚想站起来去捡,刑三却拦住了水絮。
“别管他,让他自己跟自己生气去!”
水絮没有作声,默默坐下了,她不大与刑三目光相对,也不大和他说话,但是水絮能感觉到,刑三对自己好得有些过分。
和齐孤鸿一样,水絮也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家庭被战火毁掉,但是水絮毕竟是女儿家,除了憎恨自己苟延残喘之外,哪里敢有什么报仇之心
起初,水絮刚被带回唐鬼山寨的时候,日日不吃不喝,唯有弟弟水帤死去时的场面在她眼前不停闪现,走马灯一般不肯止歇,令她夜不能寐。
渐渐地,刑三每天端着吃喝来,毕竟是个大活人,不管怎样,日日在自己面前打转,难免也会令水絮有所关注,她的注意力就是这样慢慢地被刑三转移,她终于开始承认
第一百五十四章 烂肉
第一百五十四章 烂肉
湘南边陲小镇的旧驿道,路面坑坑洼洼,无人维护,但是,当地的军阀虽然不管修路,却对收税很是上心,凡是过往行商,必须依照货物价格向税卡缴纳税费后方可经过。
对于大商大贾来说,税费的价格虽然高,但也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即便心有不平,也只好缴纳过税费后带着货物通过税卡,但是对于小商小贩来说,本就是投机倒把没什么利润的生意,没听说过卖个挖耳勺还要纳税的,从一个镇子到另一个镇子,不说多的,只要这路上有三四个税卡,税费便已经超过了货物本身的价格,别说赚钱,不把老本儿赔进去就算老天有眼。
正所谓上有天子立规,下有百姓越举,老百姓为了讨生活,什么办法都能想出来,过往商贩也为此想尽了各种偷藏货物的办法。
税卡上,两名士兵正懒洋洋地靠在木刺围栏旁边,天气干热,早上有个卖瓜的经过,收了税之后,两人还死皮赖脸拿了人家一个西瓜,此时西瓜吃完了,瓜皮扔在路边,招来苍蝇嗡嗡作响,令两人更加烦躁。
其中一个士兵本想找个阴凉地方躲个懒,然而人刚站起身,远远便看到两人牵着马向哨卡这边走来。
看两人的穿着打扮,一人长衫一人短打,是个文人和练家子,不像是做生意的,但士兵还是没有放下警惕。
前两日他们还从一个学生模样的人身上摸出了几十刀宣纸,大字不识一个的士兵几年也用不了一张宣纸,当即指称这学生带着这么多的宣纸,必然是要贩卖,士兵一口咬定他是打扮成学生模样的卖纸贩子,不由分说便扣下学生的纸。
士兵说的头头是道--但凡过税卡,试图私藏货物逃避税赋的,一律将货物抄收--士兵虽然不识字不读书,唯独这句文绉绉的话背得格外清楚。
故而,也不管那学生如何辩解,如何急得要哭,到头来死活还是没能将自己的东西要回来。
人要是想不讲理,怎么说都有自己的理由,更何况这些士兵乃是以收税为生,而收税又不如直接抢东西来的快,但凡是赚钱的事情,他们比谁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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