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歌行·云起卷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韩十三
燕歌行·云起卷
作者:韩十三
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穿了一件烟青色长衫,不知哪里撕下来的烂布条随便将长发束于脑后,却又不系好,和乌亮的长发一起,随风胡乱摆荡着。
他丢了猛啃一半的猪蹄,喝了不知哪位碗里的酒后,在身边一位水手模样的男子身上蹭了蹭油手,拖拉着那只破剑,一边向擂台走去,一边对众人谄笑道:“那姓楼的太丑了,看着碍眼!”
楔子
昭文二十三年,秋。
大燕玄阳城外的戈壁已是一片荒凉。
朔风乍起,自零星长着几株骆驼刺的红石滩上刮过,吹起几团风滚草,依着地势,向着远方咕噜噜滚去。长风过处,声响仿似鬼哭狼嚎。
一团风滚草滚到一双牛皮战靴之下,再也动弹不得,宛若一只蜷缩在那里瑟瑟发抖的猎物。战靴的主人着黑甲,持长戟,面色潮红,目光坚毅。在他的身旁,整齐列队着的,是成千上万个跟他一样的北凉战士。
二十万北凉军,静默地注视着前方的断崖,身经百战的他们知道,绕过那道断崖,是一片开阔空地。开阔地的正对面,便是大燕北境重地玄阳城了。
也许是前几次战斗打怕了,明明可以在断崖处设下伏兵,居高临下狙击北凉军团的玄阳守秦刚居然放弃了这个机会,紧闭城门,据守不出,只待援军。
想来也是。
面对北凉马背上长大的二十万铁血男儿,区区四万五千守军,恐怕难以力挽狂澜。
千百张黑色战旗猎猎作响,最大的一张猩红大旗上,专门用北凉大燕两种文字绣着硕大的“蒙”字。单是这个“蒙”字,就能把喜欢躲在女人罗裙下的燕人吓破胆吧。要知道,那可是兼具北凉国相、大将军于一身的蒙达的战旗,北凉国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皇叔。
黑色甲旗遮天蔽日,战马低嘶跃蹄,只等蒙达一声令下,便会席卷而去,凭借再一次冲击,将玄阳城那早已在前几次战斗中残损不堪的城门撕得粉碎。
自信满满的老将军蒙达骑在通体漆黑的战马上,望着前方隐隐浮现的玄阳城角楼,露出了鄙夷的微笑。
他摊手在副将摩耶屠面前,摩耶屠马上会意,解下系在腰间的酒囊,毕恭毕敬地递了过去。
爽烈的马奶酒下肚后,蒙达大叫一声:“三军听令,玄阳城破,儿孙们自当肆意快活,莫要管那燕人死活!不要只顾那些牛马,漂亮女人也要多抢几个!”
他的话极大地鼓舞了将士们的斗志,一时间杀声震天,只令头顶那刮了千百年都不曾停歇的朔风都黯然失色。
正当蒙达举起右手,准备发号施令时,本该挥下的手臂却高高地擎在了空中。
他目光所及之处,几百米外的断崖之上,居然出现了一个红色的身影。
那身影看起来约莫只有七八岁的样子,举着一柄小小的红伞,看起来无比怪异。
蒙达相信身后的士兵也跟他一样看到了这诡异的一幕,一位身高还不及马腹的幼女,突然出现在二十万军阵之前,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嗨,大燕没有女人了吗,居然让这么个还未断奶的小娘子前来劳军”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身边的将士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戏谑声中,唯有蒙达身边的副将摩耶屠眉头紧紧皱成一团,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酒囊。
而对面的红衣女童似乎毫无惧色,沉稳淡漠的表情根本不应该出现在那稚嫩的脸上。
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长裙,仿若鲜血遍浸残霞。
她就那样默然地看着一箭之外的北凉军团,嘴角竟缓缓升起一抹轻笑。
淡青色的发带和腰间的束带一起迎风飘举,竟似天外飞来了一位仙子。
蒙达迟疑之际,断崖之上又有了新变化。
“快看,小娘子身后那是些什么”
沿着一名百夫长所指的方向看去,红衣女童的身后居然升起了一只只巨大的孔明灯。转瞬间,千百只孔明灯借着风势,黑云压境般朝着军阵扑来。蒙达看得清楚,那些孔明灯的下方各系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布袋。待到飞近,到了头顶,才看清每只布袋上都写着一个“粮”字。
“哈哈哈,莫不是燕人怕了,不等开打就认怂,亲来又不敢,便想出这种怪招给爷爷们送战利品来了。”
然而,那名士兵的话音未落,一柄利箭便刺破皮甲,洞穿了他的胸膛。腔子里涌出的鲜血堵住了喉咙,呜呜哝哝地再也说不出半个字。他惊恐不定的眸子里所映现的,是断崖之后密密麻麻升起的箭雨。跌落马下的他还未来得及闭眼,箭雨便已兜头落下。利箭割裂了头顶孔明灯上的无数只粮袋,细碎的面粉迎风扑面撒下,借着风势,顷刻间已在北凉军团的周围化作一团浓雾。
轰的一声巨响,撒落的面粉被孔明灯点燃,形成了剧烈的爆炸。
转瞬间军阵已经乱作一团,目不能视,哭喊声震天。
爆炸中受惊了的军马,在将主人甩下马背后,得了失心疯般四处乱撞,又撞翻了几队还没反应过来的北凉狼骑。
众人胡乱揉着眼睛,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就连已经变成了一位白面书生的蒙达似乎也还没有想明白。只得拼命拉紧缰绳,安抚下狂躁不已的坐骑。
“蒙达狗贼,纳命来!”
一声嘶吼割裂长空,努力摇了摇脑袋的蒙达定睛看时,才模糊看见对面的断崖处,已有一骑从崖边的低谷中蹿出,朝着军阵风驰电掣般地袭来。
马背上的青袍男子仗一柄玄青色长剑,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长相。但仅凭方才那一声中气十足的低吼也能辨出,来者,必是以一当十的高手。
“驾!”
蒙达来不及多想,当下双腿一蹬,驭起身下战骑,挥舞着那双曾让他扬名天下的玄铁巨斧,向着来人冲去。
尚未接敌,蒙达却觉心头一绞,腹痛难忍。
他猛然想起了副将摩耶屠递给自己的那一囊马奶酒。
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三尺长剑已经迎着他的面门劈来,蒙达下意识地举斧抵挡,却已无招架之力。只见那迎面劈来的长剑一抖,斜刺而下,划了一个半圆。刀光一闪间,右手里擎着的那柄厚达三寸的巨斧,已经被斩成两段,断口依着剑势,呈弧形切开,跟自己尚未瞑目的脑袋一起,跌落在脚下的红石滩里。那剑,竟像切豆腐一般把玄铁斧切成了一个弧形!
这凌乱的红石滩原本不是红色,据说是被千百万战士的鲜血染红。
瞳仁里粘了沙子的双眼还在兀突突地盯着那只斗笠,最后一个怨念在蒙达的脑袋里一闪而过——身为主将,本不该这般自负轻敌的,更不该一马当先……
将蒙达斩落后,来人并不下马,俯身长剑一挑,蒙达的脑袋已在剑梢。
暗红色的鲜血顺着剑脊流下,衬托得剑脊上那行云流水的锻纹更加清晰,那道道浅灰色的缎纹竟似一条从天际流下的瀑布。
“蒙达已死,哪个敢来!”
青衣剑客一声暴喝,被爆炸震傻了的将士们揉着眼睛去看,才发现主将的脑袋已在来人手中。
要说北凉狼骑也不是被吓大的,当即,便有几十个未曾丢了坐骑的骑兵,在一位百夫长的带领下,向着断崖的方向回卷,妄图抢回主将的尸首。
“主将已失,军心不在,撤!”
此时,副将摩耶屠接管指挥,对着那几十骑狼骑发布了第一道军令。
虽然心心念念着国相的全尸,但军令如山,本欲冲上前去从青衣剑客手中抢回头颅的百夫长只得勒停了马儿,心有不甘地下令道:“听摩耶将军的,撤!”
北凉军向北撤了,留下一地烧焦了的尸体,和横七竖八倒在乱石滩中的军旗、兵刃。
断崖之上,红衣女童嘴角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在她身后,一支驼队正在默默离开,叮叮作响的驼铃声掩映在风沙之中,如今听来是如此悦耳。正是这只驼队,半月之中横绝万里黄沙,及时带来了用于奇袭的孔明灯。他们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去。千里奔袭,只为她一句圣令。
“哒哒哒。”
耳旁马蹄声响,伞下的女童抬头看时,青衣剑客已经跃下马来,将那颗血淋淋的头颅递到了她面前。
面无表情的女童伸出手,拎着发髻,接过了头颅。
此时此刻,她掌心里那个莲花形的红色烙印似乎比方才更加艳丽了。
眼见驼队走远,红衣女童低声命道:“传话下去,给摩耶屠准备的那一车银子可以兑现了。”
成年女子的声音从一位七八岁女童的口中发出,若不是身边的大护法江寒整日与其如影随形,任他武功再高,恐怕也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
“是,圣使!”
被青衣剑客江寒唤作圣使的,正是眼前这位七八岁的女童,红莲教教主沈雪吟。
她的容貌虽然只有七八岁,年龄却已经二十有三。
十五年前,江寒曾带人去到青阳城邙山,用在井水里下毒的腌臜手段灭了青阳派剑宗满门,抢回了两件宝物。其中一件是他手里削铁如泥的天瀑剑,而另一件便是那据说服下以后可以长生不老
的玄清丹。
那一年,本着忠心,江寒将玄清丹奉给了教主,却不想使她的容貌永远停滞在了八岁。
十五年来,自知酿下大错的他四处搜寻玄清丹的解药,终无下文。像他这种一心护主的武夫,又怎会明白,玄清丹本不是毒药,又何来解药。
十五年来,红莲教绑遍天下名医,却终究治不好教主的怪病。这些年,因了该死的玄清丹,沈雪吟尝遍了天下的苦药,每天还要忍受烈火煎熬,为的就是排解体内玄清丹的万古奇寒。可她的头发指甲,再未生长半寸。若永远停留在八岁也好,偏偏心智却又渐渐成熟。年长的她,不敢照镜子,不敢亲自洗脸,万恐在倒影里看见自己的容貌。她每三年就会杀掉替自己梳洗的下人,平生最忌讳别人用“小姑娘”、“小女孩”之类的词汇称呼自己。
想到这里,沈雪吟的眉头皱成了一团,旋即又舒展开来,撑着红伞,拎着人头,向着身后一直紧闭的玄阳城门走去。
玄阳城门口的两只玄武石兽,历经千百年战火,已满目疮痍。
一个月前,蒙达军团发起的第三次攻城大战中,左边那只青石玄武被投石机削去了半拉脑袋,只留下一只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北面的戈壁。
在它的背后,遍布弹坑的城墙上,贴着一张早已泛黄的告示:北凉犯境,举国同仇。杀北凉军士一人者得银一两,百夫长百两,千夫长千两,敌将万两……
二十年前,就是在这座城门下面,年仅三岁躲在箩筐里的她,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沈鳌被人
第1章:无尘观
昭文二十六年,秋。
朱阳城东隅,建在层峦叠嶂的栖霞峰中的无尘观内,一位少年满脸埋怨。
“天雷怎么还不劈下来”
时至深秋,听云道长的小徒弟燕戈行正用双手撑在石桌上,看着峰顶那棵已然开始落叶的梧桐,噘嘴埋怨着。
他身下的石桌上,是一局残棋,黑白棋子皆已被用十足的指力按进了棋盘里,静待着破解残局的那个人出现。
对面,须发花白的师父正在指导大师兄练剑。
与他不同,大师兄常牧风勤奋刻苦,师父教授的天瀑剑法虽然早已烂熟于心,却每天勤加练习,力求精进。
常牧风比师弟年长两岁,虽然十八年中两位皆已长成神仙一样的翩翩少年,但师兄眼中却已没有了燕戈行的顽劣。一柄箫剑被他舞得瑟瑟生风,师父听云道长不禁频频点头,朝着对面冥顽不灵的燕戈行嗔怒道:“你何时才能跟你师兄一样,也不枉负师父毕生心血。”
一袭烟色长衫的燕戈行不耐烦地瞥了师父和师兄一眼,悻悻地嘟囔道:“还不是您老偏心,教师兄的天瀑剑法比教我的流云剑厉害百倍。”他又哪里知道,天瀑剑法跟流云剑法同气连枝,实则是同一种剑法,外行人本是看不出什么区别的,只待练到登峰造极之时,才能在几处招式中看出微妙变化。流云剑从天瀑剑中演变而来,砍去了天瀑剑法中最为狠绝杀气太重的几招,化钢为柔重在心法修为,谁又能说出个伯仲如今燕戈行埋怨师父偏心,无非是自己练剑不如师兄用功,使剑不如常牧风得心应手罢了。
“你说什么”
听云道长怒吼一声,吐了吐舌头的小徒弟连忙收声,抱起了被丢在一旁的古琴:“我练琴,练琴,我好生练琴还不行吗”
琴声刚起,一袭白衣的常牧风已经旋跃而起,跳上了观内那棵千年古柏的树梢,舞剑的同时,大声念着师父教授的剑诀——一朝凌云起,剑缚重天,回首苍龙潜九渊……
话音未落,常牧风的身影似一条白练凌空劈下,待要落地之时,左手变掌为拳,击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又借势反弹,手中箫剑猛然斜向上挑,飞旋尽时,剑尖已直抵燕戈行眉梢。整个招式,宛若一条天外飞瀑,自云端倾泻而下,溅起的浪花轻点燕戈行额头。
“切!”
燕戈行伸出二指,轻轻隔开眼前的箫剑,对师父的厚此薄彼腹诽不已——单单是剑诀,师兄就比我霸道许多。师父教我的那哪叫什么剑诀啊,明明就是一首三岁孩童都会念的古诗。
“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如今,虽然心中很是不爽,又不好当着师父的面表现,只得将古琴丢在石桌上,跳脚拍手道:“师兄好剑,好剑,貌似轻功又更上层楼,今晚可以吃鸡了。”
燕戈行故意隐去了那个“法”字,逞口舌之快。
而他所说的“吃鸡”本是听云道长无奈之举——此前,嘴馋的燕戈行总是到山下的农户偷鸡吃,曾被农户们打上门来。后来,听云道长便想一法,在栖霞峰中散养了许多土鸡,让他们徒手去捉。这样一来,不但杜绝了他们下山偷鸡的念头,还能让二人的轻功日益精进。一开始,尚不熟悉环境的土鸡自是好捉,不到两月,燕戈行已经吃得肚肥腰圆。后来,剩下的土鸡越来越少,熟悉了环境的土鸡为了躲避山中野兽,个个练就了一身飞檐走壁的好本领,再想捉住便难入登天了。鸡飞得越来越快,好不容易长圆了的燕戈行却越来越扁。
“就知道吃!”
听云道长抬脚踢向燕戈行,小徒弟抱琴来挡,心疼古琴的师父连忙卸力,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死乞白赖,让人无从真心恨起的燕戈行。
眼见师父不忍打,燕戈行连忙将桌角的茶盏递到老人家面前,“毕恭毕敬”地站在他身边,望着峰顶的梧桐树长吁短叹:“眼见又一年夏天过去了,雨季里雷倒是打了不少,偏偏没有一下劈在那梧桐上,我看,今年又不能下山喽。”
听云道长曾有言在先,雷劈梧桐,残棋破解之时,便是放燕戈行和师兄下山之日,现在看来又要泡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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