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重工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齐橙
事情的发展比冯啸辰徐新坤设想的还要顺利。在得知省厅将要推广新民厂经验的消息之后,贺永新首先想到的就是要洗脱自己的责任。他先是抛弃了陶宇,让徐新坤兵不血刃地剪除了贺永新的一只羽翼,接着他又甘愿冒着得罪李惠东的危险,把徐新坤推到了介绍经验的位置上。
贺永新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认定徐新坤无法做好这一次的经验介绍,只会当场出丑,并且成为省厅遮掩丑闻时的牺牲品。他万万没有想到,徐新坤是有备而来,他有冯啸辰帮他编的出色的全面质量管理方案,还有冯啸辰准备的讲话稿,能够保证他的讲解准确无误通俗易懂,而且还能达到妙趣横生的效果。要知道,在那个国门刚刚打开的年代里,大多数人的见识是非常有限的,冯啸辰随随便便找几个段子进来,都够让一众厂长们觉得大开眼界了。
全面质量管理的第二个要求,是全员参与。在以往,我们认为质量管理就是质检部门的事情,靠探伤员拿着探伤机去找毛病。全面质量管理的观点认为,传统的质量检验只是事后的补救,等到质量问题出现了,再去找出次品只能是止损,该发生的浪费已经发生了。
全面质量管理要求在事前事中开展质量改进工作,要让每一个干部工人都参与到质量改进的行动中去,而且这种参与是长期的持续的,不是靠搞一两个运动,喊一两声口号。我们要建立起一种学习型的组织文化,也就是要在企业中提倡学习精神。要以qc小组作为学习的核心,负责组织全厂干部职工的学习工作,促进职工间的知识分享。
在西方发达国家的企业中,有一个重要的职位,叫作首席知识官,用英语来说就是cko,这个人不是厂长,不是总工程师,也不是总会计师,他的任务就是把整个企业的知识串连起来,让每个人的知识变成全企业的知识,再让全企业的知识变成每个人的知识。知识这种东西,互相交换就能够产生出倍加的效应。
在我们过去的管理传统中,也有互帮互学的做法,但这些年来,这种做法逐渐淡化了,被许多企业放弃了。我们要在全面质量管理的进程中,恢复这样的传统,并且用现代化的理念将它进行改造,使之规范化制度化成熟化
徐新坤越说越流畅,除了冯啸辰给他准备的内容之外,他又加上自己的即性发挥。他有做政治工作的经验,在部队当政委的时候,也搞过思想教育能力培训等工作,对于管理是有一定心得的。他把这些心得融汇于讲解之中,不时还穿插进一些小段子歇后语之类,不时引得全场的听众发出会意的笑声。
谁说这个老徐不懂管理的?他对质量管理的理解,在咱们机械厅系统里,绝对是能排在前三名的。
我看,除了李厅长,别人也比不上他了。
我原来还觉得这个报告应当让老贺来讲呢,现在看来,老贺不见得比老徐讲得好。
不是不见得,是绝对不可能。老贺那两把刷子我知道,抓抓生产没问题,全面质量管理这种洋玩艺,他玩不转。
可不是吗,我好歹前一段也在行政学院学了两个月的质量管理,我怎么觉得行政学院的教授都不如这个老徐讲得好啊。
今天这个现场会,来得值了!
这些议论,不时有一两句会传到贺永新的耳朵里去。其实,就算是不听大家在说什么,就会场上的气氛,已经足以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了。这是一个极具活力的会场,所有人的情绪都被徐新坤调动起来了,大家脸上流露出了兴奋恍然钦佩的神色,讲台上那个人,在大家心目中已经不再是什么工业界的菜鸟,而是一个学识渊博经验丰富的行家里手。
第五十一章 大局已定
完了!
这是贺永新从内心深处涌起来的一个念头。
如果早知道徐新坤做了如此充分的准备,贺永新是绝对不会在李惠东面前态度如此强硬的。他把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甚至还自作聪明地夸奖徐新坤自学成才,用话语挤兑徐新坤上台去介绍经验。
如果徐新坤真的狗屁不通,在讲台上出了丑,那么贺永新自然是可以坐在下面看笑话的,而李惠东也会理解他的苦心和无奈,认为他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
可现在情况恰恰相反,徐新坤的表现令人感觉惊艳,反过来,贺永新所说和所做的一切,都成了小丑之举,令人齿冷。李惠东此时的心理一定是对贺永新充满了失望和鄙夷,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这恐怕就是李惠东将要对贺永新说的话吧。
如果早知如此,自己就该表现得更积极一些,摆出一副与徐新坤同进退的姿态,这样即便徐新坤出了风头,自己也不至于落一个挨耳光的结果。
可是,有这样的可能性吗?徐新坤从一开始就是带着要坑贺永新的心态来布局的,他会让贺永新察觉到真相吗?
哗!
雷鸣般的掌声响了起来,与徐新坤刚上讲台时候那稀稀落落的掌声相比,简直是戏剧盘的反转。徐新坤站起身,向众人频频点头,拍着掌以示感谢,接着,他又转过身,向着主席台上的各位省厅领导点着头,那副表情分别在说自己已经不辱使命。
新坤同志,讲得太好了!
李惠东主动站起身,走到徐新坤面前,与他握着手,向他表示祝贺。看到李惠东的举动,台下的掌声更响了,徐新坤能够得到李惠东如此礼遇,足见其讲述的水平极高,让一向要求严格的李厅长都表示首肯了。
在会场的一个角落里,冯啸辰微微地笑了,大局已定,自己也算是不辱使命了。
现场会一共开了两天。在听完徐新坤的经验介绍之后,参会代表们又来到了车间进行实地考察。这一回徐新坤就没法再忽悠了,换成了余淳安给大家讲解具体的实施细节,当然,这是指未来落实这份全面质量管理方案之后的情况。
李惠东全程参与了考察工作,不时向陪同在自己身边的徐新坤进行求证。徐新坤恶补了几天生产技术,也就仅能说个大致而已。李惠东不以为忤,反而鼓励他要继续努力,尽快成为一名合格的企业管理者。李惠东作为一厅之长,这点管理意识还是有的,他并不在意徐新坤是否懂得具体的技术细节,只要徐新坤愿意积极开展工作,就是一个可用之人,谁说管理工厂就必须是技术专家呢?
参观完车间,最后的半天时间被安排进行经验交流和总结,前来参会的各厂领导纷纷表示要学习新民厂的经验,回去之后加速推进本厂的全面质量管理工作,并盛情邀请徐新坤前往指导。机械厅宣传处的处长找徐新坤要走了讲话稿和其他各种资料,已经在酝酿着向机械部和国家经委上报材料的措辞了。
现场会隆重结束,按照蔡德明在结束会上的总结来说,这是一次成功的大会胜利的大会团结的大会勇于进取的大会,是机械厅在整个1980年最大的成绩,大家注意到,他并没有说之一两个字。
在这两天之中,贺永新没有再露面,他实在无脸去面对同僚们诧异和怜悯的眼神。能够当上厂长的这帮人,也都是比猴还精的,从贺永新此前的讳莫如深,到安排徐新坤上台介绍经验,再看到徐新坤那惊人的逆转,谁猜不出新民厂的党政一把手之间发生了什么?以往与贺永新关系好的,对他自然是充满了同情。而与他有过一些嫌隙的,那可就是满脸幸灾乐祸了。
贺永新告病了,症状是阑尾炎复发。他甚至动了到县医院去真的切一刀的念头,以便让大家相信他不是在找借口,而是真的
省机械厅党组在新民厂召开了一个非正式的临时会议,说它不正式的原因在于并非所有的党组成员都到新民厂来了,实际上参会的只有李惠东蔡德明和胡蕴石三位厅领导,还有人事处生产处宣传处的几名处长,徐新坤也被要求参加了会议。
会议的第一项议程是有关新民厂的人事安排,鉴于新民厂在全面质量管理工作中取得了极大的成绩,未来将成为机械厅系统的排头兵,会议决定安排厂长贺永新到省行政学院参加为期半年的企业管理培训,以便其具备更强的能力,来领导新民厂的质量管理工作。
在贺永新学习期间,由党委书记徐新坤暂行厂长职责,主持新民厂的党政全面工作。
第二项议程,则是要求新民厂尽快落实全面质量管理方案中的措施,要求新民厂大刀阔斧进行改革,允许新民厂的领导班子可以在人事奖惩经费使用等方面有更大的自主权。换句话说,只要是打着推行全面质量管理的旗号,哪个工人或者干部敢不听话,徐新坤有权让他停职反省,扣发工资以及给予其他各种处罚。
这两项议程的结果还需要等李惠东等人回到省厅之后召开正式的党组会议来决定,但悬念已经不大了,因为李惠东蔡德明和胡蕴石三个人基本上就能够代表机械厅党组的意见,其他党组成员不太可能否决他们的动议。
胡蕴石在会上没有提出不同意见。他知道这两个决定意味着贺永新在新民厂的职业生涯已经结束了,在行政学院结业之后,贺永新也不可能再回新民厂,更可能是由机械厅安排一个闲职,让他等着退休。胡蕴石找不出理由来帮贺永新开脱,时下改革是最大的政治正确,改革大潮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贺永新这两天的种种表现,正与诸多改革小说里写的那种老顽固如出一辙,他的命运自然就是被冲到沙滩上成为鱼干了。
老徐,新民厂我就交给你了,别让省厅失望。
临离开新民厂之前,李惠东握着徐新坤的手,郑重地嘱咐道。
李厅长放心吧,我会努力的。徐新坤应道。
李惠东拍拍他的手臂,说道:你是一个老同志,思想觉悟和工作热情方面,省厅是完全放心的。但在生产管理上,你还是一个新人,这一次你的经验介绍非常出色,但我知道,这是你能够虚心向技术人员学习的结果,与你自己掌握了这些知识还是不同的。现在省厅给了你权力,你要一如既往地团结依靠身边的技术人员,不能搞官僚主义。
还是李厅长了解我。徐新坤嘿嘿笑道,他知道,这点事能瞒得过各厂的厂长,却瞒不过李惠东的眼睛。他徐新坤在技术上有多少斤两,李惠东是一清二楚的。不过,他也并不试图去隐瞒这一点,因为李惠东看重他的原因,本来也不是源于技术,而源于他的开拓精神。
蔡德明和胡蕴石也先后上前来与徐新坤握手,然后各自登上自己的吉普车,带着同来的那些处长们离开了。李惠东坐着专属于他的伏尔加小轿车,最后一个离开新民厂,待到回头已经看不到新民厂的厂门时,李惠东向司机吩咐了一声,道:前面那个路口,靠边停一下。
司机没有问缘由,把车开到路口,停了下来。只听车门一响,一个姑娘不知从哪钻出来,拉开门坐进了车后座,随即关上了车门。坐在前排副驾位子上的李惠东让司机继续开车,然后回头笑着问道:丫头,怎么没到礼拜天,你就溜号了?
那姑娘笑嘻嘻地说道:我帮着徐书记整理资料,又是画图又是跑印刷厂的,加了好几天夜班了。这是余科长亲自给我批的假,让我回家休息三天,我可以回家好好睡上几天了。
说话的这个姑娘,赫然便是新民厂装配车间的小青工韩江月。她自幼随母姓,又因为几乎不在机械厅露面,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她是李惠东的女儿。她初中毕业后就进了机械技校,后来又分配到了新民厂。但就算是贺永新,也只知道她是机械厅子弟,至于是谁家的孩子,贺永新就不知道了。因为机械厅的厅处两级领导中都没有一个姓韩的,贺永新也就没把她当一回事,否则没准早就把她调到厂部机关去坐办公室了。
李惠东早年是在企业里当过厂长的,懂一些生产技术。运动时期,他曾被打倒,发配到工厂去当工人。韩江月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迷上了机械,跟着厂里的师傅们把车铣刨磨之类的技术都粗学了一番。或许是因为李惠东遗传下来的基因,她对机械技术颇有一些悟性,学什么像什么,年纪轻轻,已然是身手不凡。
爸,我给你的情报没错吧?徐书记这一次在会上的表现,是不是把大家都给惊呆了?韩江月看着父亲,兴冲冲地邀功道。
第五十二章 原来你都知道啊
徐新坤要演一出绝地反杀的大戏,当然不可能只靠自己一个孤家寡人。除了冯啸辰和余淳安之外,韩江月何桂华等几名工人也加入了他的团队,组成了一个地下qc小组。这些天,小组里的众人夜以继日地准备材料,编写出了在会场上发布的那份方案,韩江月累得两只眼睛都堪与熊猫媲美了,但却是兴奋异常。
在徐新坤向省厅呈送汇报材料的时候,韩江月没有跟任何人商量,便把事情的真相通报了父亲李惠东,告诉他这是一个计中计:表面上是徐新坤受到陶宇的蒙蔽,把一个子虚乌有的成绩报到了省厅。而事实上,徐新坤早就准备好了另外一手,只要省厅给他一个机会,他就能给大家一个惊喜。
李惠东得到女儿告密,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只是叮嘱韩江月不要到处乱讲。不过,事后当蔡德明提出去新民厂开现场会的时候,李惠东却是马上表示了同意,甚至连和贺永新确认一下的程序都没走,在韩江月看来,这就是她告密的功劳了。
韩江月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促成李惠东同意召开这次现场会的关键,其实并不是来自于她通报的消息,而是一个来自于京城的电话,打电话的人,是工业系统里的元老级领导之一,煤炭部副部长孟凡泽。
江月,听说你们这个地下qc小组里,还有一个林重来的干部,叫冯啸辰,你和他熟悉吗?李惠东似乎是不经意地问道。
他嘛韩江月一下子就语塞了。
她能不熟悉吗?这些天,在小组里智计百出的灵魂人物,不就是这个年轻处长吗?别说对生产技术一窍不通的徐新坤,就连余淳安何桂华这些行家里手,都不得不对冯啸辰表示钦佩。他对新民厂的情况自然不如余淳安他们熟悉,但说起液压技术的前沿,还有全面质量管理理论的精髓,所有的人加起来都无法与他相比。
最终成型的报告,几乎是完全照着冯啸辰提供的思路编制出来的。余淳安懂生产管理,也懂质量体系,但却从未做过类似这样的方案,至于何桂华韩江月,就更不用说了,许多个全面质量管理中的概念他们连听都没有听过,只能照着冯啸辰的指点去搜集材料,再交给冯啸辰筛选和加工。
韩江月出于出龄相轻的心态,一开始还打算挑挑冯啸辰的刺,哪怕不是在理论方面,而只是在一些实际操作方面,能够挫一挫他的威风也好。但她很快就发现,冯啸辰有着扎实的功底以及良好的心理素质,嗯,好吧,其实心理素质这个词是冯啸辰自己说的,按韩江月的观点,那就是脸皮比轮胎还厚。与冯啸辰拌嘴,韩江月连一点取胜的希望都没有,还屡屡招来师傅何桂华的劝导:
江月,你要多向小冯学学
为什么我就必须跟他学?韩江月不干了,与师傅争执起来。
他比你成熟。何桂华评论道,技术方面的事情,可以说是各人有各人的长处,你偏向操作,他偏向管理。但要论起为人处世,他比你可成熟多了,不会像你一样莽莽撞撞。
那是他官僚好不好!韩江月不满地嘀咕着。
嘀咕归嘀咕,韩江月慢慢地还是接受了现实。她不得不承认,冯啸辰这个人学识渊博眼界开阔,而且做事认真,有着一种社会上许多同龄人都不具有的责任感。在与冯啸辰接触的过程中,她时时能够感觉得到他身上流露出来的超凡脱俗的气质,这是一种足以让妙龄少女们眼睛里冒出小火花的偶像气质。
丫头,怎么啦,你对他有意见?
李惠东感觉出韩江月的迟疑,这可是他很少在自家女儿身上看到的现象。也许是因为在工厂里呆的时间太长,韩江月有着工厂女孩那种风风火火敢说敢干的泼辣劲头,与省厅机关里长大的那些孩子们截然不同,这也使得韩江月在机关家属院里可以用没朋友来描述。以往李惠东与韩江月聊起某个熟人的时候,韩江月都会噼里啪啦地评价一番,当然多数时候是贬义,难得有几个让她佩服的人,才能得到她不无夸张的褒奖。
可为什么说起这个冯啸辰的时候,丫头就不吭声了呢?
他嘛韩江月知道不能再支吾了,老爸虽然不像老妈那样擅于洞悉女孩子的心思,但好歹也是当省厅干部的人,目光如炬,自己支吾得越久,就越容易露出破绽。
嗯,自己到底有什么破绽怕让父母知道的呢?韩江月又有些懵了。
这家伙挺狂的。韩江月总结道。
狂?李惠东皱了皱眉头,这好像是一个负面评价吧?
没等他追问,韩江月却又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不过,他倒是也有狂的资本,他本事挺大的。
嗬嗬,本事挺大?我怎么听说,他还不到20岁啊,比你也就大不到1岁的样子。李惠东笑着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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