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枪皇帝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寇十五郎
十一月初三,元军对崖城南门展开第一轮攻击。
首日攻城,元军以行军万户脱温不花为主将,出动五千人马。东西两门各一千以牵制,以三千兵力主攻南门。
张世杰亲登谯楼指挥战事,侍卫亲军步军都虞候黄天从任南门守备,率上千宋军抗击元军。
脱温不花乃阿里海牙手下第一悍将,出身行伍,从小卒升至万户,以作战勇猛闻名,他脸上那纵横交错的伤疤就是证明,沉重的铁罗圈甲下身体的疤痕更多。
脱温不花与张世杰也算老对手了,当初焦山之战就曾交过手,此后一路南下也屡有过招,双方对彼此的作战风格都不陌生。
张世杰一见是脱温不花指挥攻城,立即对黄天从下令:马上把悬户挂出去,所有枪牌手预备,弓弩手待命。
悬户悬帘,是古代一种城池守备工具,有垜口第一切要之物之称,每垜口作木架一箇,两足在内,栽於城上,一转轴匡档在外,紧贴两垜之边,上用覆格,可搭毡毯或用被褥,俱以水湿,直遮垜口,箭不能入。无此二者,贼万弩齐发,城上不能存站。
在崖城还称为吉阳军城的时候,并无此装备。因为当时宋军主要防范的对象是海盗黎獠,二者弓弩射程有限,不足为惧。到行朝占据崖城之后,对手以弓马纵横天下的蒙元,自需以此物为先。
此时崖城诸门各垛口之间,都配置大量悬户悬帘,尤其以南门为多,所用覆格,也多为坚木,反正琼州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树木。
果然,悬户刚放下,脱温不花的首波攻城队就冲了上来。
前头方阵足足五百弓弩手,两翼各有三百长矛手与刀牌手,后方则是大量推着壕桥长梯冲城车的民夫杂役。壕桥为双层转轴,长度正好够横跨护城壕,前端有钩,下部有轮,推行便利。壕桥一旦推到壕边,钩端搭住对对壕沿,元兵就可源源不断登城。
这几日元军大造攻城器具,确实没白忙活,甫一开战,来势凶猛。
脱温不花虽是蒙古大将,但麾下也多是汉军及新附军,蒙古兵并不多,此次打头阵的也全是汉军及新附军。攻城之前,阿里海牙便颁下通告:此乃灭宋最后一战,欲获军功,就得把握这为数不多的机会,戮力杀敌,奋勇争先。且城内尽是宋国之丞相参政平章事尚书将军等,甚至还有宋国太后,头头脑脑一抓一大把。只要杀进城去,谁都有机会俘获宋国大官,大元朝廷,绝不吝厚赏。
通告一下,攻城的汉军及新附军都似打了鸡血,人人争先,生怕慢了便落到别人后头,到时丞相将军抓完了只剩校尉小兵。
五百弓弩手冲至八十步,前三排百余弩手先发,上百弩矢射来,宋军守城士兵正急忙转轴落板遮挡,动作快的刚放下覆格,夺夺之声不绝于耳,覆格不断震动,望之令人心惊后怕。十余个动作慢的宋军士兵被弩矢穿胸破腹,鲜血狂喷,惨叫倒地。在弩矢的强劲力道下,宋军士兵的皮制短身罩甲如同纸片般脆弱。
宋军这边也不甘示弱,利用居高临下的优势,不断从悬户后抛射箭矢。初时因距离远,没伤到几个人,但随着元兵冲近,城头箭矢如雨,伤亡剧增。
随着元军中军旗帜摇动,弓弩手方阵停下,两翼刀牌兵穿插入阵,各自举牌护住弓弩手。弓弩手则不断从牌隙间探身开弓还击,不过因地势原因,他们中箭的多,伤敌的少。
后方民夫杂役则在督战队的驱赶下,冒着箭雨冲向护城壕。不断有人中箭倒地,一时不得便死,满地翻滚哀嚎,斑斑血迹,令后方经过的民夫杂役看着心惊胆颤。
冲冲!快快冲!冲得越快越能活命。谁敢返顾,立即正法!督战元兵催命般的声音不绝于耳,如鞭子般抽打着役夫们拼命向前。
宋军箭雨虽密,终究挡不住潮水般冲来的役夫。随着咯吱吱的转轴声及嘭嘭震响,尘烟飞扬,一道道壕桥已伸过壕岸,前端铁钩牢牢抓入深土里。
元军发出阵阵欢呼,刀牌手长矛手蜂涌踏桥而过,竖起长梯,争相登城。
兵临城下,为防误伤,除了个别强弓手,大部分元军弓弩手已不再密集射箭。宋军也在黄天从急令下,卷收起悬户,枪牌手上前,弓弩手居后,与登城元兵激战。
血战,就此展开。
元军三次攻上城,都被宋军拼死挡住,危急时刻,黄天从更亲自持长刀冲杀,以至手臂受伤仍死战不退。元军重赏之下有勇夫不假,而宋军却是厓山余生的最后一批大宋脊梁,他们不缺斗志。这是他们最后一块生存之地,面对杀上门来的暴徒,他们别无选择,唯死战而已。
在激越的战鼓声与杀伐声中,太阳渐渐西斜,那一抹残阳,如血。
第一百四十二章 【崖城血战(中)】
如血的残阳,照在血洗的城头。
一群宋人杂役在城上城下清理敌我两方的遗体,并用一桶桶清水冲洗城墙血迹,再以猪鬃一遍遍洗刷,但任他们怎样使劲,城砖上依然留着淡淡血痕,抹之不去。
踏着一地湿漉的淡色血水,大宋右相文天祥,左相陈宜中参知政事曾渊子户部尚书杨亮节等皆一袭红袍玉带围腰头戴蝉翼纱冠,在十余亲卫甲士的护卫下拾阶登城。
将到城头时,一身甲胄系着一领绯色大麾的张世杰率黄天丛及一众护卫出迎。
将相相见,互拱手作礼。
看着黄天丛吊着绷带的手臂及一众护卫铠甲上的刀枪箭痕,文天祥感叹不已:鞑虏凶暴,侵城甚急。张帅黄虞侯诸将士辛苦了。今贼引兵去,不日必还来,还望诸君多加保重。
陈宜中上前两步,抚着黄天丛伤臂问:君豪(黄天丛字),手臂伤势如何?
黄天丛大胡子一翘,满不在乎扬扬臂膀:无事,被斫了一刀,幸有臂甲挡住,皮肉之伤而已。
曾渊子大赞:我大宋有如此忠勇将士,必可摧折敌锋于城下。
张世杰沉声道:世杰以谯楼为中军帅帐,敌不退绝不下楼一步,誓与崖城共存亡!
杨亮节赞叹不已:有张帅此言,太后可安寝矣。
文天祥等看着城墙及城下血迹斑斑及攻城具造成的累累创痕,感慨之余,也不禁庆幸,幸好此城坚固,防御设施齐全,若是像万安军那样的土城,甚至昌化军那般土围子,怕是早被元军攻下了。
想到万安军,不由得想到赵猎,若非他力主南迁,行朝怕还在海上漂着。据闻万安军那边有元军八千围困,领军的还是阿里海牙之子元军悍将忽失海牙,也不知兵力薄弱的龙雀军能否抵挡得住。
十一月初五,仅仅经过一天的休整,元军再次发动进攻。
这一次,元军兵力比之前更多,中军大旗除了脱温不花的坐纛之外,更出现了阿里海牙的苏鲁定大旗。
苏鲁定的蒙语意思是矛,外形就是一杆长矛,特殊之处在于矛身底座的銎部形成一个圆盘,盘沿一周有数十个穿孔,绑扎着马鬃作为垂缨。若是蒙元王公级人物的苏鲁定,则有六十四至八十一孔。这有着浓浓草原特色之物是蒙古的象征,是战神的标志,只有王公重臣一方统帅,而且是蒙人才有资格持有。
阿里海牙屡立战功,位居行省重臣,更有入朝为相之呼声,故得忽必烈恩赐此旗,只是旗杆高度要比蒙元王公短三尺,只有一丈三尺。
苏鲁定有黑白两色,分别叫做哈喇苏鲁定和查干苏鲁定,就是黑和白的意思,黑色象征着战争与力量,白色象征着和平和权威。而今日,阿里海牙举的是查干苏鲁定——和平和权威。
元军统帅阿里海牙亲自督战,文天祥闻讯也亲临南门谯楼,与张世杰共御强敌。这两位大宋将相可谓是元军的老对手了,对蒙元苏鲁定寓意再清楚不过,此时看着敌中军高高竖起的查干苏鲁定,不约而同发出冷笑——和平?!都这时候了,还有何和平可言?怕是想要我们投降是真。
从城头望去,元军大阵比前日厚实许多。旗帜如云,枪矛林立,牌如重墙,兵马一层又一层,密密匝匝,从坡脚排到坡顶,再从坡顶蔓至坡后。把附近几个山坡都给占满了,怕不有上万人。阿里海牙与脱温不花的中军坐纛就在最高坡顶之上。
崖城周围地形起伏不定,山林甚多,很难展开兵马,万人已是极限。这一点倒是利于守军,不过常言道人过一万,无边无际。看到城下元军兵马之盛,守城宋军难免变色不安。
就见坡顶上三骑举旗奔驰而下,自一列列军阵间穿行,卷起一片烟尘。
三骑在距护城河前百步停下,中间持旗骑士洪声道:元帅喻示文丞相张枢密。宋已无君,气数已尽。诸君皆是当世杰出之士,何必为一妇人做困兽之斗?须知海天茫茫,孤城难持,死守死路一条,归顺天下太平。今我持查干苏鲁定而来,君当知我意,勿使和平之旗从我手里坠落。
文天祥愤然击栏:和平?德祐二年,某奉帝之命,出使元营,是谁拒绝我大宋的和平诚意?拘我鞑营,陷我朝都?虏我君王?涂炭我华夏生灵?尔等胡儿,率兽食人,荼毒天下,有何面目奢言和平!
持旗骑士森然道:如此说来,丞相是拒绝元帅和平诚意,选择战争了?
看着城下色目骑士喋喋不休,张世杰向亲卫伸手:取我弓来。
亲卫迅速将张世杰专用的二石五斗步弓及雕翎箭袋呈上。
张世杰取弓箭在手,双臂一引,弓弦咯吱吱声中,弓开如满月,倏地一松,箭去似流星。
持旗色目骑士身经百战,临阵经验与反应极出色,一听弦响,立刻伏鞍,但他顾得了人却顾不了旗——箭至旗落。
守城宋军爆出震天价喝彩,士气高涨。
阿里海牙远远看到,冷哼:蠢材。
张世杰这一箭固然出彩,但百步射箭,虽有准头力道却已不足,这一箭即使射中也无力穿甲,根本不会受伤,平白丢人。
谯楼之上,文天祥清越而富有亲和力的声音清晰传来:诸君,元虏虽众,不过外强中干,前番攻城屡屡铩羽便是明证。更况乎我有二城可倚,敌攻之,必败!
二城?不是只有一个崖城吗?
守城宋军将士面面相觑,终于有大胆者高声问:丞相,何来二城?
文天祥一字一顿:诸君脚下有坚城,此为一;我大宋上下一心,众志成城,此为二。有此二城,任是天下劲锋亦折于此,况色目胡儿乎!
原来这样二城啊!
黄天丛趁机拔刀高呼:众志成城守坚城,色目胡儿折兵锋!
守城宋军齐声应和,千人怒吼,声遏行云。
坡顶上的青罗盖下,阿里海牙自然听得清清楚楚,身边左右的脱温不花贯只哥都是一脸怒容。
贯只哥愤然道:阿塔,这些宋人不知好歹,正如其谚所言,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今日,我们就要让他们见见棺材!
脱温不花俯身请令:贯只哥说得没错,请元帅下令,让末将把这些宋狗揍哭吧!
阿里海牙抚着长髯,淡淡说了一句:既然他们射落和平之旗,那就给他们战争吧。
脱温不花抱拳大吼:遵令!
半刻时后,查干苏鲁定放倒,哈喇苏鲁定举起。
战争,开始。
第一百四十三章 【崖城血战(下)】
灼热的阳光下,大地热气蒸腾,鼓声震天,呐喊声震天,攻城的元兵如潮水般一波又一波拍打城墙,无数双大脚踩过壕桥,涌向城下。
半空中一蓬蓬箭雨交错而过,那遮天蔽日的死亡阴影,将城头或城下的两方士兵尽数射翻。此时无论是宋军还是元军的普通士兵多无甲或只披皮短甲,对箭矢的防护力不强,中者不死亦伤。而在箭雨中不时夹杂着一些石块,却是双方的梢砲打来的。此时宋军用的还是以人力为主的梢砲,而元军用的却已是配重式投石机。幸好海运不便,元军所用多为轻型投石机,若是重型投石机襄阳砲,只怕崖城早变废墟了。
然而箭雨再密集,砲石再猛烈,也挡不住元军的冲锋。数百汉军新附军举着还残留未剥尽新鲜树皮的半人高木牌,冲过壕桥,登上长梯,杀上城头。这些本是两宋子民的军队,与异族对战时畏之如虎,但一旦投降,刀口转向,却一改绵羊本性,变得穷凶极恶如狼似虎。两宋末的新附军明末的汉八旗,乃至抗战时的汉奸军队皇协军,莫不如此,实是可悲可恨。
悬户悬帘虽可防箭矢,但同时会影响守军射击,尤其当元军杀上城头时,这样的防护更是无用。此时大显神威的是狼牙拍夜叉檑等守城利器。
所谓狼牙拍,就像一块巨型苍蝇拍,只不过这苍蝇拍拍的不是苍蝇,而是登城的敌兵。拍上遍布钉齿,以绳滑绞於滑车,扯起拍落中者无不成肉糜。
夜叉檑与木檑相似,同样遍布铁钉,从梯子放落,一滚一大片,还可扯起回收。
但这两样守城利器也有弱点,那就是栓绳易被斩。便如此刻,好些个悍勇的元军士兵跳上犹残留血块肉屑的狼牙拍背板,挥刀斧拚命砍粗大的系索。不过三五下,粗索便被斫大半,狼牙拍摇摇欲坠。
城头一排弓手探出身,嗖嗖几箭,将几个斩索的元兵射个对穿。元兵惨叫声未落,城下一阵箭雨射来,城头宋军好些弓手大叫着连人带弓坠下城。
轰地一响,狼牙拍绳索终于断裂,巨大的钉板拍下,将几个正欲登城的元兵压在拍下,殷红的鲜血不断喷出,拍下伸出的几对手脚一阵抽搐踢蹬,慢慢不动
这边狼牙拍坠落时,旁侧一架架梯子竖起,一群举牌咬刀的元兵正奋力踩梯登城。登至半时,城头扔下一大石,将元兵举着的木牌砸成好几半,旋即闻到一股恶臭。那元兵抬头,突然发出一阵恐惧至极的厉叫:金汁!
哗!一股金汁浇下,这架梯子上的五六个元兵惨叫摔落,痛得满地翻滚。轻者手臂被蚀,粪毒入肉,感染严重,不死也残。重者头脸大块皮肉脱落,甚至露出白森森骨头对这些人而言,当场死了都是幸事,否则就是极度痛苦嚎叫至死为止。
另一边轰轰隆隆滚下一具夜叉檑,将快爬上梯子的七八元兵尽数捶落,其沉重力道更将梯子砸断。守军旋即绞动滑车,咯吱吱声中,已变成腥红的夜叉檑又带着新鲜血肉收上城头。
谯楼正下方城门处,一辆冲车正轰轰冲撞城门。这种屋形冲车内藏十余人,以粗大原木构架,上覆生牛皮,涂抹灰浆,石矢难毁,且不惧油火,故此一直推过壕桥,推到城下,守军难以阻止。
尽管宋军必以木石沙土堵塞城门,但只要撞破城门,以人力挖掘木石沙土总比硬冲城头好。
随着包铁冲木咣咣猛烈撞击,厚实的红漆大门不断掉漆,慢慢出现裂纹。
前敌指挥脱温不花远远看到,咧开大嘴,但他的笑声尚未出口,就见城头宋军几个力士奋力抬着一个巨大铁球,一二三扔下。
混蛋啊!是震天雷!脱温不花狂笑变怒吼。
轰!一声震天巨响,火焰腾空,浓烟滚滚,冲车顿时趴窝。
一会,冲车破裂的木门撞开,几个口鼻耳朵流血的元兵跌跌撞撞滚出车,跑不出几步先后跌扑在地,浑身抽搐——却是被强烈的冲击波震伤内腑,一时不得便死,却已完全丧失战斗力。
随着接二连三震天雷扔下,攻城元兵被炸得血肉横飞,惨烈的死亡,令元兵战胜了督战的死亡威胁,惊恐万状逃回。
脱温不花脸色铁青,往后方坡顶看了一眼,青罗缎伞下,阿里海牙安坐如钟,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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