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才和外墙上的门牌擦身而过,家里大门就给打了开来。慌慌张张地前来应门的果然就是樱树老师。
「沙织……啊,您该不会是佐川学姊吧!」
我向一手握住门把、一手扶着墙壁的樱树老师低头行礼。老师的目光只在我身上停留短暂的瞬间,就被她的佐川学姊,也就是宫下阿姨吸引过去。
然而,樱树老师惊喜的神情没有维持太久,就变成一张清楚写着「我该不会认错人……」的犹豫表情。
「小贵啊,好久不见。」
面对有点令人尴尬的场面,阿姨很快便以她的独特手段顺利解决掉了。
宫下阿姨将樱树老师接连逼退两步,在玄关处伸手抱住老师,并掐了掐老师的屁股……然后樱树老师就像之前妈妈和阿姨重逢时那般,立刻确认眼前这位举止诡异的女子正是自己高中时期的那位学姊。
「果然是佐川学姊呢……」
见到拥住自己的美女面露冷豔笑容,退无可退的樱树老师声音一下子就变得好小。
「不、不对,现在不是任由学姊玩弄的时候!」
眼见就快要被宫下阿姨给制伏的樱树老师,突然间挣脱了阿姨的拥抱,并焦急地抓起阿姨的手说:
「既然学姊您都来了……」
「姊姊……姊姊她怎么了吗?」
我对一脸惊惶失措的樱树老师问道。
等待老师反应过来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说话的语气完全跟不上内心的紧张情绪,于是连忙装出和老师一样又忧又急的样子。要是这种情况下还被问「妳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的话,心情可是会大受影响的。
「沙织……记得我在办公室偷偷放给妳看的影片吗?」
「记得。」
「那个影片……在我借用妳们家厕所时,被乱动我电脑的裕美子学姊发现了。」
「……」
「啊,我是为了让妳父母看看美花升学时的资料才拿出电脑的,本来也没有打算要在今天告诉裕美子学姊这件事。只是没想到……」
樱树老师欲言又止的样子,看了让人心生怒火。我不禁在心底向老师埋怨──您既然犯这种过错,还指望我能做何反应呢?
「不管怎样,先进去再说吧。」
宫下阿姨理性的声音如是说,才令樱树老师那彆扭到让我不太高兴的辩解及时落幕。
从玄关看去的家里,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可是,却安静到有点可怕。
随着樱树老师来到客厅时,这里依旧乾净到让身为一份子的我感到些许自豪。
本来以为姊姊和妈妈吵架可能会摔东摔西,想不到客厅竟然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给人一如往常的平稳感。
更令人意外的是,爸爸就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听到我们走近的声音,爸爸才将挂在衬衫领口的眼镜戴上,起身向我们打招呼。
老师让我们坐在爸爸斜对面的沙发,给大家各倒杯开水,再拉了张蕃茄造型的矮圆椅坐到我们对面。
在尴尬气氛笼罩下,每个人都一副不自在的模样,除了神情仍旧冷静到很可靠的宫下阿姨之外。
表情丰富的樱树老师还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难道她的喉咙是被谁给掐住了吗?爸爸则是双手握在膝盖之间,低着头不发一语。宫下阿姨的视线轮流扫向老师和爸爸,但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我则是很想知道不在现场的两个人,她们现在到底处于什么样的状态。
沉默的气息持续了好一会儿,才被爸爸低沉缓慢的声音给排除掉。
「说来惭愧。虽然我身为一家之,现在却不是能够帮上忙的那个人。」
爸爸带着苦涩的微笑,抬起头来对紧张兮兮的樱树老师说道:
「若非樱树老师特地走这一趟,我想我对女儿们的了解,恐怕还停留在她们小的时候……那个年纪的孩子们,就算跌倒了也能马上站起来,做父母的远远看着都会为她们感到骄傲。当孩子遭遇失败时,若能感觉到自己还有一股重新振作的力量,往后就会越挫越勇吧……我是这么想的。因为这样的想法,加上她们姊妹俩总是坚强又独立,我才忽略了她们可能会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困境,这个问题。老实说,我一直认为美花很快就会振作起来,现在也是如此。只不过……」
樱树老师好像早已準备接话似的,接着爸爸的话说:
「只不过那一天还没到来而已。」
听到老师这么说,爸爸笑容里的苦涩感似乎少了那么一点。
爸爸所说的坚强又独立,应该都是对姊姊唸高中时的优良印象吧。虽然我并不怎么喜欢比较,要是拿我们姊妹俩高一的状况拿来比对,姊姊肯定是大获全胜的一方。
可是,若爸爸知道他心目中的优等生其实有着难以启齿的秘密呢?看到那段影片的爸爸,心里会做何感想?爸爸他,又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待姊姊呢?
我忍不住在心中为姊姊捏了把冷汗。
与此同时,客厅又到了沉默的怀抱。
爸爸苦笑着,似乎在想该怎么说下去。樱树老师假装观察大家的反应,其实一直在看宫下阿姨。而阿姨她……
「那么裕美子呢?」
阿姨的声音冷不防地响起。其余三人纷纷看向阿姨,阿姨的目光则是停留在唯一的男性脸上。
「是的?」
表情略显讶异的爸爸迟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亲子间存在的隔阂确实比较複杂,但伴侣间就不应该是如此。既然您是裕美子愿意託付一生的对象,就该负起责任陪在她身边、和她一同排除万难才对。不是吗?」
「您说的一点都没错……也让我倍感惭愧。」
不是不陪她,而是就算陪了也完全帮不上忙──爸爸落寞的表情彷彿这般说道。
我感觉到宫下阿姨似乎正因爸爸的答而愤怒,只是她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这是裕美子学姊的请求。」
或许是察觉到宫下阿姨脸部表情的微妙变化,樱树老师略微胆怯地说道:
「学姊她说……无论如何都不希望让任何人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就把自己关在寝室里。」
阿姨听了老师的补充说明,轻轻点着头说:
「所以妳才打电话给我,希望我别带沙织家吗?」
这次换樱树老师乖巧地点点头……但是老师的动作不一会儿就僵住了。
宫下阿姨带着非常严厉且具有责备意味的表情,对不知所措的樱树老师说道:
「妳在想什么啊?」
「咦……?」
「这是因为妳的大意所引发的意外,请妳正视它,并且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还是说,妳的解决方法就是把裕美子的女儿矇在鼓里,然后大家一起坐在客厅祈求这场不幸的意外尽快被当事人遗忘?」
被阿姨这么一说,樱树老师也显得不太开心。老师露出不服输的表情,但语气仍然禁不注颤抖地道:
「我知道这是我的错……我也很努力想弥补过错呀!可是美花不肯跟我说话,裕美子学姊又说了那种话……」
「所以妳就只能乖乖听她们的话?听刚大吵一架的人所说的气话?拜託,妳该不会是认真的吧?」
宫下阿姨说着便站了起来,就好像懒的跟无可救药的笨蛋继续谈话似的,顺道叹了口气。被阿姨激出气来的老师随后也用力站起,蕃茄椅子随之可爱地一震。
「我无法谅解学姊您的态度,以及否定我想弥补一切的心情!」
樱树老师忿忿不平地望着阿姨说道。
「只有无能的人会这么在乎态度,也只有无能的人才总是在做事后弥补。」
没想到,阿姨却用如此锋利的两句话彻底打跑了老师的怒意。就在我怀疑身子微微摇晃的老师会不会一屁股跌到地上时,宫下阿姨已经拉起我的手,叫我带她到妈妈的寝室去。
我轮番看了眼目瞪口呆的爸爸和彷彿……不对,是已经哭出来的樱树老师,接着就被阿姨带出客厅了。
脑袋里只想着姊姊和妈妈的我,就在无法思考其它事情的情况下,带领阿姨来到父母寝室前。
叩、叩。
宫下阿姨礼貌地敲了两下房门,并以和方才截然不同的温柔语气对着房门另一端喊道:
「裕美子,是我佐川。」
沉默约莫五秒后,里头传来了「不要管我」的消极应。
第二次敲门声响起时,樱树老师和爸爸也赶到现场。老师还在用手帕摀住鼻子啜泣。
「裕美子,妳有听到吗?我是佐川。」
这次大概也隔了五秒钟左右,妈妈有气无力的声音给了「请您不要管我」的慎重答覆。
樱树老师、爸爸和我都露出了失望的表情。本来以为由阿姨亲自出马,事情很快就会突破瓶颈,想不到结果还是一样。
宫下阿姨仍不甘心地用同样温柔──但夹杂了不耐烦的口吻说道:
「裕美子……我数到一,妳再不开门,我就来硬的了。」
在樱树老师低声道「一?」的时候,在爸爸发出「呃……」低鸣的时候,在我思考着「来硬的」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宫下阿姨向后退了一步,并迅速抬起右腿。
「学姊冷静……」「佐川小姐您……」「阿姨您该不会……」
我们三人彷彿拿错歌谱的三重唱,随着已经悬空、随时都可以向前突进的指挥棒仓促音。此时房里也奏起了砰砰咚咚的杂乱旋律。
「一。」
冷酷的指挥家面无表情地歌颂道,接着甩出她的指挥棒。
我想我们都看得很清楚。
就在宫下阿姨抱着将木门踹飞的决心向前奋力一踢之时,慌慌张张又哭得淅沥哗啦的妈妈正好打开房门……所幸宫下阿姨及时改变右脚的方向,才没有将鼓起勇气应门的妈妈给一脚踢飞。然而,宫下阿姨却在右脚改变轨道时失去重心,连带使得整个身体往前倾倒,最后以将妈妈扑倒的姿势顺利着地。
「弥生学姊……」
被压在底下、从门口看不到脸部的妈妈低声说道。
宫下阿姨还维持压住妈妈的姿势……不对,阿姨好像在落地瞬间就已经把妈妈拥入怀里了。虽然我们只敢站在房门口看,只要仔细点还是能看出她们那比起摔倒,反倒更像是拥抱的姿势。
「弥生学姊……!」
妈妈也顾不得可能有谁会看到,就这么伸手抱住宫下阿姨的背,不断喃喃着弥生学姊、弥生学姊。
这么说可能不太妥当,但我总觉得我们三人好像是电灯泡呢……事实上,在我心生这股想法后不久,宫下阿姨真的就头也不地对我们说「你们还要继续站在那偷看到什么时候」一句话便让我们乖乖打退堂鼓。
在妈妈的哭泣声与宫下阿姨的安抚声刺激下,樱树老师不太甘愿地关上房门。
被留在走廊上的三个人,彼此交换了尴尬的目光,就跟着难掩苦笑的爸爸沿原路返。
啊啊,这么说来,爸爸不晓得知不知道妈妈和樱树老师的事情呢?虽然算不上外遇,毕竟发生了关係……嗯,现在还是先别去想别的事情吧。
经过楼梯前,樱树老师拍住我的肩膀、指了指二楼方向。在我考虑着该怎么答的时候,老师已经轻轻推了我一把。
「虽然很不甘心,但裕美子学姊需要的是佐川学姊的陪伴。」
樱树老师静静地看着寝室的方向说。她并没有说姊姊需要谁的陪伴,我想那是因为我们心中都有了答案。
我踏上阶梯,一步步地,直到樱树老师看不到为止。
抵达二楼的前几阶,依然瀰漫着微微的臭味。而二楼走廊上,也还是那副乾净又有点凄凉的模样。
一切彷彿如旧,却有了巨大的改变。
姊姊的秘密,现在扭曲成什么样子了?
……我已经很努力想赶上姊姊的脚步。可是,她总是快我那么一步。
我来到姊姊房间前面,刻意让她能听到我的脚步声,房间里却没有丝毫反应。我胆战心惊地盯着那扇熟悉的房门,转而期待着里头可能会传来拒绝的应。
就算被当成逃避事实也罢……只要姊姊能给我一个名正言顺的藉口,我宁可选择逃避。
没错。只要像妈妈那样,说句「不要管我」的话,我就会乖乖离开了。真的。
因为,我不是宫下阿姨。我不晓得该怎么做,才能帮助姊姊脱离困境。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姊姊需要的那个人。
姊姊她需要的是一个没用的妹妹,还是那位她急欲找的某个人呢……
想着那道与熟悉的名字相似的姓名,胸口就感到一阵烦闷。
……拼命压抑住紧张不止的心情,我伸手敲了姊姊的房门。
可是,这种情况下事情发展往往不顺人意。若用积极些的观点来看,就叫「总有不能逃避的时候」吧。
房间里响起的脚步声停止后,房门旋即被打了开来。
**着身体的姊姊,露出一副刚睡醒的表情,将不晓得眼睛该往哪儿摆的我给拥入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