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问鼎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杜醒
他已经再也顾不得这个要求有多么荒唐,也完全忘了屈辱,只一心想要逃避那种他完全无法再承受第二次的刑罚。
“——我答应!我照做!”承渊几乎是喜极而泣地挣扎着起身,脱口道:“你想看什么都可以!我全都照做!!”
陆启明冷淡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承渊神情渐渐绝望。
陆启明却又倏然一笑。
“好。”他说,“那你就先试一试吧。”
承渊眼中蓦然涌出巨大的庆幸。
他努力回忆着无数年前的那一幕幕场景,心中随之再次生出微弱的挣扎,却又再次放弃。他近乎麻木地压抑住屈辱,按照陆启明想要的那样调整表情。
承渊甚至连一句“这样可以吗”都不敢再问,怕陆启明因此说他不像。
陆启明安静下来,久久注视着这一幕。
承渊正低垂着头跪在这里,木然等待着他下一句宣判。
陆启明看了很久,一直都没有说话。
他原以为自己这次一定就可以满足了。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够再次感受到喜悦,胜利,支配一切的快感,或者是无论任何能够令他不再觉得虚无的东西。
但全都没有。
陆启明还是觉得没有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无聊透顶!……毫无意义。
甚至于。
他是觉得悲哀的。
……
承渊已变得不像承渊。而他也再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
陆启明忽然无法忍受地猛地站起,几步走下了神座。
他不想再看承渊的反应,开始毫无目的地在大殿中烦躁地踱步。
神殿天顶极高。四周巨大石柱拔地而起,古老图腾雕刻其上。外界的光线穿梭于无数浮绘暗纹的窗格,最终在中央汇集。可想而知,只要有一束天光就足以将整座神殿照亮。
——原本可以。
但这里就像一枚毫无杂质的水玉,或一面镜子。
烈火燃起之时,光暗倒错,神圣尽被烧为乌有。红莲业火将触目所见的每一处角落都映成了沸腾的岩浆一般的血红。所有的雕塑,所有的神像,都是一张血红的脸。
血红的承渊的脸。
也是他自己的脸。
陆启明心中骤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戾气。
红莲业火在一瞬间疯狂高涨,烈焰暴怒地伸向每一处神像。
……
——但是那火最终没有烧到天顶。
因为烧得再烈的火也总有尽头,即便他掌握着红莲业火的规则,也不可能让这场大火永不熄止。
业火正在熄灭。
一切总要结束的。
陆启明垂下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只手臂,逐渐重新平静下来。
而在某一瞬间,他余光里忽然掠过了一线不易察觉的炽白。
……
陆启明微微转动眼睛,视线下移。
有一小截剑尖静静透出属于神明的金色。
这是神剑古战的内核。
这截剑尖从背脊没入,穿透了他的心口。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承渊发疯一般骤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他颤抖地跪在神座上,兴奋得全身每一根骨骼都在发出扭曲的摩擦声,心中极致的怨毒透过双眼滴着血般无穷无尽地喷涌出来。
“陆启明!!!陆启明!!!!!!”他神情癫狂至极,撕心裂肺地咆哮出声:“给我死!!!!!!!!!你给我死!!!!!!!!!”
暴戾的杀意铺天盖地刺向少年。
古战陡然啸出刺破耳膜的鸣音,剑气狂乱地流窜,不顾一切地疯狂地向陆启明劈斩而去。
……
但承渊的笑很快就僵在了脸上。
他的剑渐渐慢了下来,直到茫然无措地停下。
他用一种极度困惑不解到濒临崩溃地眼神,浑身僵直地盯着陆启明——
少年转过了身,神情平静地回眸望向他。
身上白衣素净平整至极,一尘未染。
第一百三十七章 献世
陆启明抬手摘下了这柄剑。
剑柄握在掌心之时,他便感受到了整座庞大的古战场。
外境为神剑之锋刃,内境则演化小世界于剑身。陆启明垂目细看,见到长剑之金色锻纹无声辉映,每一瞬间的微光都倒映着万里山河盛景。
这就是神的佩剑,古战。
少年随意转动手腕,神色冷淡。
握剑时既感觉轻若无物,又有一种异样的沉重。轻盈是因为它并非古战之本身,而仅仅是被承渊召唤出的剑之灵体;沉重则在于剑身缠绕的因果力量——哪怕是最细微的翻转,都在牵动着无处不在的因果之线。仿佛冥冥中有无数双手追索着伸向他,用力阻拦着古战的每一次出剑。
而这柄剑,陆启明平静地注视着它。即是今日他需要的最后一件东西。
“……为什么”
承渊喃喃。
陆启明平淡道:“我一直在等着你这样做。”
——若要得到这柄古战,剑道与神魂缺一不可。他已经等承渊很久了。
“为什么”承渊死死盯着陆启明的动作,固执追问道:“为什么没用”
陆启明不含情绪地笑了一笑,“承渊,其实这个答案,你应该能够想到的。”
但承渊却一直想不到。他失了魂般地坐在原地,心中依旧是无穷无尽的不解。
他是真的想不通,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陆启明则不再回答。
神殿一时重新寂静下来,唯有逐渐微弱的红莲在壁刻间摇曳着暗影。时间将加速倒数,直到随这业火熄尽、万般皆如烟云消散的那一刻。
陆启明手指慢慢抚过古战剑脊,无动于衷。
在他虚假的过去中只有剑道是真实的,只因为曾经被折断过。他也记得自己从前是真心喜欢的,可惜得到了却又失去。既是如此,陆启明以为自己心底总会留着几分执念——他也一直期待着这种执念能够填补胸腔之中令他窒息的虚无感。
但是没有。
依旧没有。
纵使他已经得到了这柄绝世无双的神明之剑,而此刻握在手心,陆启明却连哪怕一丝最微弱的情绪起伏都感觉不到。
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无聊。”
陆启明低低笑了一声,道:“……还是这样。”
承渊被少年的声音惊醒,回过神来。他的神情接连变了数变,最终却沉寂下来,沉默地看着少年持剑走近。
陆启明在几步外的距离停下,凝望着发生于自己眼前的这一切。
业火已渐转弱,血色退去,地狱之景于寂静中无声消散,显露出此处原本的庄严模样。他微仰起头,看到自四面八方一直到达广阔的神殿天顶,尽是无限无垠之神圣浮绘,是这绵延不绝了无数万年的崇高颂歌。而落难的神跌坐在最中央的残破神座,强大、脆弱,畏惧而又冷峻至极。
看这命运之线交汇扭曲的极点!盛美的绝景。举世之仅见、从未有过、也再也不会发生的这一幕——
就应该这样停留在被摧毁前的最后一刻。
陆启明微笑起来。
“承渊,”他道:“你看着我。”
少年的声音与神情都非常平静,而承渊却分明从这种平静中预感到了一种极致的狂热。
陆启明轻描淡写地握住长剑,斩断了他曾经亲手刻在身体深处的一道封印。
这道封印之中是他夺去的石人的修为。
他解开这道封印,然后将能量全部释放后注入红莲业火——
承渊的瞳孔陡然锁成针尖大小。
“我真是太喜欢这里了……所以,”
陆启明一笑说道。
“就全部毁掉吧。”
少年愉悦地张开双臂,越过高台之下的最后几道石阶,扑到了困坐于神座之中的承渊身上。
确切地说,他是倒了下去。
——
无穷无尽的烈火以他的胸口为中心、疯狂地喷薄而出。
狂涌的红莲业火一瞬间从少年背脊向整片天地绽放开去,犹如肋生双翼,自由无垠地于席卷的烈风之中舒展开来。
但这一瞬间绚烂至极的美丽带来的却是更加绚烂的毁灭。
永恒之毁灭。
炽红!炽红!炽红!
——犹如是宇宙初生以前,原始混沌中点燃的第一簇火苗。
于绝对的黑暗之中,炽红无比的光芒暴烈地翻腾,一刹那即占据了视野所及的全部。
飞烟、碎石、流光。
巨柱倾颓,篆刻于时间以前的庞大阵法一道一道炸开,图腾寸寸皲裂,神像燃尽成灰。殿宇塌陷,天地动摇。一切都在疯狂地坠毁。
但不够。
还不够!
少年手中的长剑骤然现出前所未有的逼人光芒,神之古战重耀于世。
陆启明用这柄剑贯穿了整个神座。
——信仰便开始了崩塌。
沉寂了整整十万年的古战场轰然而动,在这场毁灭中开始癫狂地颤抖。神剑古战透过持剑之人虚无的躯壳感受到了令它熟悉而敬畏的神魂,无比热切地回应着,决意追随主人的意愿为这一切欢庆。
这就是末日之时。
——日月早已翻转,朝阳之余晖尽数化为永夜诞生之一线的迷醉黄昏,漫天星河倾倒倒灌。
神殿与撼天动地的巨响一同分崩离析着,又在炽红的业火里不断涣散消亡。
承渊在一片苍茫的烈焰中张了张口,听不到任何声音。
陆启明展颜而笑,无声说了两个字。
承渊茫然地辨认出了他的口型。
他说,“来吧。”
——全世界轰然失重。
承渊被拖了下去。
他们纠缠着自高天之上开始跌落。
两个人容貌同出一辙,一面漆黑,一面纯白,如镜面相照,仿佛一对诡异相悖的双生之子。
“为什么……”
承渊的声音被卷散在呼啸的风中。
“因为,”陆启明平静地看着他,说道:“这一切该结束了。”
从此刻起,从这一刹那,这一瞬间——
属于承渊神的最后一片神迹彻底消亡了。
一切的光辉与仰望至此而止,就此被埋葬于这片业火之中。
历史的烟尘即将无边地笼罩下来,连此刻最后的火光也终是日落之时的黄昏幻影。信众亦将弃之而去,就连世上最庸碌的凡人也再也不会将目光在此驻留。他们将被掩埋,被遗忘,荡然不存。
曾经属于神明承渊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
……
当灰尘降落于地面,混乱平息,声音尽数归于寂静之时,陆启明安静地坐在这片废墟之中,抬头向远处望去。
神殿坠毁,天空也因此再次展露出来。
他久久注视着这一幕,心中虽无悲喜,但却也终于觉得释然。
能够亲手终结这一切,也算是一种意义。
红莲业火无声降落下来,透出熹微而明亮的天光。残缺了大半的神殿挂在天幕边缘,恍如一轮新月。
月有阴晴圆缺。时间轮转,总会团圆。
——就好像人世间纵有万般生离死别、肝肠寸断,也总能再次归于轮回。诀别过后,也终还有重逢之时。
可他却是不同的。
他与虚幻之中诞生,死后亦不入轮回。他不知本心为何物,没有留恋的东西,也没有一定要继续做下去的事。
那天墨婵说他根本不在乎人们是否记得他,他也确实不在乎。只是偶尔难免想到,如果连那样的记忆也没有了,那就好像是他,陆启明这个人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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