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问鼎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杜醒
所以陆启明忽然有些懂得了人们为什么总对自己的后代格外珍视。除了爱以外,他们或许也把更年幼的生命当做了自己人生的延展。
存在过就想要留下痕迹,这大概是一切生命本能的渴求。
……
——也正因为此,若那些痕迹被人强行抹去,就会感受到无以言表的痛憾。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承渊完全无法理解他做出这一切的意义,“你为什么连自己的东西也要毁去”
陆启明回答道:“因为我不是你。”
“这是我的神殿,但也一样是你的!”承渊憎恨至极地看着他,“就算你再恨我,就算你的记忆被太乙抹去过,你也应该知道,这也同样是你自己的过去!陆启明,”
承渊诅咒一般地念出他的名字,道:“你会后悔的。”
陆启明轻轻一笑,道:“我不会。”
承渊正要开口,却忽而一愣,停了下来。
——因为他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极端的违常。
这种违常贯穿始终,他却被这场业火遮蔽双眼,一直着了魔似的视而不见。承渊忽然开始用一种截然不同的目光盯着陆启明,目不转睛。
少年唇角带着近乎于静谧的笑容。哪怕身处废墟残垣之中,竟仍是衣不染尘,整个人干净地仿佛发出光来。
答案呼之欲出。
“你当然不会……”
承渊痛苦又痛快地笑出了声。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了自己那一剑为何会失败的原因。原来……原来!
根本不是他失手了,而是——
“陆启明,”承渊喃喃道,“原来你已经死了。”
早在这
场毁灭以前,早在那一剑以前,早在他踏入神殿以前——
承渊心中升起无言至极的愤怒与无力,夹杂着慢了太久的恍然与更加强烈的困惑,五味交杂,以至于他竟然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原来他的判断根本没错。因为陆启明一旦涅槃必死无疑,所以眼前的这个少年——
他就死在红莲业火燃起的那一瞬间。
白衣无暇,无非只因这一身血骨早已在那一瞬间燃尽,此时此身只不过是空洞的雾气,只能在这场业火中短暂留存。承渊知道,待到少年的神魂也随最后的执念消散的那一刻,就连这样的幻影,也再不会存在了。
“我早就说过了。”
陆启明没有回头,只笑道:“这么显而易见的答案,你本该能想到的。”
承渊却笑不出来。
就算结果如此,失去了信仰之力后,他自己也再也无法继续在红莲业火中支撑下去了。
“……就为了杀我就为了杀我,你……”
承渊无法理解,却无法再继续质问下去。他只觉得徒劳,因为这一切早已发生,无论他说什么都已没有用,都再也来不及了。
漫长的沉默之后,承渊最终说道:“对,你是报了仇了,但是这又有什么意思你自己也已经死了,甚至比我死得更早。”
陆启明道:“是也不是。”
承渊目露讽刺,“不是什么”
陆启明将目光从天地之间收回,低头看着自己愈显虚无的双手,眼底神色有一瞬间的复杂,又再无声平复。
他与承渊不同。
如今的承渊只不过是神明死后余下的一片残魂,而他却拥有着连太乙也无法毁灭的神魂。哪怕此刻名为陆启明的这个自己即将消散,哪怕他难免要经历很久的沉眠,但经过漫长混沌之后,也终将会有新的意识从这片虚无之中诞生。如同轮回,却又超脱轮回。
再过不久,太乙留在他神魂中最重的这一道封印也将不复存在。自此以后,他将死去,亦将永生。
所以少年回答道:“陆启明会死,但我不会。”
承渊闻言失笑,但那笑容却很快消失。
他看着少年的眼睛,忽然停了下来。
——那是一双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漆黑的眼睛。
这种黑绝不是单纯的颜色,而是将一切都吞噬进去、连光线都湮没其中的黑。于这片黑暗中闪烁浮动的也绝非穿透他瞳孔的日光,而是数之不尽的古字符。
无数道弑神诀的古字符。
承渊悚然而惊。
少年察觉他异样的目光,不由抬手覆住一只眼睛,又放下。
“你能看到”陆启明默然而笑,低声叹道,“连这些也遮不住,看来时间真的要到了。”
“那里面……封印下面,”承渊喃喃道:“到底是什么!”
“承渊,你不知道吗”
陆启明专注地看向他,问:“你真的不知道吗”
承渊目光渐转迷茫。
他陷入苦思,却只能得到一片记忆被抹除后的空白。
陆启明看了一会儿,淡漠地收回目光。
——燃至尽头的红莲业火陡然涨起,一刹那将承渊的身形彻底覆盖,直至将血肉与神魂一同烧为灰烬。
他留下承渊性命的唯一原因就是想听一个答案,可惜这个残缺的碎片却已记不得了。不过也无妨,无论那个答案究竟是什么,都将与他陆启明再无关系。
周围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陆启明沉默地坐在原地,很久,忽然自己低低笑了起来。
“……真是乱来。”
……
不过,也就到这里为止了。
他曾经为了活下来而耗尽力气,如今还是失败了。但他也并不觉得遗憾。在这些年的记忆之中,他得到的虚假远远多于真实,感受到的痛苦亦远胜曾经得到的乐趣,所以没有什么好可惜。只是在这场红莲业火熄尽以前,他还想为了陆启明这个名字再做最后一件事。
做完,他便可以彻底了断因果,再也不亏欠任何人了。
陆启明平静地站起身,向着废墟之中的神座走去。
在这一片蒙尘的灰暗之中,唯有古战的剑灵仍在散发明亮的光辉,无声回应着少年的靠近。
陆启明抬手握住剑柄,缓缓将长剑拔出。
在剑刃离开缝隙的那一刻,神座随之崩裂,零落着散为一地碎石。他原本并未在意,只是下意识被虚空中飘散的一缕时间之力引去了注意。
陆启明的视线随之下移,然后定住。
……
他看到了一件东西。
一件原本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第一百三十八章 造物
那是一个素净的玉盒。
素无雕饰的白玉,普通到了极点,从未经过任何炼制,也没有阵法加持。就算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也能将它轻易打碎。
但它却突兀地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了这片毁灭之后的废墟中。它干净完好地被搁在地面上,被放在陆启明的面前,就好像是前一秒刚刚发生的一样。
而这个玉盒,却是十万年之前的东西。
仿佛受到蛊惑一般,陆启明俯身下去,缓缓把它打开。
时空之力像雾气一样在他手指间拂过,散开。展示在他眼前的每一道细致入微的规则都完美嵌合在一起,精妙得犹如世上最珍贵的艺术品。只有如此,才能令这个寻常的玉盒经历十万年不朽不腐,连同里面存放的事物一起保存如新,令时间坚定不移地凝停于被神明之手刚刚摘下的那一瞬间。
里面放着一段树枝,与一枚莲子。
树枝是一段如覆玉浆的梧桐枝,取自天地初开之时原始的第一株凤栖之梧,凝聚着凤凰血脉中最起源那一刻的生命力。
与一枚创世之莲的莲子,气息带着神性初生的纯净,圣洁无瑕。其中孕育着世界诞生所需要的一切法则,是无穷无限之可能性。
这是只有在宇宙初生的那一刹那才会短暂存在的珍宝,转瞬过后就再不会有。而这两件原本再不可能被任何人得到的宝物,就这样平淡无奇地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他即将消逝以前的这一刻。
陆启明手指停顿,浑身僵住。
他本应再也没有任何知觉,但前所未有的压抑感却巨石一般重重砸上了胸口,砸得他胸腔震痛。他忍不住开始急促地喘气,无处不在的窒息感却一寸一寸抽干了他所需要的全部空气。又像是被四面厚重的石壁困在了中间,身体早已动弹不得,而石壁却还在继续不停地向他靠拢、挤压。
陆启明触电一般猛地松开了手,惊惶至极地后退一步。
他本以为自己已得到了渴望已久的自由,但在这个玉盒出现的一瞬间,他眼前却幻觉一般地看到了铺天盖地向他淹没过来的命运的锁链。
这些锁链被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握在掌心,自十万年前开始生长,甚至更早。它们与他的生命同根而生,化作了一张巨大的牵扯了两个世界的蛛网,肆无忌惮地操纵着每一个人,却又悄然潜没于时间洪流之下。它们旁观着他如何在初生懵懂时被太乙囚禁,如何经历无数遍弑神诀而不灭,任由他在幻境中独自生了又死、死后又生,甚至对太乙将要做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再看遍了古战场中他全部的挣扎,所以才能在十万年之后的此时此地此刻、仿佛宽宏大量一般
恰到好处地让他发现。
“莲子为心,凤梧铸骨。”
少年耳边响起了一声熟悉至极的低笑。
“你是我精心创造的最完美的孩子,当然也要用世上最好的东西。”
陆启明身体微颤,慢慢转身回望。
宛如置身一片浩瀚的萤火之海。
苍茫废墟之中,金色光晕无声浮动着。
数之不尽的神性光点自每一张或残破或完整的神面上升起,随着微风环绕过少年枯白的发梢,最终缓缓于虚空凝聚。一部分光点化为广袤的臂膀,一部分化为如山的背脊,或是宽阔有力的手掌,与蕴生永日之圣辉的双瞳。
苍天之下立起一座半身神像。
这座神像是如此庞大,面容苍白的少年站在大地向天上仰望,能够被祂轻易地放在指尖。但神像却只是长久地看着少年,什么都没有做。祂的目光是如此专注而满足,就像在遥遥欣赏一件珍稀至极的宝物。
陆启明在这种目光的包裹中极力压抑住身体的颤抖,一语不发地缓缓垂下眼帘。
他握紧了古战的剑柄。
神像平和地露出一丝无比宽容的微笑。
陆启明看向脚下断柱上浮雕的一张神面,用力一剑斩了过去
神面粉碎、化为粗粝的顽石一个光点随之从庞大神像上散落。
陆启明出神地望着那一点神性的金色消失殆尽,然后收回视线,神情恢复平静。他开始一剑接着一剑地毁去废墟里残存的任何一张承渊神的脸。
少年开始孤独地在断壁残垣之中攀爬、寻找。
他踏上倾斜的玉阶,走过翻转破碎的廊道,攀越一根又一根颓倒的满是裂痕的柱石,用手指拂开壁画上厚积的灰尘,找遍了他能找到的每
一个角落。他一瞬也没有停过,就这样独自沉默着去斩尽每一座曾经被人们朝拜过的石塑、金像、壁画、一切栩栩如生的浮绘。
时间在这片死地之中永恒地向远方流淌。寂静像尘埃一样笼罩着他。
陆启明已不记得过去了多久,也一直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继续持剑而行,浑然忘身。
任何一个看到少年眼神的人,都会相信他会将这件事永远做下去,不歇不止,就这样直到生命尽头。
他的每一剑下去,那座神像就会变得更加淡薄。如果他拥有无穷无尽的时间,总有一刻他将斩尽所有神面,让承渊神彻彻底底地消散干净。
但他没有了。
再多一刻也没有了,再多一瞬间也没有了。
陆启明停下。
沉重的困倦像海水一样弥漫上来。漫过他的胸膛,咽喉,漫过口鼻,双眼,直至没顶而过,将他的一切知觉淹没于黑沉梦境。
空无一物的白填充了他的记忆,思想在大片大片地消失。他渐渐忘了一切,只觉得安宁。
一阵风吹过,少年安静地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在风中散开。
长剑从他虚无的掌心坠落,跌落在半面神塑之上,撞出一声孤寂的轻响。
他终将比神像更早散尽。
高天之上传出一声悲悯的叹息。
神像抬手笼住少年虚如薄雾的身形,让这一片飘散的尘埃小心翼翼地聚拢在自己的掌心。
祂将世界之莲的莲子悬于他空无的眉心。
光辉内蕴的洁白莲子逐渐化开,于少年眉宇间静静绽放出透澈华美的灵晕,无声召引着他破碎的意识。
他于寂静中死去,又于寂静中重生。
只用了一个瞬间。
但这个意识却不知道这些。
此刻的他尤为稚嫩而懵懂,还未想起自己是谁。外界真实世界中只经过了极其短暂的时间,但对他而言却是从永恒的死亡中醒来,前尘漫长得难以追溯,新生的时间从此刻才刚刚开始。
他渐渐重新拥有了感受与思考的能力,却无助地觉察到自己仍被淹没于一片绝对死寂的黑暗之中,没有五感,没有知觉,不知时间流逝,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一瞬间或是一万年,他只能无依无凭地被遗落在这片永无尽头的漆黑世界,深陷于对孤独与未知的本能恐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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