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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问鼎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杜醒

    陆启明笑了笑,道:“是吗。”

    宝贵他竟然也算吗。

    就像太乙对他做的那样。一边口口声声说着他是祂们的孩子,说着如何珍视着他,却又一次次地将他狠狠摔碎,践踏进泥土里。

    如果他是,那他也绝对不是一个宝贵的人,而只是一个宝贵的物件。

    对祂们而言,他只不过是一件工具,一块铁。这块铁唯一的用处就是在烈火中千锤百炼,反复折断又重塑,直到一寸一寸地打磨成祂们想要的模样谁又会在乎这样一块铁在想什么、有没有知觉、是活还是死

    而神像却仍然用那样满足又充满赞赏的眼神望着他。他想躲开,却无处可躲。

    “璞玉要经过雕琢才能一点点绽放光彩。”承渊神平静道:“这也帮你找回自己的过程。”

    陆启明用力攥紧了手。

    “还想要否认吗”承渊神微微一笑,道:“取人性命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反而比从前过得轻松太乙强加于你的一切,只会令你感到压抑与痛苦。而操纵与征服的本能,才是存在于你神魂本源的东西。就算不愿在我面前承认,但你却终究不可能欺骗你自己。”

    “不。”

    陆启明面无表情地微抬起头,平静说道:“我永远,都不会变成你说的那种样子。”

    “没关系,你现在就很好。”神像宽容地说道,“无休止地放纵自己的,最终只会走向毁灭,那也不是我想要的。所以这就是我要让你在太乙那里学会克制的意义。”

    少年呼吸猛地一滞,咬着牙一语不发。

    “那天我看着你站在高处,让所有人向你献上忠诚。”承渊神注视着他的眉眼,神情涌出不易察觉的狂热。祂赞叹地说道:“你占有着他们的一切,却依旧轻易得到了他们彻底的臣服与感激。虽然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但那一刻的你,完美地将黑暗与光明融于一身的你

    ,那样毫无缺憾的神情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最完美的孩子啊。”

    “昨日皆死。”陆启明一字字道:“那都不是我。”

    “你错了。曾经发生在你身上的每一件事都会留下痕迹,记忆也永远不会被遗忘,只是留待被想起。”承渊神微微一笑,忽然一指点向少年眉心。

    时间感被激剧拉扯回最初,陆启明无可反抗、毫无预备地看到了生命戏剧性开始的第一幕

    那是由神明亲手创造的幼小生命,懵懂无知地张开眼睛,怀着天然地亲近之心望向自己的父亲

    视线交汇之处即是初生与死亡剧烈而短暂的碰撞。

    他开始活着,而神明一瞬死去。

    陆启明徒劳地闭起双眼,仓促后退倒地,按住胸口压抑着喘气,脸上难以抑制地升起极度的恐惧。

    他并非畏惧承渊,即便再被反复杀死一千万次,他也绝不可能。他只是无法接受无法忍受自己

    “仅仅是一个瞬间,就足以让你对我产生极其充沛的感情,对吗”承渊神平淡说道,“这是造物对其创造者无法抗拒的天性懦弱而愚昧的天性。也是太乙在你身上留下的瑕疵之一。”

    少年狼狈地微仰起头,急促的呼吸着。他张了张口,试图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他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感到痛苦,再也不会感到矛盾,而那些消失已久的情绪却在一瞬间崩然而下,几乎一刹那击溃了他。

    但也只是几乎。

    “现在你已知道了,那些都只是毫无意义的错觉。”承渊神赞许地看着他,直到少年的神情也在摇摇欲坠中恢复之前的冰冷,“记住这一切,今后也不必为此动摇。”

    “你太多虑了。”陆启明冷漠至极地看着神像,道:“为你这种卑劣的神所创造,才是我最大的耻辱。”

    承渊神却只是一笑置之。

    “什么叫卑劣,什么叫高尚。”

    祂道,“那不过是凡人无知的定义,他们能看到的天地如此狭隘,才会以一己之私利、无尽时间长河中的短暂瞬间来判断道德。”

    “你现在已经知道了,那些冠冕堂皇的正义全然取决于一件事是否对他们有利,但是这个世界却从来都不是属于他们的。”承渊神的语气微带讽刺,淡淡道:“再多的人也不过是天地众生的一个侧面,而就算是全部的所谓众生,也仅仅是世界的一小部分而已。你是天生的神,又怎能自甘平庸地与那些凡人为伍”

    陆启明却不为所动,道:““你做这些、说这些,无非也是想像太乙一样掌控我的思想。你以为我在已经知道了这一切之后,还会如你们所愿吗”

    而承渊神却再次露出不出所料的笑容。

    “你又错了。”祂说道:“这也是我与你师父不同的地方。祂想要你服从,而我却希望你质疑。”

    陆启明一顿,面色微微苍白。

    神像望着少年微笑,少年却终于难以面对地别过了视线,无法再与祂对视。

    无论是谁都清楚,这早已成为无可躲避的必然。就算陆启明知道一切真相,知道祂的目的所在,也再也不可能。

    “我就是要你去质疑太乙,也尽管质疑我、质疑所有的全部。”

    承渊神的语气平静而不容置疑。祂说道:“我曾经创造过很多东西,但唯有你是不同的。你是我唯一用生命与一切造就的奇迹,这样不可思议的存在,又岂能被任何过去的思想局限既然太乙束缚了你,我就要替你将之打破。”

    “从今往后,世上再没有任何能困住你。连我也看不到的未来,才是真正无限的可能。”

    祂抬起指尖,动作轻柔地抚摸少年光洁的额头。在那里,象征屈辱的血契刻痕早已随风而散。

    承渊神微笑着道:“恭喜你,我的孩子,你已经彻底自由了。”

    陆启明无动于衷地看着祂的动作,很久没有说话。

    “你是说,”他淡道,“原来你是在待我好”

    神像低声一叹。

    “我自然待你不够好。让你经历了很多即便是在我看来,也很残酷的事。”祂叹道,“但我待你的这些不好,是为了让你活。而太乙待你好,却是为了让你死。”

    “没有必要。”陆启明道:“你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做。”

    少年淡漠而厌倦地看着自己毫无一丝伤痕的双手。

    “你做了这一切,百般算计,甚至连自己的神位、性命都不要,值得吗”陆启明平静问道:“如果我从不存在,就谁也不需要让我活、谁也不需要让我死了。你们就好好继续当你们的神,永生无尽,皆大欢喜,就真的不好吗”

    承渊神轻声笑道,“那又该多可惜啊。”

    祂的目光竟然如此宁静甚至于温柔,令少年觉出刻骨铭心的熟悉,想要发笑,却又为之颤栗。

    陆启明连一瞬也不愿再看,独自默不作声地垂下了视线。

    余光里是神像濒临消散的幻影。

    在所有激烈的情绪都退去以后,他只觉得茫然。

    陆启明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又应该去恨谁。

    恨太乙吗但对师父而言,自己本来就是不该存在的东西,祂也只是做了身为一个神该做的事。他本就是被承渊神创造的,难道还能强求师父以德报怨、去真心待他好吗

    或者恨承渊神。

    他也应该恨。但真正的承渊神也早已死了,甚至祂本就是为了创造他而死。至于之后发生的这一切,一个神想要把自己的造物改变成祂想要的模样,好像也是理所应当的事。他的魂魄,他的生命,就连这一身血骨,也统统都是承渊神给的。这样活着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怨恨。

    难道还要去指责祂们不把他当活生生的人来看待吗且不说祂们从来都不在意他的想法,就连他自己也本就不是。

    祂们都在做着祂们坚信是正确的事。可是他就活该被这样对待吗为什么祂们就偏偏选择了他,非要逼他去承受这对他自己而言毫无意义的一切。

    陆启明想了很久,没有答案。

    “不要怪我对你严厉。”

    承渊神看出了少年眼中的迷惘,叹息道:“你的存在太特殊了,这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人会给你慢慢长大的机会,想要杀你的也绝不止太乙一个。所以我必须让你在这个稍纵即逝的时间内拥有自保之力。而有些东西单单只说给你听是无用的,唯有你亲手主动去做过,才能真正学会。”

    陆启明回过神来,却什么也没说。

    既然祂早在十万年前便已经看到了一切,那他回应与否还有什么意义。

    承渊神并不在意少年的冷漠,只温声与他道:“好了,时间已经不多了。你应该继续了。”

    陆启明淡淡道:“继续什么”

    “不必担心,继续做吧。”承渊神安慰地说道:“没有任何人有资格知道你的这些过去。今日过后,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将彻底成为秘密。”

    陆启明微微一怔。

    他心中蓦然生出一丝异样,转瞬又被他不动声色地掩去了。

    “这里剩余的每一个人都是我为你精心挑选的祭品。他们的生命力足以支撑你完成这次圆满的涅槃,而他们身上的气运交相汇集,则能助你彻底与这个世界的天道相和。”承渊神耐心地与少年解释,“你之前借助他们点燃红莲业火就做得很好。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用你的能力把这些东西都收为己用。”

    “每一个人,”陆启明平淡道:“也包括石人”

    神像的神情柔和下来,道:“你愿意对他手下留情,我很欣慰。”

    少年眼中微露讽刺。

    “但是毫无必要。”承渊神平淡说道:“你是我唯一的孩子,而他只是区区下臣。一块瓦砾竟敢伤害珍贵的明珠,这就是无赦之罪。”

    陆启明顿住,抬头。

    即便早已知道神皆无情,他在这一刻仍然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荒谬。

    “你让石人在这里等我十万年,就是为了让他杀我一次,然后成为我的祭品”陆启明低声问:“即便这一切本来就是你设计的”

    “但他毕竟还是那样做了。”

    承渊神平淡一笑,道:“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一人对你的价值不亚于那些凡人的总和。你需要用他补充自己才能够得到完整的恢复。不必多虑,这是为了你,他又怎会有怨言。”

    陆启明久久沉默。

    “这些,”他问道,“就是你所曾预见的”

    承渊神道:“这是你所需要的。”

    少年无声而悲哀地一笑。

    他看着神像虚无如雾的轮廓,忽然问:“你终于要死了吗”

    承渊神温声道:“我早已死了。”

    陆启明又问:“你终于要彻底消散了吗”

    承渊神这次说,“对。”

    “好,”陆启明静静道:“那么在那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想告诉你。”

    承渊神宽容地笑了,道:“你说。”

    “既然你说过,你求的就是未知。”

    陆启明缓缓站起身,背脊笔直,“那么在你彻底消散以前,我可以用你从未预见到的这一幕作为报答。”

    承渊神微一挑眉,不无期待地看着他。

    少年手持古战,抬头回望。

    “我早已决意如此。”

    陆启明平静说道,“这个决定是我出自本心,从无犹豫,绝无悔改,也与其余任何人无关。但是这一幕,我仍然希望让你看到。”

    说罢,少年眼帘微垂,并指按住眉心,以神通化出运轮。

    他身负两道气运之轮。一道至暗,为无边之业力一道至明,为无上之功德。

    这两座运轮庞大无比,近乎无边无际,远远胜过那座只余虚影的半身神像。放眼而望,即便贯穿整个古战场的天与地,也只能看到运轮之一角。

    承渊神的笑容缓缓收起,问,“你想要做什么”

    陆启明没有回答。

    他不顾一切地将全部神魂力量注入长剑,剑身山河锻纹随之波光潋滟,逐渐由内而外地显透出灿金耀眼的神性光辉。

    承渊神的眼神渐渐变得可怖。

    “我的孩子,”祂冰冷道,“你到底准备做什么”

    陆启明毫无退缩地与神像对视。

    “你不是知道一切吗”他笑着问,“那这一幕,你十万年前可曾看过”

    话音落后,陆启明毅然一剑斩向功德之轮,再次动用神通

    时间过隙,一切回头。

    承渊神一字字说道,“住手。”

    而少年身上的气运之轮却已开始轰然倒转。

    在剧烈至极的转动中,功德之力急剧消耗,无尽业力瞬息之间压倒光明。

    陆启明骤然感受到难以承受的无形重量猛地压上自己肩头,逼得他几乎一瞬间就重重单膝跪倒,浑身骨骼都发出不堪重负的碾磨声。

    承渊神用前所未有的冷漠目光注视着他,淡淡道:“吃够了苦头就停下。”

    少年的唇角却依旧带着近乎轻盈的笑意。

    流畅而完美至极的时间规则以他为中心无穷无尽地向远处铺洒而去,顷刻间覆盖了整座古战场。

    早已成形的永寂台开始迅速崩解,被束缚其中不得解脱的魂魄随着洁白花瓣的破碎逐一得到释放,无知无觉地悬浮虚空,又随着周身时间的倒退一一回到他们临死前的最后停留之处。

    陆启明略显释然地感受着这一切的发生,抬头望向神像。

    “到了现在你还未作为,”他一笑说道,“看来是真的无力再阻止我做任何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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