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云龙吟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弄玉amp;龙琁
“那个把陛下迷得神魂颠倒的赵合德?”吕雉淡淡道:“就见她吧。”
友通期心下忐忑,她入宫之後,就被天子视若珍宝,不仅独居一宫,日常的请安也被免去。入宫已经两旬,这还是她第一次拜见太后,天子名义上的母亲,自己名义上的婆婆,也是天下最尊崇贵重的女子。
永安宫比她的昭阳宫更宏伟庞大,陈设也更加华丽,只是宫殿中冷冷清清,听不到人声,也看不到有人走动,与其说是宫殿,倒更像是一座精致的陵墓。
友通期原本轻快的步伐越来越慢,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飞快地往身侧瞟了一眼。鹦奴为了避嫌,没有陪她一同来北宫。失去这个一直陪在她身边,知根知底的侍婢,友通期心底一阵发慌,身子也微微有些发抖。
江映秋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扶住她的手臂,一手拂开珠帘。
友通期屈膝跪下,向着远处的御座俯身行礼,颤声道:“给太后请安……”
虽然来之前她反复练过,但此时一开口,她几乎发不出声音来,声音轻如蚊蚋,别说太后,就连近在咫尺的江映秋也未必能听到。
友通期张了张口,想再说一遍,但无边的恐惧仿佛一隻大手扼住她的喉咙。她浑身僵硬,似乎下一个瞬间,那位太后就会揭穿她的身份,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淡淡的声音传来,“也不知道天子是怎么编排哀家的,竟然吓成这个样子……起来吧。”
永安宫外,一乘步辇缓缓行来,吕冀披头散髮地倚在辇上,脸上还残留着昨晚荒唐之後的倦色。
一名内侍跑过来,尖声道:“侯爷,宫里的妃嫔正给太后请安。”
吕冀眼睛微微一亮,“皇后吗?”
“是赵昭仪。”
吕冀眼睛越发亮了,“那更该进去见见了。”
吕冀大模大样进了寝宫,刚要开口,便浑身一震,望着那个犹如花枝般盈盈起身的丽人,连张大的嘴巴也忘了合拢。
吕雉面无表情地褪下一隻镯子,“难得你过来请安,拿去玩吧。”
胡夫人用素帕接过玉镯,递到友通期手里。
友通期本来就如同惊弓之鸟,那个突然闯进来的男子直勾勾盯着她,恶狼般的目光更让她心惊胆战,直想赶紧逃开,但又不敢推辞,只好重新跪下,谢过太后的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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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小船在水上微微摇晃,赵墨轩一身蓑衣坐在船头,手里拿着钓竿,悠然自得地钓着鱼。
船上只有一名又聋又哑的船伕,这会儿正蹲在船尾,用一把蒲扇扇着风,两眼盯着火候。在他面前放着一隻火炉,锅里的水已经半开,细细地冒着鱼眼泡。
船舱内铺着兽皮,收拾得极为乾爽。程宗扬与陶弘敏隔案对坐,案上只有一盏清茶,一碟糕点。
程宗扬笑道:“陶兄怎么改喝茶了?”
“别提了,自从给你家雲大小姐陪过酒,我是彻底喝伤了,这几天一见着酒就想吐。”
“什么我家的?可别乱说。”
“你就装吧。都一房睡了,还跟我装清白。”
程宗扬头一回发现想掩盖点什么竟然这么难,照这样的速度下去,自己跟雲丹琉那点勾当,没几天整个天下都传得沸沸扬扬了。
“得,我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这叫风流韵事,我巴不得别人这么说我呢,你还急着撇清。”陶弘敏挤挤眼,“你不是还单着的吗?你要真把雲大小姐收了,我给你封个大大的红包。”
你要知道我娶的是雲家哪位小姐,眼珠子还不掉出来?
“老陶,你找我来要是专门说这个的,我转身就走。”
“我错了!我错了!咱们说正经的。”陶弘敏给他斟上茶,一边道:“雲三爷这回可是壮士断腕,这么大的家业说抛就抛。”
“反正也保不住,不如一抛了之,免得那些恶狼谁都想来咬一口。”
“雲三爷家底够殷实的,竟然卖出三十万金铢的价钱,真是让人想不到。”
“这三十万金铢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依我看,与其说是雲家家底厚实,不如说汉国的商贾够豪富,这么大的生意也能一口吞下。”
陶弘敏打开折扇慢慢摇着,一边笑道:“汉国人虽然豪富,但死守钱财,分文不吐,最是恶习。你瞧这汉国乡间,遍建坞堡,世家豪强聚族而居,衣食住行全都自给自足,虽然家业不小,可用在商业买卖上的微乎其微,个个都是只进不出的守财奴。若非雲家这回拿出来拍卖的,是些实打实的田地、店铺,换成丝帛器具,能卖出三万金铢就烧高香了。”
“汉国的庄园是个麻烦,诸王有封国,诸侯有封地,世家有庄园,豪强有坞堡,关上门自己就能过日子,对买卖的需求太少。”
陶弘敏目光微闪,“这就是程兄说的对商业的阻碍了吧?”
“也许吧。”程宗扬觉得他话里有话,反问道:“陶兄想说什么?”
“程兄只提到诸侯、豪强,可对我们商贾威胁最大的,其实只有一样……” 陶弘敏高深莫测地一笑,“程兄多半已经猜到了吧?”
程宗扬明白过来他想说什么,但没有回答。这个话题太敏感了,实在不是他愿意涉及的范畴。
陶弘敏并没有因此而住口,他自顾自说道:“不错,正是皇权。”
“这种权力不受约束,凌驾于一切意志之上。太后一句话,就能封掉晴州商人的店铺;天子一道诏书,就能对整个汉国的商贾算缗。那些权贵庄园之中阡陌相连,童仆成群,却把商人称为蠧虫。我们商贾几世几代积累的财富,他们随意就能剥夺。再富有的商贾,也要对一个县令毕恭毕敬,生怕得罪了百里侯而被灭门破家……”
第八章
外面天气阴沉沉的,仿佛又要下雨。船舱内,陶弘敏滔滔不绝地痛斥着皇权对商业的危害。他作为陶氏钱庄的继承人,接触到的内幕更多,对皇权也更加反感,而且往往能说到点子上。
程宗扬沉默不语,一句话都没有接口,心头却思绪起伏。自己在六朝,还是第一次遇到一个商人明确表达出对政治的诉求。虽然他表现的仅仅是一种愤慨,但足以说明晴州商人的势力有多么庞大。一个行商,一个农夫,对现状的不满顶多是抱怨个别人,反贪官不反皇帝才是常态,只有拥有足够的力量,同时这种力量无从施展,才会产生出迫切的政治诉求。
程宗扬很清楚,晴州商人急切地想参与政治,与其说是他们遭受打击,本能的想要反抗,不如说是因为他们拥有的财力太过庞大,以至于他们的政治地位完全不匹配于膨胀的力量,而由于导致的政治诉求,或者说政治野心。
更重要的是他们拥有晴州,一个由商人占据主导地位的政治势力。尝过晴州的甜头,很难想像他们会甘愿接受其他六朝中商人的地位。
陶弘敏侃侃言道:“雲家也算是有钱了。可雲三爷、雲六爷宁肯倾家荡产也要买个官位,图什么呢?不就是图个太平吗?”
虽然程宗扬知道雲家的心思并非如此,但站在旁观者的立场,这样的理解也不算错。
陶弘敏毫不客气地说道:“你且看吧,雲家虽然买了官位,但屁用没有。别说那些世家豪门,就是朝中的文人士子、刀笔吏们,也不会把他们当成自己人。除非像雲老五那样,压根不沾手商业,自断根基,才能洗白上岸。”
“程兄跟我都是商人,咱们平心而论,那些官吏哪点比我们强?他们是学识比我们深,还是道德比我们高?若论国计民生,只怕我们商贾比他们当官的还强些!一帮子贪官污吏,变着法的捞钱,居然还有脸说我们是蠧虫!”
陶弘敏越说越愤慨,“要才能没才能,要见识没见识,他们凭什么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他们倚仗的不就是皇权吗?我们晴州没有皇帝君主,不照样过得好好的?不瞒程兄,六朝我都走过,论起民众生计,我晴州的平民比起哪一朝都不逊色。这天下若是让我们商贾经营,不会比什么天子君王更差!”
程宗扬举起双手,轻轻鼓掌,“说得好。”
陶弘敏哈哈一笑,方才的激昂慷慨一扫而空,笑嘻嘻道:“我是酒後胡说,你就当个笑话听听算完。”
程宗扬一笑,“你要当笑话说,我就当笑话听吧。”
“上钩了!”
赵墨轩朗笑一声,然後双手一提,一条金鲤跃出水面,在阳光下洒下一道弧形的水迹。
那名聋哑船伕已经在旁边候着,他接住鲤鱼,摘了钩,也不摔死,直接用一把尖刀飞快地刮去鳞片,剖开鱼腹,清理乾净,然後撩起河水一洗,随即下锅。
锅里的水早已煮沸,那船伕看着火候,逐一加入调料。不多时,一锅鱼汤便已煮好。船伕拿出木碗,先用鱼汤涮了一遍,然後一一盛出。
赵墨轩解下蓑衣,接过鱼汤呷了一口,露出满意的神情,“这汤才当得一个鲜字!不枉我在河上吹了这么久的风。”
程宗扬也接了一碗,由于没有拿油煎,鱼汤并不如何白浓,汤中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佐料,然而鱼肉甘鲜异常,入口回味无穷,滋味之美实是自己生平仅见。
陶弘敏也抢了一碗,一口喝下,也是满脸幸福,丝毫看不出他刚才一番指点江山,大有取天子之位而代之的勃勃豪情。
喝完鱼汤,三人似乎都忘了刚才那番话,不约而同地不再提及,转而商议如何从汉国火中取栗。除了操作的具体细节,将来的利益如何分配更是重中之重,幸好三人的目标并没有根本性的冲突,陶弘敏要的是实利,赚一把快钱就走;程宗扬更注重商业脉络,看中了汉国商贾遭受灭顶之灾後所空出的商业渠道;赵墨轩的要求更简单,按投入的资金分红即可。
最後三人商定成立一家临时性的商行,这次运作所需的资金、物资都从这家商行开支。商行总资本三十万金铢,陶弘敏投入的十七万金铢作为借款,只收利息不占股份,他所担保的十万金铢物资则作为股本,占三分之一股。赵墨轩投入五万金铢,占六分之一股;程宗扬投入十五万金铢,占一半的股份。
陶弘敏出了大头,却只占了三分之一股,看似吃亏,但账并不是这么算的。他的十七万金铢作为借款,无论盈亏,利息一分不少,另外还能拿到总收益的三分之一,等于在争取最大利润的同时,把风险降到最低。
程宗扬借鸡生蛋,占了一半的股份,但面临的风险最大,一旦赔钱,他不但要承担一半的损失,还要偿还所欠的债务,说不定连家底都要赔进去。
赵墨轩介于两者之间,商行若是赚钱,他的一份自然不会少。若是赔钱,顶着天也就是折了本钱。
雲氏虽然被排除在外,但双方都清楚,雲氏同样是这场游戏的玩家。之所以没有引雲家,是因为陶弘敏需要避嫌。晴州对雲家深具戒心,陶弘敏借钱给程氏商会,程氏拿去支持雲氏是一回事,把雲氏拉进来一起作生意就是另一回事了。
既然陶弘敏心存顾忌,程宗扬也顺水推舟。雲苍峰已经说过,当初拍卖出去的田地店铺,要一样一样再吃回来。如果把雲氏并入临时商行,各方利润分配时未必就能尽如雲家的心思。倒不如把这个隐患消除掉,临时商行以外,自己与雲苍峰联手的部分单独收支。
三人一直谈到月上时分才敲定细节,陶弘敏回他的晴州会馆,赵墨轩则表示要去马市看看,与程宗扬同返洛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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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墨轩抬指一弹,打开隔音的禁制,然後道:“陶五少年时惹过一次麻烦,最烦宵禁,因此宁肯多走几步,也不进洛都。”
六朝中,汉国对商贾的态度最不友好,陶弘敏不想受气也在情理之中。
程宗扬笑道:“我说他把会馆设那么远呢。”
赵墨轩转着指上的扳指,“听说你惹麻烦了?”
“哦?”
“你不会以为陶五那番话是白说的吧?”
被他一点,程宗扬才明白过来,“他知道我惹了天子?”
“别人家的妾侍用来娱乐宾朋,赠人换马都是风流佳话,偏偏程大行为了两个妾侍,连天子的近侍都能堵回去。不知道是好色如命呢,还是色令智昏?”
程宗扬苦笑道:“你就当我好色如命吧。反正头可断,血可流,我的小妾谁都别想抢。别说天子,天子他爹都不行。”
“为了妾侍连天子都不怕,难怪陶五看得起你。”
“你的意思是说,陶五跟我说那一大堆话,就是看准了我跟天子尿不到一壶里去,才故意说出来安慰我的?”
赵墨轩却道:“你觉得他那番话说得有道理吗?”
“赵兄以为呢?”
“有道理,也没道理。”
“愿闻其详。”
“我跟陶五不一样,贫苦出身,靠着经商才有了今天。可以说,我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托了行商的福,尤其是晴州商会的福。但让我说,如果这天下让商贾经营,对世人只会是一场噩梦。”
程宗扬坐直身体,“赵兄何出此言?”
“君王讲德,所谓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士人言仁,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仁人志士,有杀身以成仁;侠士言义,义之所在,生死可托。而商贾追逐的,永远都是利益。商贾即使谈道德仁义,也只是把道德仁义当成获取利益的工具。”
“利字也可以是大义所在。”
赵墨轩轻笑道:“商贾可没这么多讲究,为利害义才是常态。”
“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可不在少数。商贾之中,不也有赵兄这样的磊落之士吗?”
赵墨轩大笑道:“这马屁拍得周全!人都有私心,士人侠客中,伪君子当然会有,而且会不少。商贾之中把大义放在一己私利之上不会没有,但绝对不多。因为这不是由个人意志而决定的,而是由各自的职业性质所决定的。”
程宗扬面色凝重地看着他,“这话赵兄是听谁说的?”
赵墨轩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还能有谁?晴州人都知道我是养马出身,却没有人知道我曾经给人当过一年的小厮。”
“看来,他对你的影响很深?”
“我认识他的时候,只有十二岁,那时候他也不是武穆王,只是一个好发牢骚的书生。当然,我後来才知道,他那个书生也是假的,实际上他就没读过几本书。”赵墨轩道:“不过那一年,我学到很多东西……可惜只有一年。”
程宗扬轻轻呼了口气,“难怪你和程郑走这么近。”
“程郑不知道我这段经历,但我知道程郑是给他的对手兼好友办事的。”
“武穆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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