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quo;可是,那时我拥抱的是蓬勃生机,如今。&rdquo;文景垂眉低首、泄气道,&ldquo;我感到一点儿心劲儿也没有了。&rdquo;<o:p></o:p>
&ldquo;文景,你的力量在你心灵的深处!你不是说你要奇迹么?&rdquo;吴长东鼓励道。&ldquo;我给你讲一件真人真事吧。我的哥儿们翰海,自从一条腿被压折后,原配夫人就甩了他。还带走个四岁的男孩儿。后来娶一个离一个。矿工伙计们就劝他干脆别娶了,多受打击!可他怎样讲?他说:&lsquo;人们总以为已经到手的东西就永远属于自己,一旦失去,就抓耳挠腮象受了天大的委屈。其实,世上一切都在变,没有一样东西属于你自己。得到一切的人,死时又交出一切。人这一辈子就是不断地得到丢了,丢了又得到。习惯成自然,也就无所谓得失了。&rsquo;你猜怎么着?最近他又娶了个来矿上化缘的道姑。还是个从未嫁过人的老处女,比老翰海小十几岁呢。老夫少妻甜甜蜜蜜,看那样子是雷打也不肯走了。你说这是不是奇迹?&rdquo;<o:p></o:p>
&ldquo;日子长呢?你怎能断定她不走了呢?&rdquo;文景知道吴长东讲这些是想逗她开心。但是,她好歹也乐不起来。<o:p></o:p>
&ldquo;更可笑的是他那离了婚的第二任妻子又返了来,说跟了哪个男人也不及跟翰海开心。要与这道姑争汉子哩。这道姑就拿出了结婚证,说他(她)们是法夫妻。嘿,我那老哥儿们倒变成活宝贝了!你是没瞧见翰海那荣耀得意劲儿,眯缝了眼吐着烟圈儿,说就担心第三任、第四任妻子也返来,妻妾成群养活不起哩!所以我说呀,你失掉的东西也未必就真正失去。&rdquo;<o:p></o:p>
&ldquo;不,我一天也不想失去海纳!&rdquo;文景梗了脖子,咬着下嘴唇道。目光里射出了坚毅的光芒。<o:p></o:p>
&ldquo;对啊,咱创造个奇迹给世人瞅瞅!&rdquo;<o:p></o:p>
吴长东的开导富于哲理呢。文景本来是玲珑剔透的人,听了长东讲的故事,那原本陷入误的思维立即就活跃起来了。她本来习惯将自己所接触的熟人作类比,这时恍然就想起了吴长方、吴长东和老翰海来。这三个男人同属于残疾人,可他们的思想品格、所作所为是何等地不同!吴长方失掉一条小臂,仿佛全世界的人都亏欠了他!一脑门子阶级斗争。今天整这个,明天斗那个。鼻子、眼睛象逐臭的苍蝇,灵敏得很,一下就逮捉到了批斗对象。好象给别人弄上个政治污点就能补救他的残缺似的;其实他真正的残疾不在小臂,而在阴暗的心理!他的兄长吴长东,同是与他玩耍时失掉一只眼睛,可与他的处世方式截然不同。吴长东因为自己小时侯的疏忽,使自己和二致残,恨不得规范天下所有人的行为、排除一切不安全因素,拯救所有的苦难。老翰海呢,简直是位洞明世理的哲人。任何时候都能接受现实,乐观畅达;永远陶醉在自己的幸福之中,快活着自己的快活。<o:p></o:p>
通过这一番比较,文景的心胸开阔了许多。人生意义的大小,并不在于外界的变迁,个人的处境,而在于体的体验。一条腿的老翰海都懂得享受过程,而不去追究结果,我又何必为未来将发生的事情而惴惴不安呢?重要的是提升今天的生存质量,使自己和全家人愉愉快快过好每一天。这样一想,文景终于慢慢地振作起来了。<o:p></o:p>
事实上她的振作也是种心灵交战的必然。每天清晨醒来,睁眼一看就是身旁的病儿。在这弱小稚嫩的躯体中,有时生机压倒了病魔,有时病魔又占了上风。面对死神的不肯停息的挑战,一位吃苦耐劳的母亲,很少有不在内心世界发生重大变革的。那就是在吃苦耐劳的品格中又注入了钢筋水泥般的刚强和坚韧!<o:p></o:p>
文景毅然决定改变自己过去的生活轨迹,做一位全职的母亲。首先,她含泪告别了自己一手创建的&ldquo;矿工劳保用品服务&rdquo;,搬了自己的缝纫机。接着就是陪着纳儿去上学。让孩子享受正常儿童的校园生活。节假日时,除了陪海纳作体检外,就是领上两个女儿逛公园、上书店、陪孩子去她喜欢上的英语辅导班。文景想,即使奇迹不会出现,她也要竭尽全力让这一年半过得既充实又愉快;让纳儿去见她那慧慧妈妈时,一路、一路风光。同时,他(她)们夫妇俩还暗暗决定找个笔杆儿报导这件事,求助于会。积极求救治这种疾病的活命良方。<o:p></o:p>
<o:p> </o:p>
※※ ※<o:p></o:p>
<o:p> </o:p>
这是秋天的一个傍晚。太阳下去了,月亮还未上中天。楼下有蟋蟀在鸣唱,屋内旋着饭菜的余香。整个家属楼沉浸在温馨而慵懒的情调中。海纳娇憨地躺在床上,让妈妈抚摩她的肚子。文景便一边轻轻地按摩,一边哼着从小就耳熟能详的儿歌:金擀杖、银擀杖,一擀擀到个脐眼儿上;吃上生铁能化成汤。金钥匙、银钥匙,一拧拧到个屁眼儿上;独条儿河捞顺又长。海容听罢,便扇着鼻子批评妈妈,说最后一句太粗俗了,她不爱听。文景不理她,海容赌气坐到窗前的写字台边,就着柔和的台灯光圈朗声读开了安徒生童话。她的普通话比妈妈的声音动听多了。很快就感染了妹妹。母亲也赞不绝口。三人顿时其乐融融。两个小女孩常常为童话中的某个情节、某一人物,叽叽喳喳叫着、笑着,争论不休。展示着两颗纯真、幼稚而诚实的心灵。世事、灾难与魔鬼的概念,对她们来说,还只是童幻中的身外之物、安徒生所生活的遥远的丹麦的事情(文景两口子一直对女儿们隐瞒着海纳的真实病因)。<o:p></o:p>
文景这天也陶醉在女儿们的欢乐之中。不过,母亲的欢乐就参杂了太多的现实内容。首先,海纳这天晚上的饭量爆了冷门儿,与姐姐打了个平手,创造了她康复以来的奇迹。其实是因为切除了肿胀的脾脏,给胃的蠕动空出了足够的空间,海纳的病情得到了暂时的缓解。然而一厢情愿的母亲只是朝着自己希望的光明处推测,她觉得海纳似乎摆脱死亡的阴影了。其次,昨儿晚上丈夫来时,带一叠杂志给文景。兴奋地告诉她这是首都慈幼医院的杜院长寄来的。文景接过来一看,有&ldquo;新医学&rdquo;、&ldquo;医学研究&rdquo;、&ldquo;医学新观察&rdquo;三种,每本中都有关于高血氏病的章节。书内还夹着一封信,开首第一行就有&ldquo;来信收悉&rdquo;的字样儿。文景问长东:&ldquo;你给杜院长去过信?&rdquo;吴长东道:&ldquo;北京、上海、广州、西安等各大城市的大医院都去了信。这是咱收到的第一封信。你往下看,建议咱们广泛查找资料、注意国外有什么科研新突破呢!&rdquo;文景一感动,抓起吴长东的手来放到自己唇下就吻。一颗颗泪珠象一滴滴熔化了的铅液,顷刻间涌满了双眼。沉甸甸地落到男人的手背上。在此之前,她还将信将疑:虽能确信吴长东是她的好丈夫,但不能断定他是不是铁心铁意要给纳儿治病。常言道:久病床前无孝子。对亲生父母尚且如此,更何况小女儿与他隔着好几层皮呢!既然吴长东对海纳的病也高度重视,纳儿就更有希望了。此时的文景已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一个女人被人所爱和需要爱人的强烈**都而为一,凝聚成一点(母性的顽强),那就是执意要拯救海纳的性命。所以纳儿康复得不错,丈夫是称职的丈夫,便是文景的全福。除此之外,一切都不在她的思念中了。<o:p></o:p>
文景一边抚摩,一边体会纳儿那绵薄如丝帛的皮肤、小心脏的欢快跳动、以及细微的肠鸣,感觉亲情在涌动。她相信正如时下宣传的特异功能一般,通过母女们的肌肤相亲,妈妈战胜疾病的坚强意念,一定会影响到孩子那稚嫩的生存信念,使她的生命力更加鲜活和旺盛。果然,抚摩着抚摩着,纳儿那鼓胀的小肚肚就绵软了。娃儿脸上还带着笑意,口腔里已吐出了纤细的鼾声。文景忙找了薄被,轻轻蒙在孩子身上。同时也轻声告诫海容读书时小点儿声。<o:p></o:p>
留在锅里的饭冷了,吴长东才来。他一条胳膊上挎着个篮子,另一只手拎着个绑着双腿的活母鸡。原来是下班后又赶农贸市场去了。吴长东一进屋发现海纳已睡着,便蹑手蹑脚把篮子和鸡都放到了阳台上。他还招呼海容找了个破鞋盒,装了小米,放在了母鸡面前。<o:p></o:p>
文景急忙捅旺屋外的无烟煤炉子,给男人热饭。<o:p></o:p>
&ldquo;今后得别对待了,要不,老大就吃成胖妞了!&rdquo;文景见吴长东也出来了,就小声儿对他嘀咕。其实海容一点儿也不胖,文景是觉得一家子靠吴长东一人的工资生活,经济上有些吃紧。<o:p></o:p>
&ldquo;我小时侯,我娘就偏两个,我心里可不平衡呢!咱可不能那样!&rdquo;吴长东说。他似乎饿急了,被墨镜挡着的眼睛只朝蒸屉上瞅。文景就揭开锅盖拿出块半温半热的白薯来,往绵和里捏一捏,递给吴长东。<o:p></o:p>
正在这时,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文景探头朝下望去,却是她们服务的一位姐妹,手里捏着封信。她便急忙咚咚咚地飞身下了楼梯。<o:p></o:p>
一看信封上是二妮的笔迹,便知道是父亲的来信了。文景这才想起已经三、四个月了没给家里寄过一分钱。信中埋怨道:
文景闺女:你把老子娘忘光了么?从前常听人说:儿跟婆姨女跟汉,留下老鬼没人看!我和你娘还不信,觉得你是懂孝道、重情义的好闺女。怎么一去省城享起福来,就把二老爹娘忘得一干二净了呢?亏他吴长东巧说溜道,还说愿做倒插门女婿,抵陆家半个儿子,怎么也是一年了不家看看?你们也养的有闺女,也知道屎一把尿一把养育娃娃很不容易!人常说养儿才知父母恩哩。我们的年龄越大了,你们家的次数倒越少了。唉,看看人家房前屋后,哪一家的子女也比我陆富堂的强!文德那小子是莽莽张张,也不头疼脑热几天,累一累大人;要么犯上个刑法,气一气大人。好好儿冷不丁就撇下他老爹。叫人睡思梦想咋能不痛心哩!眼馋哪,看看人家慧慧的慧生,发得流油。盖了新房,娶了婆娘。再看看咱家,若不是三货和二妮有良心,常过来看看,简直路断门槛!山墙旁边的老房顶裂了缝了,你若怕冬天冻死你爹娘,趁早儿来,赶天寒地冻前修一修房顶。我已和&ldquo;补德&rdquo;拉下了泥和石灰。你若不怕冻死他(她)们,就当你是石头缝儿蹦出来的算了<o:p></o:p>
吴长东听得那女工早递过信走了,他吃了白薯后已喝了一碗汤面,仍不见文景上来。就扒到楼梯扶手上朝下张望,却见文景手里握着一叠信纸,正靠着下面的楼梯扶手在昏黄的灯光下一愣一愣地发呆。他忙放下饭碗,跑下来问她发生了什么。<o:p></o:p>
&ldquo;唉,屈指算算,我爹八十一,我娘倒七十九了。&rdquo;文景无可奈何地把一叠劣质信纸交给吴长东,苦笑道,&ldquo;充其量再能活几年呢?&rdquo;
走出吴庄(三十二)睹物思人
<o:p> </o:p>
<b> </b><b>三十二<o:p></o:p></b>
<o:p> </o:p>
万般无奈之下,文景又到了吴庄。一进家门她就感觉父母确实进入风烛残年,精力不够用了。不论院里屋内到处充溢着衰落、陈旧和破败的气息。院里枯枝败叶和秸杆柴草乱七八糟和搅在一起,再不象从前那样分门别类归整有序了。驴圈里新粪压了旧肥,湿一片干一片积了五、六寸厚,再不象从前那样除铲得干干净净了。老驴还活着,但皮毛却粗燥而缺乏光泽,并且还长了一圈儿一圈儿的癣斑,也进入了桑榆晚景。茅厕的后墙摇摇欲坠,向内倾斜,不知谁顶了一根&ldquo;丫&rdquo;形的树杈。屋内更是四处通风,旧窗框变了形,木框和木柱之间、窗框和玻璃之间都有了裂缝。清晨,未曾开启窗帘时,那眩目的阳光已通过裂缝钻了进来。夜晚就是寒气逼人的冷风了。这种境况与慧慧家那新门楼大瓦房比较起来,越发显得寒碜。也难怪父亲泄气!<o:p></o:p>
文景从到家里就抓起搓放下扫帚地忙碌,不是洗涮爹娘的脏衣服,就是整理屋内院外的柴草粪土,要么抽空跑出去托三货代买水泥、油毡,为修屋顶备料根本意识不到一个弱女子担当这一切是何等地孤独凄凉,也完全不考虑命运之神待人是否公正了。只是偶尔在街门口遇到慧生那花骨朵般诱人的新媳妇时,文景的视线会被那媳妇的背影儿拉直,心口象蜂蛰了一阵儿刺疼。这媳妇的背影儿与慧慧是何等相似啊。假若慧慧还活着,该多高兴啊。唉,文德要在世,二妮早娶进门,爹娘也该抱上孙娃娃了。想到人生在世什么都不及性命珍贵,立即又联系到海纳,文景就又马不停蹄地赶开营生了。<o:p></o:p>
修房子是男人们的活计,本来吴长东要来尽儿子的职责。吴长东已请了两星期的假,予支了一个月的工资,买好了请人帮工时要用的烟酒,就要动身了,文景却变了卦。她左思右想,还是坚持自己来。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为了海纳。吴长东留守在家中,海纳一旦在学校犯了病,作为工会副席的他可以打电话叫来救护车,及时求帮助。所以,两人就再一次重新分了工。吴长东除了照顾好孩子们的一日三餐外,还要在这两星期的时间内,到省城著名的医科大学、两大医院请教于学者专家,到省图书馆查查医学资料,尽量在海纳发病前多掌握些医疗信息。文景了家也不能只顾了修房子,还必须到亲戚朋友处借些钱,以备应急。吴长东知道文景脸皮薄,临行前又给她带了两封信。他鼓励文景首先去问他的两位去借钱。据说他二与春玲结婚后紧跟形势,一会儿办野菜罐头厂,一会儿开婚姻介绍所,很有闯劲儿;他三虽没有大魄力,但也养了十几头牛,手里不缺钱。吴长东还说问他们借钱咱不理亏,因为他成家之前十来年的工资都贴补了他们。<o:p></o:p>
事情往往是这样,发愁和筹划的时间比干活儿的时间都绵长。其实修个房顶也算不得什么天大的工程。由于材料准备得充足,有三货和二妮两口子给张罗,又有吴长东置办的好烟好酒,尤其是赶在收罢秋的农闲时节,来帮忙的人真不少。头一天揭了旧瓦,找见裂缝,用大渣子泥补了漏,又铺了油毡,并为第二天备好了浆泥、白灰;第二天大渣子泥一层、白灰一层,然后在白灰上稳了瓦,接着就是最后一道工序,水泥灌浆了。年轻人手脚麻利,按计划两天就能拿下所有的活计。特别叫人感动的是三货,真有号令三军的才能。第二天下午,就快铺完砖瓦了,老天有了下雨的征兆。黄土高原上的骤雨,常常是风大雨稀,不是乖乖儿直下,而是随着狂风横扫过来。尤其站在房顶上的人们,没遮没挡,铜钱大的雨点儿摔在腮上,那感觉真象玻璃碴子袭来似的。有那不经雨打的年轻人便想停工。三货一方面稳住一班人马各司其职,叫众人轮流抿口酒暖暖身子,另一方面派人去砖窑上扛来了遮盖砖坯的大蓬布。他让三四个年轻壮汉扯起蓬布作墙壁,遮挡横扫过来的西北风,鼓励大家一鼓作气完成工程。<o:p></o:p>
文景也机灵,她明白用蓬布遮挡也不过是做个样子,起个心理安慰的辅助作用。有时刮的是乱风,没个准定方向,哪儿能完全挡住?她性豁了出去,不穿雨衣不戴草帽上了屋顶,花木兰似地与男人们搬砖弄瓦一块儿干了起来。她想:只有撑掌门户的陆家头号人物以红装女性显示出刚毅勇猛的精神,方可激发男子汉不畏风雨的干劲。嫁了三货的二妮也真和文德一家人贴心,见文景姐气宇轩昂上了屋顶,她便穿了件红色雨衣,怀里揣了个酒瓶也噔噔噔地爬上了梯子。风雨中一旦出现了两位亮丽红颜,喝了些酒的男人们就干得更欢了。雨水顺着他们的头发、脖颈流淌,淋湿了后背和一侧的肩头。但他(她)们青壮年的感觉并不象人们想象中那么难受。二妮这位最会调剂人们情绪的新媳妇,不如文景那么能吃大苦耐大劳。她披着雨衣的头刚冒出屋檐,就觉得风吹得气紧。她便将怀中温热的酒瓶递上去,退下一层木梯,将头缩了下来。风一旦小些,她那红色的脑袋、湿漉漉的俏脸儿又会出现在男人们的视线中。她这一伸一缩比文景亲自动手都作用大呢。她站在梯子上瞥一眼隔壁慧生家的带有兽角的大瓦房、红门绿窗,即兴挑起个有趣的话题。一下就使大家忘掉了风雨。她问:&ldquo;你们说如今咱吴庄谁家最好活最受用?&rdquo;<o:p></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