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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吴庄》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小强

    然而这一天,读经室里却突然传出赵阿姨压抑不住的火爆声:“肯定是老郑给了单兄什么好处,不然,他怎么会偏袒他呢!”<o:p></o:p>

    “啊,原谅赵姐妹!”那牧师祷告道,“她不知道怀疑和猜忌也是罪过。老郑他举目无亲,有什么好处可给单兄呢?”<o:p></o:p>

    “我是基督徒,组织里面的人,老郑他与教会不沾边,怎么那茶几就先尽着他呢?我认为单兄处理问题不公平!”赵阿姨愤愤不平道。<o:p></o:p>

    文景这才听出事情的原委,单兄兼作教会的保管。最近有搬家离开匹兹堡的一对夫妻,将家中一些桌椅等旧家具捐给了教会。赵阿姨一眼就看上了那个茶几。她曾与文景念叨过几次,说那茶几放到她女儿客厅,与新买的沙发很是般配。显然是单兄将茶几送给了老郑,赵阿姨不服气,便在章牧师面前告状。<o:p></o:p>

    “你女儿需要茶几,郑兄他刚刚租了房,家徒四壁,也需要茶几。恰恰因为您是基督徒,单兄才将茶几先送了老郑。咱基督徒是讲奉献的啊。这也正是上帝的安排啊!”<o:p></o:p>

    “哼,那偷渡客什么东西!拾破烂的儿。临走时把教会的台灯都捎走了”赵阿姨发觉牧师的理论与她的理解风马牛不相及,恼怒到极点,风一样刮出了读经室。<o:p></o:p>

    文景在卫生间大气也不敢出。她恨不得立即就远离这女人,躲开这是非之地。<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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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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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景打扫完读经室旁边的卫生间来到教堂时,教堂里已坐满了虔诚的听众。这天的听众里夹杂了不少年轻人,满眼是黑压压的后脑勺。讲道已经开始了。章牧师和一位黄头发的美国绅士坐在台上作陪,规格比以前隆重。一位来自外地的布道者正口若悬河、慷慨陈词。令文景吃惊的是:今天的传教士是一位女性。她的声音正从讲坛上的扩音器送上教堂的高屋顶,然后又向四周辐射。这声音的一升一降,如同经过什么过滤器的加工一般,滤去了女性音色中的尖锐和嘶哑,使其带上了男性的浑厚和磁性。听起来十分悦耳。<o:p></o:p>

    为了不影响肃穆的氛围、专注的听众,文景便坐在了最后的一排。<o:p></o:p>

    她发现此人所讲的方式和内容,与来自台湾的章牧师的**不太相同。章牧师总是贴得很紧,把日常生活小事往上帝的旨意上靠。就象当年大陆上将好人好事往“最高指示”上生搬硬套一样。文景不怎么喜欢听。而这位布道者则是偏重于讲述自己怎样信仰起这种教义的切身体会。她说她是以她先生的“陪读”的身份来到美国的。初到美国,举目无亲;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她最初参加教会的活动,完全是出于功利的目的。为了免费的圣餐,为了接受捐赠,为了搭乘兄姐妹的车去超市购物,为了从兄姐妹处得到求职的资讯。她讲得既实在又有代表性,这就引起了文景听讲的兴趣。<o:p></o:p>

    “但是,”这传道人把话锋一转,非常动情地说道,“当我真正认识到人的罪性的那一刻,我就心潮起伏,再不能自已。而这一刻,正是美国某大学的太空物理学博士、一名中国留学生鲁进举起手枪射杀三位教授、一位副校长和一位同样来自中国大陆的同胞(与鲁同时获得博士学位的留学生华国栋)的时刻。妒忌、猜疑能酿成如此的惨剧,叫人震惊。”<o:p></o:p>

    这位讲道者所举的事例,确实令人心魄震撼。听众中发出了嗡嗡声。其中夹杂着“阿门,阿门”的祷告声。紧接着是宣讲者带着听众齐声祷告,大意是“世人都犯了罪,亏缺了神的荣耀。我们若认自己的罪,神必洗净我们的一切不义。”文景知道这正是基督徒所认为的圣人圣言与凡心的不同。教堂的彩色玻璃遮挡了光线,突出了教堂的高大和幽深。钢琴手轻轻拨动了琴弦,圣乐缓缓响起。人们在低头闭目呢喃祈祷中渐渐进入在地若天的遥相呼应。<o:p></o:p>

    “更叫人震撼的是在悲剧发生后的第三天,当我看到受害者、副校长安妮的兄们致鲁进家人的信的那一刻。他们在信中说:‘我们刚经历了巨痛。我们在姐姐一生中最光辉的时刻失去了她。当我们在悲伤和忆中相聚一起的时候,也想到了你们一家人。安妮(副校长)生前相信爱和宽恕。我们在你们悲痛时写这封信,为要分担你们的忧伤,也盼望你们和我们一起祈祷彼此相爱。’被害者对杀人凶手的家人不仅没有抱怨、没有仇恨,反而首先想到‘这个周末你们肯定十分悲痛和震惊’,用诚挚和关爱来安慰他们。这种宽容、这种大爱来自何处呢?来自圣洁的心灵,来自安妮一家心中的神!”<o:p></o:p>

    宣教士激情高昂的讲述显然已统领了全场人的心灵,教堂里立即又变得安静而庄严。仿佛圣灵就在高空普降甘霖,受了滋养和点化的信徒们的神情越来越端庄和虔敬。然而,吸引文景关注的已不单单是传教者的讲义,更叫她震惊的是她的嗓音。它唤醒了尘封的记忆,让文景难以置信。她侧耳倾听,越听越象是好友慧慧发出的声音。难道说那一位狂热追求“入党”的人皈依了基督?不,不可能!但是,她越听越觉得这简直就是陆慧慧当年在吴庄舞台上朗诵最高指示的声音。受了这疑问的纠缠,文景的心在狂跳,快蹦到喉咙口了。谁曾想到十几年后的相遇会在这种场里呢?不管以什么方式相遇,这都是天大的好事啊!文景压抑不住自己的冲动,就小声问身旁的信徒这位传道人的姓名。那人用食指在自己的掌心里一笔一画写了三个字:陆敬灵。<o:p></o:p>

    一个姓名中的三个字有两个不相吻,这丝毫不能动摇文景的信心。因为那陆字正是她吴庄的陆氏家族的陆!文景挺了腰身儿朝台上张望。可是,由于她坐得是最后一排,只望见这位宣教士的衣着宽松肥大,一半儿象牧师一半儿象俗人。好歹看不清眉脸。情急生智,她发觉在她之前的前三排出现了一个空位子。她不管那位子是谁空出来的,就毫无顾忌地抢占了去。她的新旧邻座都为她的突兀感到好奇,不约而同瞥了她一眼。可她毫不介意。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讲坛上那位中心人物身上了。十多年不见,怎么在这位姓陆的身上找不到慧慧的影子呢?慧慧的脸盘瘦削而苍白,这一位却丰满而红润。慧慧遇事畏首畏尾,屡遭挫折,脸上常露出一种郁闷、滞的表情,说话也瞻前顾后的;而这一位却精神饱满,词锋雄辩而有力。当文景就要放弃自己的猜疑时,这位传道者讲到有力处,将手臂一挥,露出了右手的残疾。是她!陆文景一激动几乎喊出声来。当她终于从那张丰满的面庞中找出昔日慧慧的影子时,文景惊呆了。她愣愣怔怔,脸上竟露出木然的表情。<o:p></o:p>

    “过去,我习惯于抱怨上天的不公,批判会制度的不理,却从来不考虑自己身上的罪性。记得我的母亲曾在雨中扶助了一位摔倒的下乡工作队长。可因为母亲家庭出身是地,她的善举不仅不被人认可,反而被定性为拉拢腐蚀干部,把她定为一打三反的批判对象。我,作为她的亲生女儿,不仅不替她伸张正义,反而要与她一刀两断,划清界限。可怜她是没有听觉的残疾人啊,至死都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o:p></o:p>

    讲到此,慧慧痛不能言,掏出纸巾来揩眼泪。台上的章牧师和那美国绅士相互一瞥,脸上露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深沉。台下也发出一片感叹唏嘘声。当文景再一次确认这正是她千方计要找的慧慧时,她的理智终于清醒过来。然而,这一切又太突然了。突然到让她的情感不能承受。文景还没有来得及享受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就又被慧慧的讲述揪扯到往事的忆中了。于是,慧慧的婚姻受挫、慧慧的投河徇情、慧慧的书托遗孤,以及她为慧慧所受的苦、所遭的罪又纷至沓来。文景的意志力再也帮不了她什么忙,她的哭声在众人的唏嘘声中独树一帜,早由抽咽变成泪雨滂沱的呜咽了。好在这并不影响讲人的情绪,因为拯救灵魂的使者要的就是听众心灵的感动。<o:p></o:p>

    “作为一个在自己的国土上,被生存的境遇和精神的迷茫双重流放的人,我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人的尽头便是神的开头”<o:p></o:p>

    慧慧一直沉浸在她的天国,她心灵的故乡。并没有发现“满堂涕泪谁最多,吴庄故友青衫湿”!<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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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看到那位因为追求爱情的完美而失掉完美的人、那位被爱情和会所遗弃的昔日的卑微者,如今又变成了上帝的使臣、灵魂的拯救者时,陆文景觉得别扭,对这种角色的转换难以接受。她情不自禁要把昔日慧慧穿了那女兵服装的飒爽英姿与今日这男不男女不女的臃肿圣衣来两相对照。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但是,当她意识到这样的角色会对她和纳儿有更大帮助时,她就迫不及待地希望慧慧能从众多的听众中发现自己、认出自己了。<o:p></o:p>

    慧慧是怎样九死一生、怎样获救、怎样结婚、又怎样来到美国走上圣坛的?一切疑问胀满了胸襟。设想着两位挚友异地相认那一刻的惊喜、热烈的拥抱,文景心潮起伏,连喘息都不均匀了。<o:p></o:p>

    她想,慧慧肯定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的一切。她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的遭遇一桩一件仔仔细细地告诉慧慧呢?顾自己这半生的经历,展现在朋友面前的本不该是落魄的自己,但这都是出于对一个小生命的挚爱、出于对朋友的义气啊。如果说这半生她有愧于父母、有愧于死去的文德;愧对大女儿海容和丈夫吴长东的话,唯一能够坦然面对的就是朋友慧慧了。满腔的心腹话,不向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的陆慧慧诉说,又能向哪一个倾诉呢?这苦这难、这屈辱这遭遇,真是经天纬地,漫无际涯!欠了儿童医院那么多债务,纳儿却不想国;想上学、想深造;文景将何去何从呢?曙光在哪里呢?倾诉的**是发酵了的酒糟,再不能压抑了。倾诉的**是压抑了千年的火山,顷刻就要膨胀喷发了。<o:p></o:p>

    为了让慧慧认出自己,文景又往前移了三排。她知道这样做很是不雅,会分散听众的视线,影响慧慧的讲演效果。但是,陆文景再也顾不得许多了。此刻,文景视慧慧为天上的北斗,地上的灯塔,惟恐她忽倏一闪不见了,惟恐她被人劫走失踪了。一旦讲演完毕,她钻入汽车不翼而飞,文景可到哪儿找她呢?<o:p></o:p>

    果然,就在她刚才往前边移动的时候,就发现讲台上的讲者望着她,目光象触了电一样闪着火星。显而易见,她的亮相,在慧慧身上产生的震惊,要远远胜过她发现了她时强烈。她传道的激情,她那滔滔不绝的辞令,似乎即刻就全部消失了。她喃喃叨叨地继续讲着。但嘴唇在哆嗦,目光在游移,那声音也变成了梦呓,再也不是陆敬灵的声音了。她那双美神一般的眼睛,从与她的目光相碰之后,就不知该往那里凝视了。每隔几秒钟就情不自禁要扫射到文景的脸上来。<o:p></o:p>

    老天!她看到我了!文景欣喜地在下面比划了个暂停的手势。她根本没用多想,一个念头就闪现在脑际了。此刻就在她打扫过的读经室旁边的卫生间相聚,再约定个时间详细畅谈,这肯定是慧慧也赞同的好意!<o:p></o:p>

    “”台上,慧慧突然哑场了。章牧师急忙向慧慧说了句什么,慧慧赞同地点了点头,喝了口水。<o:p></o:p>

    接着,章牧师就向大家宣布,请陆姐妹休息十分钟,大家齐声来唱赞美诗。文景瞭見慧慧正从后台踱了出去,估计她是去卫生间,就急忙追了出去。那台上的牧师正担心尊贵的客人会不会走错,突然望见赵阿姨的助手,卫生间的义务清洁工陆姊妹还有些眼色,脸上便露出了欣慰的笑容。<o:p></o:p>

    欢快而柔美的琴声响起后,教徒们歌声四起。那世俗的烦恼顷刻便融化到圣乐的空灵里了。<o:p></o:p>

    每一次我祷告,我摇动你的手,<o:p></o:p>

    祷告能做的事,我的手不能做;<o:p></o:p>

    每一次我祷告,大山被挪移,<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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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路被铺平,使列国归向你。




走出吴庄(三十九)永不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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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b> 三十九</b><b><o:p></o:p></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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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慧慧!”当文景通过一个便道抄近路截住慧慧时,说话的声调都变了。过分的激动使她脸色绯红、双唇颤抖、眼眶里蓄满了泪水。<o:p></o:p>

    慧慧打一愣怔,发现是文景,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紧紧地握住文景的手。起初,两人都带着根究底的目光打量着对方。接着,慧慧说了一声“感谢”,就大张开双臂与文景紧紧搂在一起了。<o:p></o:p>

    “慧慧,这是真的么?”文景伏在慧慧的肩头,幸福地哭泣的时候,又对她们的相聚产生了怀疑。<o:p></o:p>

    “是啊,这就是神迹!感谢把你带到我身边。”慧慧道。她们不约而同地相拥着朝读经室旁边的卫生间走。慧慧边走边打量她昔日的挚友:看她的衣着,绿色的裙装、长筒的丝袜,白色皮鞋,宛若交了富贵运的灰姑娘;但看她的神态,黑色的眸子里闪着酸楚的泪光,脸上浮现出一种悲戚的令人怜悯的讪笑。这种外表与内心不相协调的情形,令神的使者也揣度不出文景现在到底是什么处境了。“你怎么也来到美国,怎么过得签证那一关呢?”<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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