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金无彩
萧寒终于哑然,干咳了一声,摸了摸鼻子,转身回到自己的软榻上,坐下,饮茶,不语。
三更。
跟童杰推演了大半夜的沙盘,看明天该怎么攻城,萧寒只觉得心神耗尽,疲惫不堪。回到帐中便瘫在榻上。
新丰忙过来服侍,给他散了长发,按揉太阳,低声劝道:“大将军那边也不是没有其他幕僚,他自己又有主意,您何苦这样殚精竭虑的”
萧寒不做声。
另一边九酝端了热水进来,帮着萧寒褪了鞋袜,给他烫脚,也跟着小声抱怨:“何况离珠公主这一来,打南越就是她大夏的事儿了,跟咱们什么关系打下来也不跟着您姓啊!”
“那可未必。”萧寒闭着眼,终于开口。
新丰和九酝手下都不由得一停,各自抬头,对视一眼。新丰冲着九酝使个眼色,九酝觑着眼观察观察萧寒的表情,方小心低声道:
“公子,大长公主的功夫,这些年可听说,不仅没撂下,还长进了些……”
萧寒失笑,睁开了眼看着九酝,骂道:“你想什么呢我怎么会跟她动手”
“那,那有她在,您那个‘未必’,大约是肯定不行的。”九酝奓着胆子,轻声道,“其实,大长公主仗着自己的功夫,防人之心从不曾有过……”
萧寒惊奇地看着他,高高挑起了眉:“所以呢”
“不然就……”九酝下意识地并指如刀,刚想抬起来,就瞥见新丰急黄了脸冲着自己猛摇头。九酝忙散了手指,伸进水盆去按揉萧寒的脚趾,低头嗫嚅:“小的,不知道……”
萧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头顶,面无表情:“你最好不知道。”
顿一顿,回头瞥一眼紧紧闭着嘴的新丰,哼了一声,又躺了回去,闭上了眼睛,享受着两个小厮的按摩。过了好半天,方幽幽道:
“我这辈子,没几个朋友。她是最重要的一个。我们之间便有再大的利益冲突,我也不许任何人打她的主意。一根头发丝,都不要想!”
新丰和九酝神情复杂地对视一眼,一声不吭地低下头去。
镇国大长公主到底有多不讲道理、多勇猛、多拼命,不过两三场仗打下来,全南征大军就全都知道了,并且,没有一个人不由衷地敬佩、尊重。
除了两个人:萧寒,童杰。
“又伤了七处……”
“有什么法子能拦她一拦”
“怎么拦她头次伤了,第二天本来答应了观战,结果一看攻城云梯被推下来一架,当场就急了。你拦得住我反正不行。”
“这……这一路下去,不等到了南越都城,我只怕她就要撑不住了!”
“唉。算了,明天让她歇着,我上吧。”
童杰怔住,看向萧寒。
寒公子武功卓绝天下无双,寒亭的人自然都心知肚明。
可萧寒自到军中,就一直只是个儒雅的谋士模样,从来不曾出书人。
这个时候出手,兴许大部分人都能明白是为了把伤痕累累的南沉替下来,可还不知道会冒出多少声音,说萧寒是为了抢大长公主的风头。
毕竟,前头两个月多月,不论战事有多惨烈,他可都不曾动过一个手指头。
“怕不是时候吧”童杰迟疑了片刻,想了想,道:“不然,我上吧”
“你你是大军主帅,不能轻动。还是我去吧。”萧寒不同意。
两个人争执起来。
裹好伤,一瘸一拐从帐篷里出来,打算接着找人去喝酒放歌的南沉,耳朵一动便循声而来。见他俩争执,咧嘴笑了起来:“别抢别抢!明天童杰先上,后天轮到二十二郎,大后天到我!”
这!
两个正在争执的大男人滞住。
南沉哈哈大笑,左右看看,眼尖地指着远处的常安明叫了过来,拿他当拐杖,勾肩搭背地往人堆里走:“啊,大将军明天不让我出战,今儿晚上可以痛喝一场了!”
“大长公主,您浑身是伤,刚服了药,可不能饮酒啊!”老军医都快被她气哭了,“您自己就是大夫,这种事儿,您还难为小老儿——我,我,我可都记着呢!改日见着钟郎,我必全告诉他!”
南沉身子一僵,顿时站住了脚步。
“我说也是。您不伤成这样,又怎么会闹的咱们的全军主帅亲自出战您还是多保重着些的好。不然,等回了京,太皇太后和陛下不要活剥了小的皮呢”
常安明也苦口婆心地劝。
南沉白了他一眼:“哎哎哎!落井下石啊你”
“阿寻,扶着大长公主回去歇息。”萧寒的声音在后头温和响起。
这就算是一锤定音了。
南沉悻悻,扶着神出鬼没的阿寻的肩膀,慢慢地回了帐篷。
第642章 翻覆如斯
大夏镇国大长公主已至前线督战、白袍浴血长枪无敌的消息终于传进了南越都城。
皇太孙实在是按捺不住,趁着某次跟谈相独处的时机,沉着脸质问他:“外公当初让国师刺杀钟幻,可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此事不过是大夏的借口,他们终究还是咽不下二公主那口恶气而已。但那件事,却不是我的主意。你该进宫去问问你那英明果决的皇祖父才对。”
谈相已经焦头烂额,半分敷衍少年的心思都没有,大袖一拂,满面不耐烦:“皇太孙有来追究罪责的,还不如礼贤下士,亲自去求洪家出面组织……”
一声冷笑打断了谈相,皇太孙长身而起,大声喝道:“我有脸去吗这么多年,您是怎么对待洪家的
“洪家老祖宗年事已高,早就不管事。洪家苦苦用心,派了最能屈能伸的一员大将守在夏越边境,又让一个最圆滑机敏的青年人才进了鸿胪寺斡旋内外。
“您怎么做的就凭着大夏一句话,把洪大将军赶回家赋闲,把洪正卿一撸到底,去工部做主事!
“洪家是我大越军神,百年世家,您就这样羞辱人家!还让我去礼贤下士我没那么厚的脸皮!您不是最足智多谋的还是您自己去吧,兴许洪家能感觉到大越朝廷更多的诚意!”
皇长孙气愤地咣当一脚踹开门走了。
这还是少年头一回对着谈相发这么大的火,何况还是字字诛心。
谈相眯起眼来看向少年的背影,面上闪过一丝杀气。
这孩子……最近自己忙着应付战场,竟然没有发觉他那股子野心还没被打熄……
思索片刻,谈相命人:“去把安之叫来。”
谈安之虽然瘸了一条腿,却仍旧是那个在皇宫中畅通无阻的人,是那个和所有皇亲国戚家的二世祖们称兄道弟的人。
所以,他去办这件事,再合适不过。
果然,事情进展极为顺利,当天下午,谈安之便殷勤地扶着三公主进了宫,去看望老皇帝。
越帝如今已经七十有六,身体早就垮了。只是因为皇太孙的年纪太小,所以勉力用药物顶着罢了。自年前起,更是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一天十二个时辰之中,大约有十个时辰是在昏睡之中。
正因为如此,嫁去西齐的林后之死,便没有告诉他。
然而三公主心伤女儿之死,病了一场不说,还日夜哭泣。是以已经有很久没能进宫看望老父了。
今天竟听说皇太孙当着老皇帝的面儿臧否二公主、跟谈相大吵一架、还砸了老皇帝的药碗,气得老皇帝昏了过去,三公主顿时慌了,都来不及知会林驸马,便匆忙跟着谈安之进了宫。
平康坊的一个小小院落里,仿佛一切岁月静好,檐下笼中鸟,庭前摇扇人。
钟幻脸色苍白地瘫在躺椅上,斜着眼睛看檐下装模作样做针线的郝娉婷:“怎么宫里的消息你竟然探听不到我怎么有点儿不信呢”
噗嗤一声,郝娉婷笑了出来,丢下手里的绣绷子,娇声道:“自然是有的,不过,这个消息几乎损失了我一个眼线的性命。钟郎手里半个大夏,不漏点儿给我甜甜嘴吗”
“胃口这么好行啊。”钟幻懒洋洋地翻个身,朝着屋顶喊道:“小寇子,去做一碗桂花糖藕来给婷姐儿当点心!”
寇连的声音气哼哼地传下来:“她又断了手,让她自己做!”
“钟郎!你这样不厚道,我可真不说啊!”郝娉婷左手的手背往小蛮腰上一拄,一双桃花眼狠狠地瞪着那个惫懒的家伙,咬牙恨道:“且等着吧!我正好安闲度日,看你那师妹怎么在阵前厮杀!”
“行啊!我们家那丫头已经许久没有大开杀戒了,我猜她也憋得难受。反正砍死的都是南越人,关我什么事”钟幻打了个呵欠,手里的长柄团扇直接盖在了自己的脸上。
郝娉婷气得直跺脚,大声娇嗔:“喂!!!你这人,怎么这么气人!你看人家寒公子,温润如玉,斯文……”
“斯文败类行了,我知道他一张小白脸,迷惑你们这些小女子最得心应手了。我跟他不一样,我这个人是真小人。”钟幻嘻嘻地笑着坐了起来,扇柄点一点面前瞬间脸红的女子,又道:
“你是南越人,再恨南越朝廷,也不该无视南越百姓。有什么消息,早点告诉我,我也好搅合搅合,让这场战事早些结束。最近两年天灾**的,能少死几个人,难道不好吗”
郝娉婷被他教训得垂头丧气的,嘟囔:“我本没打算瞒你……只是钟郎一来就白吃白住,一副空手套白狼的架势,奴奴心里不舒服嘛!”
“我现在就是没钱啊!”钟幻哈哈笑着双手一摊,“你也知道,我几乎算是逃进城来的,若没有寇连一路支撑,我怕是早就性命不保。
“虽说钱家在南越有不少的铺子,但你也看见了:那个老奸巨猾的谈相老早就派人盯紧了。倘若我的身份泄露,我自己这条命到底有多金贵就不说了,连累了你和你那群可怜的姐妹,岂不罪过
“所以我说,风物长宜放眼量。难道我还能亏待得了你”
“行行行!最说不过你们这些读书人!”郝娉婷举起了双手投降,“三公主去看望老皇帝,发现时好时坏的老皇帝竟昏迷了,哭着叫了太医,结果太医当时行针用药,老皇帝竟然缓过来了。”
钟幻若有所思。
“听我们姐妹说,那三公主喜极而泣,出宫变了脸就要去东宫骂人。还是那谈安之劝住了,说若是三公主这就去找皇太孙算账,那自己就成了搬弄是非之人,死活劝住了。”
郝娉婷说到这里,一声冷笑:“那三公主这才生了一点疑心,打发走了谈安之,自己则去私下里寻皇帝寝殿的宫人内侍查问事情经过,却得到了一模一样的答案。”
钟幻微微笑了笑,重新倒回了榻上,漫声道:“谈相出手,难道还会留下什么疏漏不成那就不是权倾南越数十载的谈相了。”
“那咱们怎么办”郝娉婷顿时蹙起了眉,脸上显出烦躁,“看着这老贼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就觉得心底这么不痛快!”
第644章 竹风梢雨乱纷纷
不到三天,寇连和郝娉婷都明白了钟幻的“无妨”究竟是什么意思。
——三公主频繁来往于皇宫和公主府,路上车马飞驰,竟撞死了路人!不仅如此,三公主还公然将尸体抛在当地不管,自己飞马回了府!这还了得
御史们顶着弹劾的奏本集体去敲午门外的登闻鼓。老皇帝冷冷地命内侍们拿着大棍子出来将一众“添乱的酸丁”都打跑,另一边却又遣了心腹的女官去公主府安慰三公主。
群情哗然。
听见这个消息的郝娉婷简直匪夷所思,忍不住拉了寇连去问钟幻“谈相那样老谋深算的人,怎么会在此时去捋皇帝老儿的虎须二公主死在他手里,林后又刚没了,老皇帝正是最怜惜子女的时候,他竟然鼓噪朝堂闹这么大,只为了对付一个三公主”
“我也觉得谈相这一招有点儿蠢。”寇连抱着肘,也皱起了眉。
钟幻看着他俩哈哈大笑,扇柄指着寇连,调侃道“连你这轻易不转一圈儿的脑子都觉得这招蠢,谈相又怎么会这么做”
两个人愣住。
“虽然此事更像是林驸马和三公主自编自演,但照着谈相以往的行为习惯,这口黑锅他怕是甩不脱的。”钟幻笑吟吟地摇着扇子,悠然看向东宫的方向,“尤其是,这回还有一个很了解他的人,帮他凑证据。”
寇连和郝娉婷下意识地看向对方,眼神一触即分,神情各自带着些许不安。
钟幻注意到了,打量二人片刻,失笑道“我让小寇子去助那个冒充百姓的人一臂之力,索性让他横死在了街上;又让婷姐儿通过她的眼线撺掇了皇太孙去哭他父亲——你们二人竟然没跟对方通个气儿么”
两个人又是一愣,不约而同出声问道“您不忌讳吗”
钟幻呵呵地用扇子掩着嘴笑“我可不是那神神秘秘装神弄鬼的人!咱们仨,我用脑子,他用力气,你用人脉,不通力合作,这事儿怎么办得成你防我我防你的,太累,我做不来。”
你不是!
十个你,从头到脚,从皮到骨,都是!
寇连朝天翻个白眼,一肚皮腹诽不敢吭声。
郝娉婷却信以为真,满面羞赧地低头蹲身行礼,轻声答是。
“小寇子那边看得出来,挺好。婷姐儿这边呢效果如何”钟幻换了话题。
郝娉婷站直了身子,忙仔细答道“皇太孙去哭先太子,又提及他硕果仅存的一个皇叔,还有他异母的两个弟弟,说都比自己强,至少没有外戚干政之险。哭得十分哀恸。
“自然,他极聪明,哭的时候声音也压得低低的,且身边空无一人。但那些话还是迅速传到了谈相和老皇帝耳朵里。
“谈相当时便命人去请皇太孙去相府‘参详战事’。可却不如老皇帝在宫里的方便,皇太孙已经被老皇帝命了心腹掌宫大太监亲自接去昭明殿。”
说到这里,郝娉婷嘴角微微一勾,原本妩媚艳丽的笑容狠厉之色一闪而逝,“便在宫中,那大太监竟选了个偏僻地方,亲手刺杀皇太孙!”
寇连色变,抱着双肘的手不由得放了下来。
“不过,幸好,被路过的宫女瞧见,尖叫示警,救了皇太孙。那大太监被侍卫们当场拿下,服毒自尽了。”
郝娉婷冷笑一声,咬牙道“这大太监一手打理老皇帝的饮食起居数十载,根底里却是谈相人。如今他不惜暴露身份也要杀了皇太孙,这件事想必让老皇帝终于下定了决心,要断尾求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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