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沉筱之
朱南羡没有说话,他无声无息地跪着,半晌站起身,沉默着走出了佛堂。
已近未时,日光仍盛,风声不止。
涌动的风掀起朱南羡的袍角往后翻飞,苏晋站在殿门口看着他,从来挺拔的身姿孤零零立在广袤的殿台,显得落寞不堪。
朱南羡仰起脸,清亮的春光便倾泻而下。
他这一生总与日光为伴,是最明亮如星的那一个,可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洒落在眼梢的春光是刺目伤人的。
他缓缓抬起手,遮住自己的双目。
然后苏晋就看到,有眼泪自他的掌隙间一滴一滴滚落下来,坠在他的下颌,随即打落在地。
就像一场无声而下的雨。
她慢慢地走过去,抬手轻握住他覆于眼上的手,唤了一声:“殿下。”
那只好看的手是濡湿而冰凉的,再不复从前温热,可他还是“嗯”着应了她一声。
不远处传来隐隐的兵马声,朱南羡的手动了一下,缓缓地放下来,他朝四周看去,忽然觉察出一丝不对劲——方才遣出去找麟儿的亲军卫怎么一个都没回来呢?怎么一丝踪影了也没了呢?
这支军卫是他回京师前,自南昌府府兵中挑出来,一定不会有问题。
那么他们是在哪里出了事吗?
从来大而化之的朱南羡几乎是一瞬长大,异常敏锐地猜出了因果,当下便对苏晋道:“你快走。”
苏晋也反应过来了,但她看着朱南羡眼中未褪的湿意,摇了摇头道:“不,阿雨陪殿下一起。”
兵马声越来越近,朱南羡知道,那些即将到来的人要围追堵截的人是自己,在朱悯达死后,下一个成为众矢之的的嫡皇子。
若他随他们一起走,只怕一个也逃不了,可是若他留下,大约会为跟着自己的人,为她与沈青樾,换来生机。
苏晋看着他,眼中竟似有暖意,轻声又道:“大不了阿雨陪殿下一起死。”
朱南羡愣住了,片刻,他似乎想对她笑一笑,嘴角动了一下,却笑不出来。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俯下脸,轻轻在她额稍一吻,“你不明白。”他哑声道,“若再没了你,我也活不下去了。”
然后他将她推开,仿佛想让她放心一般,终于努力牵起一丝有些难过的笑,再一次对她道:“快走。”
第93章 九三章
兵马声已经到寺院门口, 朱南羡抬目望去, 整军而入的先是羽林卫, 再是鹰扬卫,随后跟着朱沢微。
四哥,九哥, 十哥,还有朱十二也来了。
这些人, 都是来分一杯羹的吗?
朱南羡沉默地垂下眸,他现在是谁也不信了。
鹰扬卫在五名皇子身后列阵,整军之声响彻庙院,羽林卫迅速从四方包围住朱南羡, 羽林卫指挥使伍喻峥朝朱沢微单膝跪下道:“禀七殿下, 各位殿下, 方才祈福时,正是十三殿下率府兵杀害了太子殿下, 末将虽率羽林卫拼死抵抗,奈何仍没能护住太子殿下周全,连太子妃都一并殒命。”
苍茫风声又起,朱南羡听着这黑白颠倒的事实,心中冰凉得已掀不起波澜。
朱沢微高立于马上, 漫不经心地看了朱南羡一眼, 仿佛颇是不信道:“伍喻峥, 你好大的胆子, 本王的十三弟怎么可能杀害大皇兄, 他可是大皇兄的同母胞弟。”他顿了顿,却又问,“你说十三谋害皇兄,可有什么证据吗?”
“有。”伍喻峥一挥手,“带上来!”
片刻便有几人由羽林卫押解着,来到众人面前。
是方才朱南羡遣去找朱麟的亲军卫。
朱南羡明白了,原来他们方才来到昭觉寺时,羽林卫并没有离开,只是不知何故潜在了寺庙当中,伏击了他的亲兵卫。
也怪自己,一时伤心分了神,竟没听到响动。
只是眼前的这支羽林卫,究竟是为谁效力呢?朱沢微吗?
伍喻峥道:“禀七殿下,方才正是十三殿下率亲军卫在祈福之时突然闯入,因十三殿下与太子殿下感情甚笃,末将以为十三殿下或有要事来寻,没能即时拦阻,叫他们得了先机,杀害了太子殿下与太子妃。”
被押解着的亲军卫统领听了这话睁大眼:“你血口喷人!十三殿下是在城外听到钟鸣之音后,率我等疾马赶来昭觉寺,是为救太子殿下而来的!”
“城外?”朱沢微像是有些诧异,“十三,本王记得按照你今日的行程,卯时便该出了应天城吧?钟声是正午响起的,你怎么还会在城外?”
是啊,按照他的行程,到正午时分早该远离应天城了,可是,他陪阿雨去通政司送信了。
伍喻峥道:“禀七殿下,他们假作出城,其实早在昭觉寺埋伏,等太子殿下祈福之时破门而入。”说着似是不忿地道,“十三殿下领的兵个个骁勇善战,我等险些不敌,折损将士百十人,拼了命才将这统领擒住!”
被押解的统领目眦欲裂:“分明是你们羽林卫趁我等四散找寻小殿下之时设陷擒住我等,分明是你命那百十羽林卫自尽作成被屠戮之像,却反过来诬赖十三殿下!”
伍喻峥闻言却怒极反笑,“末将身为羽林卫指挥使,怎会让跟了自己数年的部下自尽?”他向朱沢微一拱手:“七殿下,您都听到了,事实已摆在眼前,此人已开始说胡话了。”
朱沢微淡淡地“嗯”了一声,似是想到什么,有些担忧地道:“啊,麟儿呢?你们看到他了吗?”
伍喻峥愧不堪言:“禀七殿下,末将罪该万死,十三殿下谋害太子殿下之后,四下里乱成一片,末将虽尽力搜寻,仍未能找到小殿下。”
朱沢微别过脸看向朱祁岳:“十二,父皇听到钟鸣之音便病倒不起,看来虎贲卫是来不了了。眼下只有你有上十二卫的领兵权,速让鹰扬卫把守住昭觉寺各院门出口,命令其余人等立刻去找麟儿,祈福的正殿,诵经的庵堂,这寺院的一片一角都不可放过!”
朱祁岳依朱沢微之言吩咐下去。
朱沢微随后一叹:“伍喻峥,你先让你的兵卫在此处看住十三。”左右看了一眼道:“诸位兄弟这便随我去看过大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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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吧。”
众皇子翻身下马,从朱南羡旁走过,往诵经的殿宇去了。
朱南羡这才看向被押在一旁的统领,沙哑着问:“麟儿呢,你找到他了吗?”
统领一脸憾恨地摇了摇头。
朱南羡的眸色是沉静而哀恸的,见统领如此,他怔了怔,竟更黯淡了几分。
接着他忽然又抬起眼,带着满目仇悲一下子看向伍喻峥,眸子里闪亮着的不再是星光,而是灼灼烈火。
他的动作太快了,即便伍喻峥已反应过来要躲,他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腰间“崔嵬”,举刀劈向伍喻峥。
可是,这样快极,怒极的动作,意味着他几乎是不设防的。
统领一句“殿下当心”还没说出口,一旁早盯着朱南羡的羽林卫们已狠狠挥矛,合力打向他的后膝与腰背,朱南羡闷哼一声,半跪而倒,长刀虽未脱手,却也无力劈砍,在伍喻峥的前胸拉出一道浅长,但并不致命的口子。
“岂有此理!”身后传来一声爆喝。
是朱沢微并未走远,见此情形,他大步来到朱南羡身前,怒斥道:“大哥尸骨未寒,你这是要连目睹你作孽的证人都宰了吗?!”
羽林卫用长矛左右交叉架在朱南羡身侧,令他不得起身。
他就这样以屈膝之姿,像是臣服一般,跪在朱沢微身前,对他怒目而视。
不时,方才被遣去找朱麟的鹰扬卫回来了两名,其中一人怀里抱了一个身着袈|裟的少年尸体。
正是那名最后爬上佛塔顶,帮沈婧撞响古钟的小和尚。
他是被当胸一剑刺穿的,早已没了声息。
可他的面目却十分平和,也许早在答应沈婧撞钟的那一刻,他已知道自己会为此丧命了,但出家人慈悲为怀,若能以己身度化这世间痴人,也不枉此生心向如来。
陆陆续续又有鹰扬卫回来,当最后一名兵卫在佛殿台前集结,鹰扬卫指挥使黯然地禀报:“回十二殿下,回七殿下,各位殿下,末将已命鹰扬卫仔仔细细搜遍昭觉寺各处,并没发现皇孙殿下的踪迹,恐怕……”他顿了顿,“是凶多吉少了。”
跪倒在地的朱南羡听了这话,忽然自喉间发出一声悲鸣。
他抬目看向那些所谓与他有骨血之亲的兄长,朱沢微,朱祁岳,朱弈珩,还有朱昱深和朱裕堂,心中混沌一片只剩奔涌不止的痛忿。
撑在地面的手倏尔握紧“崔嵬”,拼尽全身力气挣开架在身上的长矛,嘶声道:“我杀了你们——”
也不顾羽林卫的长矛狠打在自己的前胸与后背,举刀往前劈砍而去。
就在刀锋要触及朱沢微眼梢的那一刻,当空一道清光如水,一把利剑铮鸣出鞘,将朱南羡的“崔嵬”拦了下来。
是朱祁岳的“青崖”。
朱祁岳的神色亦是黯淡的,他别开眼眸,竟是不敢直视朱南羡,低声道:“十三,算了。”
朱南羡怔怔地看着他,这个从小到大,除了大皇兄与十七以外,与自己最亲近的十二哥,他们年纪相仿,一起长大,一起习武,一起立誓从军,镇守边疆。
什么叫算了?他也觉得大皇兄,觉得皇嫂该死吗?
就在此时,又有一名羽林卫挥矛打在朱南羡的背脊。
朱南羡再也支撑不住,再一次跌跪在地,也不知是伤重还是悲愤所致,喉间一阵腥甜,呛出一大口血来。
可他的手依旧没有放开“崔嵬”。
朱南羡恶狠狠地看向朱沢微,看向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眼中恨意毕现。
朱沢微对上朱南羡的眼神,一时竟有些心惊。
是,羽林卫是他的。
这支羽林卫,正是他七王朱沢微一直潜藏了数年,不到绝境绝不会用的一道暗棋。
而朱悯达即将登基,便是他的绝境。
冬猎之前,朱沢微本已安排周详,非但在林中布下了暗卫,还嘱咐羽林卫指挥使伍喻峥,在冬猎第一日入夜便伺机刺杀朱悯达。
这支羽林卫是朱悯达最信任的兵卫,是贴身保护朱悯达的兵卫,朱沢微想,他们怎么都不可能失手,所以为防惹上嫌疑,他一入林子便跟他们切断了联系。
直到当日雪夜,老十来找他,说虎贲卫也入林场了,他才知道大约是坏事了。
是了,他能想到在冬猎时刺杀朱悯达,他那个坐守江山数十年的父皇怎么能想不到?
一旦羽林卫失手让虎贲卫擒住,退一步说,就算他们得手,但让虎贲卫擒住,叫父皇审出自己的恶行,那自己还有命活吗?
所以他当日才与十二计划着要一起杀出去。
然而当他出了林场,却发现朱悯达竟好端端地站在他眼前,连一丝伤都没有。
朱沢微后来才知道,冬猎当日,羽林卫一名兵卫为帮朱悯达追猎物走迷了路,竟意外发现虎贲卫的踪迹,等他找回来时,便暗自将虎贲卫入林的消息告诉了伍喻峥。
伍喻峥当时已与朱沢微切断了联系,只好自作主张,非但没有刺杀朱悯达,反而作了一出“贼喊捉贼”的戏,将本来与他们同气连枝的暗卫一举捕获,还生擒住两个活口以显忠心护主,引得朱悯达对这支羽林卫更加信任。
朱沢微看着满腔忿恨的朱南羡,知道十三这回是当真想要自己的命了。
其实他也不惧他,眼下父皇卧病不起,他手握吏部,沈家倒台后,户部与刑部也将是他的,还有羽林卫与十二的鹰扬卫,朱十三又能拿他怎么样?
然而,怕就怕夜长梦多,何况宫前殿一局后,朱沢微总有一种感觉——宫中的局面,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罢了,既已杀了朱悯达,又何须顾忌再多杀一个朱南羡,反正就是让在场所有皇子瞧见了又怎么样?谁都别想摘干净。
朱沢微想到这里,下了狠心:“羽林卫!”
“在!”
“十三皇子朱南羡祈福之际谋害当朝太子,屠戮皇家寺院,且不知悔改,意图再杀本王与诸位皇兄皇弟灭口,实乃罪大恶极,当就地——正|法。”
“是!”
四名羽林卫上前缚住朱南羡的手脚,一名羽林卫举矛正要刺向朱南羡的心肺处,不妨一个人影闪过,提刀当胸打在刺矛的羽林卫身上。
是四王朱昱深。
另一旁又有一名羽林卫挥刀砍来,朱昱深抬手一拦,只闻“铛”的一声,刀锋竟劈在他左手的铁护腕之上。
与之同时,朱昱深右手一震长刀出鞘,甩腕往其余羽林卫身上横劈纵挥,只一个瞬间便将这数人震开。
朱昱深提刀而立,挡在朱南羡身前,淡淡道:“老七这是疯了吗?”
他一身劲衣如松,眼神极其深邃,左右两侧的袖口都扎入铁护腕当中,腰间没有佩玉,而是悬着一支古朴羌笛。
朱沢微看着朱昱深,意外地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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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笑道:“我记得年关宴上,四哥说沈三妹即将临盆,承诺她不动刀兵,眼下见了血,是不是有些不吉利啊?”
朱昱深没有理他,而是看向朱祁岳道:“朱十二,你忘了这些年十三是怎么对你的?就这么看着老七动手?”
朱祁岳眉色一伤。
朱昱深所言不假,他小时候想习武,十三帮他去求父皇,他想跟着曹将军去游历,十三将机会让给了他,纵然他也曾在军中受辱,也曾被迫娶不爱之人,可这些与十三有什么关系呢?这些年十三敬他为兄,一直以赤诚之心相待,不该是这样的果报。
朱祁岳沉默地提着剑,站到朱南羡身旁,垂着眸子道:“七哥,回宫吧。”
朱沢微心中虽怒不可言,语气却还是缓缓的:“朱祁岳,你要反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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