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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国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十四阙

    因为,姜沉鱼的眼泪已流了下来。

    豆大的眼泪,在纯净的好像用墨线勾画出来的睫线处凝结,然后迅速滑落,映得她的眉目更加深黑,皮肤又更显苍白。两相对称下,焕发出一种惊人的柔弱之美。

    “师兄,请告诉我,我真的、真的很担心,求你了,求求你,师兄……”她哭的泣不成声。

    江晚衣的脸由白变青,又从青转白,最后长叹一声,低叹道:“公子,得的是心疾。”

    “心疾?”姜沉鱼睁大眼睛。

    江晚衣嗯了一声,“先天遗传。他的母亲也是因为这个病而心衰去世的。”

    姜沉鱼想到了两年前父亲的寿宴上她所听闻的有关于姬婴的事情,他母亲就是那阵子去世的,难道,现在又轮到了公子?

    “那么……公子他?”

    江晚衣垂下眼睛,神色黯然,姜沉鱼连忙握住他的手,急唤道:“师兄!”

    江晚衣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做了回答:“公子顽疾已久,又加之铢累寸积,过度操劳,气滞血瘀,炙火炎心,已无可根治,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温阳补气、左以扶正……”

    “我听不懂……”姜沉鱼喃喃,“师兄,你说的这些词,我都听不懂……”

    江晚衣眼中露出悲伤之色,缓缓道:“也就是说,若他能不理会任何外事静心调养,也许还能有五年寿命。”

    “那么,如果不能呢?”

    “不过一年之期。”

    姜沉鱼顿觉一股巨大的力量朝她袭来,然后,硬生生地将她整个人从头撕裂到脚。

    她双眼一翻,向后栽倒,一旁的薛采下意识地伸手去救,结果就是连他也被一起摔倒在地。

    江晚衣连忙上前探她鼻息,然后舒了口气,对薛采道:“她只是受惊过度,昏阙了。”

    薛采在姜沉鱼身下咧牙道:“快把她给我挪开!看着这么瘦,竟然这么沉,压死我了!”

    江晚衣命令侍卫将她送回房间,再折返回姬婴的房间时,就见姬婴靠躺在榻上,虽然面色犹灰,但眼睛却恢复了清澈。

    “你为什么不睡一会儿?”

    姬婴望着他,轻轻一叹:“你不应该告诉她的。”

    江晚衣苦笑:“我知道。”停了一会儿,又道,“但是,当她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叫我师兄时,我就没有办法拒绝她,拒绝她的任何要求……对不起……”

    姬婴垂眼看向自己的胸口,换了话题:“我真的还有五年可活?”

    江晚衣无奈的摊手:“那得要你静心修养……”

    “那么就当做有五年吧。”姬婴微微一笑,“一千八百二十五天,可以做很多事了。”

    江晚衣为之气结:“公子!”

    姬婴伸出一只手,阻止了他继续往下说:“我知道。晚衣,你要说的,我都知道,我自己的身体如何,我最清楚。我太清楚了,是的,这一切,我都太清楚了……”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江晚衣走过去,将一只瓶子递到他手中:“这是我所能配制出的最好的一种护心丸,可解你病发时一时之痛。但是,这些药都只能治标不治本……听我一言,公子,留得青山在……”

    姬婴凝视着那只晶莹剔透的瓶子,眸光明明灭灭,“可是,十丈软红,我这一生,时光太短,而牵挂……却太长……”

    是多少年前,在一场春雨中遇见了那眼神清亮的少女,湿漉漉的头发,水珠滴滴下滑,抬眸展颜一笑,人比花娇艳;

    是多少年前,在母亲床头殷殷守护,看她气息微弱生命流逝,悲不能言,而她临终前,告诉他的那番话,仿若尖刀割断筋骨,仿若血肉重新揉筑,一瞬间,天崩地裂,万劫不复;

    是多少年前,跪在灵位前,沙漏流淌,夜月消隐,终于做出任性的决定,什么都不再顾虑,什么都可以放弃,也要去找某人,从此远离天涯,再不归来;

    是多少年前,推门的一瞬,被熊熊火光映伤了眼,火光中,年迈的父亲走出人群,对着他,扑地跪拜;

    是多少年前,一盏孤灯照着暗室,照着那人眉目癫狂,冲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亏欠我的!

    是多少年前,一场大雪覆尽万物,沧海桑田,从此再无所谓天堂人间;

    又是多少年前,在雪中看见一株梨花,隐隐约约,隔若浮生,却最终,一步一步的走到了近前?

    十丈软红。

    他这一生,得到太多,失去太多,亏欠的,也太多太多。

    “晚衣,帮帮我。”姬婴如此道,“给我五年吧。我不贪心,五年,就够了……”

    江晚衣的眼睛,一下子就沉痛了起来。

    ***

    图璧四年六月廿九,程王铭弓于寿宴日,传旨禅帝位于公主颐殊,燕王彰华联宜王赫奕同登帝台,为伊加冕,风光一时无双。越日,璧使起航归返。

    四国自此进入新篇章。

    “虞姑娘,东西都收拾好了,可以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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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了。”李庆走至姜沉鱼门前禀报。

    姜沉鱼点了下头,环顾房间,该收拾的也都收好了,只剩下燕王送的那把琴还未装箱,她想了想,抱琴走出去。

    回到驿站住,已有十日,这十日里,表面上看一切如初,随同李庆一起负责使臣们的衣食住行,但她心里清楚,自己是以怎样的一种绝望心态在不动声色。

    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出发回璧国了。原本是很高兴的一件事情,也因为发生在姬婴身上的噩耗而变得不再具备任何意义。

    有时候她忍不住会想,大千世界,时光荏苒,但如果没有了那个人,于她而言又会有什么意义呢?难道这么久以来,她所做的每个决定,她所一直为之努力的坚持,不都是为了能靠姬婴近一点、再近一点么?

    当那个目标一旦消失,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尽管意志如此消沉,但当事件摆到她眼前时,又无法弃之不顾,所以,还是每天都去跟李庆商讨回航事宜,听底下的厨娘们抱怨唠叨,接触父亲的线人们,答应他们一些诸如补充资金、人手之类的要求。

    然后,争取更多时间的与公子相守。

    公子其实是个很忙的人——在这段时间里,她发现并证实了这个事实。

    他永远有看不完的折子,做不完的决议,他的客人们一批又一批,对他提着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要求,而他,却无时无刻不显得那么从容。语速从来不会加快,笑容也从来不会消失,但是,那一个个的麻烦、意外、请求,就在他的一颔首、一扬眉中,瓦解冰消。

    当姬婴处理那些事情时,都会默许沉鱼留在一旁。她知道公子是在刻意教她一些处事之道,于是就学的很用心。而同样留在公子身边的,还有薛采。

    薛采很少说话,可只要说话,每次都能把人气得够呛。有时候,她觉得他还是以前那个锋芒毕露的骄傲小神童,但当他不说话时,低垂着的眉眼却又显得那么静默,带着难以溶解的悲凉。每每那时她就会忘记他对自己说过的任何无礼的话,然后越来越喜爱他。

    那样的孩子,也难怪燕王会对他青睐有加。当姜沉鱼走到燕王的住所外时,忍不住还在想这个问题。

    就在这时,一人从燕王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两人面对面的撞上,彼此一怔。

    ——颐殊!

    姜沉鱼没有想到,竟然会在燕王这里碰见她,尤其是,此刻她已经成为了程国的女王。可看她的着装打扮,还是极为随意,身后也没有跟随从。是独自前来的吗?

    颐殊默默地打量着她,姜沉鱼抿唇,后退一步,抱着琴行了个半礼:“阿虞拜见程王陛下。”

    颐殊扬唇一笑,“虞姑娘多礼了。你是要找燕王陛下吗?他就在里面……不过,在那之前,可否借旁一步说话?”

    此言正中姜沉鱼的下怀,她倒想听听,此人对她究竟还有话可说。当即跟着颐殊拐了个弯,走到后院的一株柳树下。

    风拂柳丝,荡过湖面,撩拨起,涟漪无数。

    颐殊凝望着那些涟漪,仿佛痴了一般,就那么静静地看了半天,以至于姜沉鱼不得不出声提醒:“陛下?”

    颐殊目光一悸,回过神来,再看向她时,就带了浅浅笑意,然后,从袖中取出一个匣子,递到她面前。

    姜沉鱼伸手接过,掀开盖子,一股奇香扑鼻而至,里面盛着满满一盒子的药膏,色泽黝黑,光亮异常。

    “这是鸦玉。”颐殊解释道,“可接骨续筋疗伤,乃吾国的秘宝之一。”

    姜沉鱼点头道:“一个以杀戮闻名的国度,其疗伤的手段也自然高明。”她说的不怎么客气,丝毫没有感谢的意思,因此颐殊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之色,但很快隐去,笑道:“之前不知道娘娘的身份,多有得罪。”

    她喊出娘娘二字时,姜沉鱼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泄露了,虽然不知道是谁泄露的,又是怎么泄露出去的,但是那些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颐殊分明是在用这两个字在暗示她、警告她,企图粉饰太平。

    姜沉鱼心中冷笑——世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颐殊嫣然道:“幸好也没有酿成大错,所以,娘娘收了我的礼物,就不要再生我的气好不好?”

    “没有酿成大错?”姜沉鱼很慢的重复了一遍,“一只手一只眼睛和两条腿,对陛下来说,完全不算什么吗?”

    颐殊笑容不变,但目光却幽深了起来,缓缓道:“当然不算。也许说起来会有些残酷,但是,娘娘肯定没有杀过人吧?”

    姜沉鱼想起了那个死在自己匕首下的刺客。

    “娘娘如果杀过人,且杀过很多很多个人,就会知道,想要对付谁,想要谁死,谁不让我高兴了就让他比我更难过——这些,都变成了非常简单与容易的一件事情。”

    姜沉鱼忍不住问道:“我让娘娘不高兴了?”

    颐殊抿着嘴唇,自嘲的笑笑:“其实我很惭愧,不过如果再来一次,也许我还会那么做。我说了,当你经历过一些很黑暗的事情后,道德啊伦理啊什么的,对你来说就会完全不再有任何作用。婢女为我梳头,梳掉了一根黑发,我就可以为此毫不怜悯的掌她嘴巴;宫人与我对弈,吃了我的一颗棋,我就可以砍他的脑袋……所以,一个破了相的女人,却成了我被某个男人在床上拒绝的理由,那么,想要她死,也就变得不是那么不可理解的事情吧?”

    “为什么你能如此坦然的说出这些事情?”姜沉鱼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其实,颐殊可以不承认,更不必主动提起,但她却约了她,说了这些肺腑之言,为什么?

    颐殊挽挽头发,风情万种的一笑:“做都已经做了,有什么不可以坦然的呢?更何况,现在横在我们之间的隔阂已经消失了,不是吗?你不是东璧侯的师妹,你是璧王的妃子……那么,他用你当理由来拒绝我,显然只是借口而已。嫉妒的理由没有了,我就开始发现,我挺欣赏你的。坦白说,你以王妃之尊竟然会亲自前来程国,的确是大胆之极,却也潇洒之极。我甚至觉得,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你觉得呢?”

    姜沉鱼静静地看着她。

    颐殊朝她友好的伸出手。

    姜沉鱼看着她的手,然后,把鸦玉的盒子盖上,将它递还给她。

    颐殊露出始料未及的错愕表情。

    姜沉鱼微微一笑,很平静地说道:“不。我们不会成为好朋友的,永远不会。谢谢陛下的药膏,不过,我想我的影士已经完全用不上了。”说完,转身离开。

    颐殊愣愣地拿着那盒药膏,丢也不是,留也不是,当即怒道:“姜沉鱼!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我真的是因为你的身份才怕了你的,所以来跟你道歉,要求和好?锦衣玉食一帆风顺的长大的你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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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什么立场可以鄙视我嘲笑我看不起我?如果你的父亲也是个衣冠禽兽,如果你的母亲懦弱无能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更保护不了你,如果你的哥哥们都各自心怀鬼胎对你好只是为了当皇帝,如果你经历了我所经历的一切事情,我就不相信你还可以这么清高这么在乎一个底下人的生死这么的满口仁义道德这么……”

    姜沉鱼突然转头,盯着她,沉声道:“我拒绝你,不为鄙视不为嘲笑更不为看不起。”

    颐殊呆了一下。

    姜沉鱼道:“我只是纯粹的不喜欢你罢了。”说完,继续前行,这次,再也没有停步回头。

    公子说,她需要等待。

    公子说,她可以任性。

    她实力不够,报不了仇,好,她等。

    但是,等待,并不代表就是淡化,并不意味就是妥协,一盒鸦玉换不到师走今后的全部人生。她不接受这样的和解。也不接受这样的人成为朋友。

    母亲曾说,不要轻易的去讨厌别人,因为,让对方受伤的同时,自己也会变得狭隘。

    母亲说,做人要宽容。

    但是,为什么不可以讨厌?为什么就一定要原谅?她不是出家人也不是菩萨,她只是一个普通人。

    所以,她选择讨厌颐殊,绝不原谅!

    姜沉鱼抱着琴回到燕王门前,如意正好推门出来,看见她,惊喜道:“虞姑娘?你来求见我家圣上么?我这就去通传——”

    姜沉鱼阻止道:“不必了。我站在外面说话就好。”

    如意歪了歪脑袋,目光落到雷我琴上:“虞姑娘你为什么抱着琴来?啊!难道是特地来弹琴跟我们告别的?”

    姜沉鱼微微一笑:“是。”

    “太好了!我去给你搬凳子!”如意说着匆匆跑进去,不一会儿,联同吉祥一起,搬了桌凳出来。姜沉鱼将琴摆好,坐下,想了想,弹了一首《高山流水》。

    指摇、弦提、声流。

    山之庄严、水之清凉,风之轻柔,情之萌动,都在她指下一一拨来。

    高山之巍巍,流水之洋洋,云雾之缭绕,韵律之悠悠。境由琴生,相自乐起,一曲毕,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如意微张着嘴巴,久久不能动弹,等他回过神来,意识到琴声怎么没有了时,就发现面前的桌凳已空,哪还有姜沉鱼的身影?只有那把雷我琴,依旧摆在案上。

    “诶?虞姑娘呢?虞姑娘!虞姑娘!”他正待追上前,彰华已在屋内道:“别喊了,她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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