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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相遇,最后的别离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舒仪

    严谨感受到从未经历过的巨大压力,哪怕十几年前的生存训练,他一个人在四面荒野无水无粮无救援的状态下都未经历过的恐惧。从他进了看守所,就被与外界严密隔离,至今也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像是被扔进一个巨大的黑洞,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努力都被吸收得干干净净,听不到一点儿回应。他第一次意识到在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个人的力量有多么渺小,无论你是什么人,无论你曾有过什么背景,都会在这面铜墙铁壁前被撞得粉碎。

    想通这点,他终于冷静下来,顺从地在逮捕证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律师?”

    刑警冷冰冰地回答:“能见的时候自会通知你。”

    都以为再不会见到严谨了,他原样返回让同监室的人大吃一惊,好像见到了外星人。尤其是李国建,眼神发直,嘴张得几乎能塞下一个双黄蛋。严谨上去抽了他后脑勺一下:“犯什么傻?是老子回来了。”

    “谨哥,怎么回事?您不是说要回家过年了吗?”

    “爷没那福气,这回是正式逮捕。不过你们这帮小子有福,又能跟着吃大户了。”

    第56章

    李国建挠挠后脑勺,尴尬地笑了两声,没有接话。

    严谨刑事拘留的这七天里,除了家人来送过三万块钱,还有一些得知消息的朋友,也陆陆续续地来过看守所,人肯定见不到,他们就留钱。严谨人缘好,来看他的人很多,不过三天工夫,他个人账户里的余额就达到了上限三十万元,没法儿再往里充钱了,可送钱的人还是源源不断,看守所不得不通知严谨的家人,将他账户里的钱提走一部分。这边刚提走,那边又有新钱涌入。所以在过去的几天里,严谨所在的六号监室,每个人都在帮严谨花钱。虽然看守所里能花钱的地方也不多,除了那个小超市。小超市里货物品种有限,但香烟、方便面和火腿肠是管够的,袋装烤鸭之类的用来改善一下伙食的食物也是足够的。每天早、中、晚三顿饭,都会有人替严谨把干部食堂的饭菜送过来,他吃不完的东西,监室里的所有人,只要乖乖不闹事,都能分到一些打打牙祭。这对一天三顿吃的都是看守所缺盐少油的正常伙食的人来说,简直比春节联欢晚会还要令人期待。带组的干警也对他特别客气,比他刚进来的时候客气多了,显然是外边有人专门打点过了。短短七天,严谨就成为六号监室里名副其实的老大,李国建反而沦落成他的跟班。

    看到严谨返回六号监室,不少人打心眼儿里长出了一口气。这口气里包含的不仅是对物质享受的期待,还有对严谨本人的信任。他虽然是以杀人嫌疑的罪名进来的,可是为人处世没有一丝暴戾之气,只要不跟他捣蛋,他对监室里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而且他来了之后,也不许李国建他们再对任何人实施体罚,更不能欺负新进来的嫌犯。

    其他人心里暗暗高兴,严谨心里却有点儿堵得难受。歪在大铺上抽了几根烟,他渐渐缓过劲儿来,开始接受自己目前的处境。从最坏处往好里看,批捕之后他就可以见委托律师了,也可以和家人通信了,不管怎样都好过如今的处境。

    想明白了,他的脸色便阴转多云,几乎打结的眉毛也舒展了。见他颜色稍霁,李国建趁机凑上前,压低声音说:“谨哥,问你件事儿。”

    “说。”

    “您真的杀人了吗?”

    严谨看他一眼:“你觉得呢?”

    “我不相信。”

    “那不就结了?”严谨苦笑一声,“我也不相信。”

    “家里给找律师了吗?”

    严谨摇头:“不知道。待这儿七天,外边的消息一点儿都进不来。”

    李国建便说:“嗯,那批捕也好,总算能见到律师了。谨哥您可得往宽里想,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严谨嗐一声:“你不用安慰我,老子不怵这个。我问你,从批捕到一审,大概得多长时间?”

    “不好说,看案子了。短的一两个月,长的两年都有。你看四号监室,有一个经济案的,公安局递交的案件材料,被检察院驳回两次了,既不能判又不放人,这都两年多了,还押着呢。”

    严谨不出声了,半闭眼睛拿手摸着下巴和腮帮上的胡子,摸了好半天,李国建都怀疑他睡着了,他却突然睁开眼睛:“哪儿能搞个剃须刀来?这整天胡子拉碴的太影响哥们儿形象了。”

    李国建笑了:“谨哥,这儿又没有花姑娘,您打扮得再好看也没人看呀。”

    严谨脸一拉:“你怎么这么多话?”

    李国建赶紧赔笑:“行行行,我这就想办法去。”

    一旦明白得在这个环境里学会随遇而安,严谨身体中的乐观主义者基因就开始占上风。他必须得找点儿乐子打发时间,才能把每一个焦虑的日子延续下去。他坐起来,看了看左右。这会儿正是上午学习的时间,大家都按照李国建的指示,盘腿坐在大铺上,大部分人都闭着眼睛,说是默背《看守所条例》,其实是在打盹补觉。只有严谨正前方的地板上,靠墙坐着一个十**岁的男孩儿,正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看得入神。按说看守所里是不允许看书的,唯一的例外是法律书籍。严谨伸手把那本书取过来,果然是本《法律大全》。

    面对男孩儿惶恐不安的眼睛,他合上书在手心里拍了拍:“看得明白吗?”

    男孩儿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看不太懂。”

    “那你看什么呢?”

    “看看我能判几年。”

    “你犯什么事了?说说,我帮你看看会怎么判。”

    严谨来了兴趣。这孩子是头天晚上后半夜被送进六号监室的,当时干警只说给他换个监室,半夜没人肯起来为他腾地方,他没地儿睡觉,就在墙角蹲了一夜。都还没来得及问问他是因为什么原因进来的,为什么换监室。

    这会儿男孩儿脑袋低得都快钻到铺板下面去了:“我杀了我妈。”

    “什么?”

    “我杀了我妈。”

    “你亲妈?”

    “嗯。”

    他的声音比刚才大,不仅严谨,连邻近几个人都听明白了。即使这些人都不是良善之辈,都属于严谨眼中的人类渣滓,也被这句话给惊呆了。

    严谨盯着他,一时间竟无法错开目光。男孩儿空心穿件不合身的旧棉袄,下面是条破旧的警服裤子,裤腿过长,卷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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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折。棉袄太厚,监室里暖气太好,热得他大敞衣领,露出两块营养不良的嶙峋锁骨。再看看男孩儿从破袄袖子里伸出来的两根细细的手腕,严谨不能相信,这样细弱的一双手,竟然有杀人的力气!

    “为什么要杀你妈?”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好奇的不仅是他一个人,李国建几个人都围上来追问:“对呀,为什么杀你妈?”

    “我……”男孩儿哆嗦起来,两颗蝌蚪一样的黑眼珠子惊惶得滴溜乱转。

    严谨赶紧安抚他:“你甭怕,不打你,你说实话。”

    “她对不起我爸。”男孩儿终于说。

    “那你爸呢?”

    “没了。我八岁的时候就没了,被她气死的。”

    严谨和周围几个人交换一下眼色,又问他:“那你多大了?”

    “十八。我一月份的生日。”

    不知不觉间,男孩儿身边已经围了一圈人,个个脖子上都像吊着一根无形的线,朝前伸得长长的。听到这里,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尾腔拖长的“噢——”。六号监室里住的,除了严谨和这个男孩,基本都是几进几出的惯犯,就算不懂法律,可没吃过猪肉都见过猪跑,几乎所有人都明白,这个男孩儿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状态。

    男孩儿却仰起脸,充满希冀地问道:“大哥,你说会判死缓吗?”

    没有人说话。好半天严谨才问:“你是自首吗?”

    “不是。警察在爷爷家找到我的。”

    严谨便摇摇头:“那就很难了。”

    “可是她该死啊!”男孩儿忽然跳起来,原本苍白的脸涨得通红,竟然一把卡住严谨的脖子,对着高他一头的严谨嘶声叫喊,“她气死我爸,又把我爷爷气成半身不遂,她该死!早就该死了!凭什么我也得死?”

    严谨被人捏着要害,那是一双杀死过一条亲人性命的手,虎口死死卡在他的咽喉处,他却连手指都懒得动一下,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倒是李国建忍不住,上来揪住男孩儿就给了他一拳,打得他跌在地上,口鼻都流出鲜血。正要上脚踹,被严谨拦住:“住手,别打了!”

    正在这时,监室的门被打开了,一个干警站在门口喊了一声:“0382。”

    没人答应。

    干警的声音猛地升高了两倍:“0382?”

    严谨蓦然醒过味儿来,干警喊的是他的监号,那个印在他背心上的号码:0382。他赶快站出来应答:“到。”

    进看守所不过一个星期,耳濡目染之下,他已从最初的反感和抗拒,过渡到对这种应答方式感觉理所当然,可见人类的适应性有多强。

    干警明显松口气:“怎么不早答应?我还以为你跑了。”

    严谨顿时眼睛一亮:“哎哟,这儿还流行越狱啊?以前有成功的先例吗?”

    干警沉下脸:“少贫嘴!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他扔给严谨一个包裹,“你家送来的,收好。”

    这是一位三十出头的看守所警察,肤色白嫩,脸圆圆的,是张典型的娃娃脸。在看守所这种地方,长着如此善良的一张脸,基本上是一个悲剧。为了改善形象,在嫌疑犯中间建立起足够的威信,他只好一天到晚老是黑着一张脸,好让自己显得有些城府。

    严谨接过包裹,笑嘻嘻地对他说:“王管教,大过年的放松点儿,别老绷着脸,多累呀!”

    第57章

    那王管教没理他,正要转身出门,忽然看到瑟缩在墙边满脸是血的男孩儿,眉头一皱:“他的脸是怎么回事?0316,这谁干的?”

    0316是李国建的监号。他偷偷瞟了一眼严谨,低声道:“他自己摔的,没人动他。”

    王管教的眉头又皱了皱:“那以后让他小心点儿。把他换到你们监室,就是因为你们监室风气比较端正。他的案子二审下来,也就这几天的事了,甭给我惹事,听见没有?”

    李国建说:“听见了。王管教,您放心。”

    王管教瞪他一眼,往门口走了两步,好像想起什么事,又退回来,对李国建说:“你们谁能匀他件衣服?他自己的衣服进来时都被血泡透了。老穿那件破棉袄也不是事儿呀,这屋里这么热,别捂出毛病来。”

    李国建问:“他家没人送两件衣服?”

    王管教说:“谁送呀?他妈死了,家里只剩下一个瘫在床上的爷爷,老头儿原来就靠捡垃圾为生,这一躺床上更是穷得连隔宿粮都没有了。”

    “哦,知道了。”李国建拖长声音答应一声,却在脸上摆出明显不乐意的模样。严谨回头看看男孩儿,二话不说脱下自己身上的羊绒衫,走过去递到他手里。

    那是一件真正的克什米尔羊绒衫,价值两千美金,他脱下来,毫无惋惜之意,“穿上!”他的口气不容置疑,“今晚上你睡我旁边。”

    他旁边的位置,原是李国建的。这是两处最靠近铁门、空间最大、空气流通最好的地方。李国建刚要开口反对,严谨侧过头狠狠瞪他一眼,他不敢出声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男孩儿躺在严谨身边,不停地抚摸着身上的羊绒衫,“真轻真软真暖和,要是能给我爷爷买一件就好了。”

    严谨睁大双眼望着天花板,正头顶上有一片奇怪的水渍,像极了一张正在流泪的人脸。他在想自己的心事。家里送来的包裹,里面是几套簇新的内衣和几条长裤。所有长裤上的金属扣或者金属钩,都被人细心地摘去,换成了塑料扣子。缝扣子的方式,严谨一看就知道是母亲亲手缝上的。四个眼的扣子,她只会缝成两个“一”字,而不是常规的“十”字。就算没有这些扣子,能想起内衣这样的细节,也只有他的母亲。此刻他真担心母亲的高血压,会不会因为他被逮捕的消息被刺激到再次恶化。

    男孩儿转过脸,嘴唇几乎贴在他的耳轮上,嘴里的热气直接喷进了他的耳朵眼:“我爷爷最疼我了。”

    严谨被耳朵里那股奇痒打断了思绪,他不耐烦地侧侧身子,将自己与男孩儿的距离拉开几厘米。虽然他同情男孩儿,可这看上去孱弱的男孩儿,毕竟手下欠着一条命债,让他有点儿难以接受。

    男孩儿没有注意他的举动,依旧亲热地对着他的耳朵,倾吐自己的心事:“我爸死了以后,那女人就不怎么管我了。想起来给我塞点儿钱,想不起来就把我扔在家里三四天,也不管我能不能吃上饭。有次我饿极了,跳进邻居家的厨房偷东西吃,被人抓住揍了一顿,我爷爷就把我领回去了。爷爷捡垃圾挣的钱,还不够我们俩吃饭,我没办法再上学,只能回家帮爷爷。”

    严谨的心神完全被搅乱了,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么一个十八岁的小杀人犯。听到这里他插了一句:“那你……你是怎么动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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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妈的?”

    “爷爷家拆迁,她去跟爷爷说,我爸是独子,她一直没有再嫁,所以她也有继承权,继承我爸那一份房子,等爷爷死了,爷爷那份也归她。爷爷被气得脑出血瘫在床上,她还逼着爷爷立遗嘱,爷爷不肯,她就骂爷爷是老不死,我手里正拿着菜刀,眼前一黑就……就砍上去了……真的,我当时两眼发黑什么都记不得了,哥,我真不想死……”

    严谨叹口气:“你叫什么?”

    “0379。”

    “不是,我问你名字。”

    “马林。”

    “知道了,睡吧。”

    也许是因为年轻,即使身负血案,即使担心自己不久之后的命运,一旦得到一个可以伸平四肢的空间,马林很快睡着了。

    严谨睡不着。身边年轻均匀的呼吸,不知为何让他想起湛羽。过去三十多年的生活背景,无法帮助他理解他们的世界与不得已。但从马林的身上,他仿佛看到一些共通的地方——那就是贫穷。

    贫穷的确能给人带来奋斗的冲动,但更多的,却是不安与挣扎,压抑与窒息,贫穷能把一个人生命中应有的快乐片段彻底肢解。生而贫穷的确是种不幸,但随后的人生是黑是白,却要看人最终放出的,到底是心中的神佛还是魔鬼。很多时候只是一念之差,在挣扎的边缘迷失方向,为了证明自己的那一份尊严,却因此堕入深渊……现在他只后悔当初对湛羽的态度太过恶劣。假如他对湛羽能耐心一点儿,或者最后再拉他一把,湛羽的悲剧也许就能避免,他自己也能免了这场不期而来的无妄之灾。

    过完正月,严谨又苦熬了十几天。三月十九号这天,王管教来到六号监室,通知严谨有访客。其时严谨正拿着一支半柄的牙刷头在苦苦研究:怎样才能利用衬衣上撕下的一段布条,将它牢牢固定在自己的食指上,以实现牙刷的真正功能。在看守所待了三十多天,他别的要求不多,什么都能凑合,唯有吃饭和个人卫生方面,对现有的条件极其不满。洗澡的热水不能每天供应,他又恢复了在部队时洗冷水澡的习惯。但他复员后养尊处优多年,又年纪已长,再不是当年未满二十的“小十三”了,寒冬腊月用冷水洗澡,那真需要过人的勇气。当他第一次在那个只有一平方米左右的卫生间里打开冷水龙头的时候,整条走廊都听得到他狼嚎一样的长声号叫,把当班的干警吓得够呛,以为要出“躲猫猫”事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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