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相遇,最后的别离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舒仪
这会儿他对着牙刷思考得太过专心,面对这次期待已久的和外界接触的机会,抬起头时双目茫然,像是一时间没有弄明白对方在说什么。直到王管教重复了一句“律师要见你”,他才如梦方醒跳起来,披上外套就想往外走,却被王管教拦住了。
王管教说:“先等等,有些规定程序要履行。”他的手上拎着一副发着暗光的手铐,两个铐环轻轻撞击着,发出悦耳的金属轻响。身后一名干警,手里则捧着一副沉重的脚镣。
“抱歉。”王管教说。
律师会见室里等着见严谨的,是一位身材矮胖、其貌不扬的中年人。等此人报出自己的名字,严谨心中暗生出的轻慢顿时消弭于无形,隔着不锈钢栏杆,他由衷地说出“久仰”二字。刑辩律师在律师行业里是公认的风险高和执业环境差,能在刑事辩护这一块做到一枝独秀,基本属于律师界的精英,业务能力和人脉都不容小觑。而这位周仲文律师,则是业内最著名的刑辩大律师,曾数次创造过起死回生的传奇。按说一般的案子,像周这种级别的大律师,前期根本不会出面,资料收集和整理工作都由助手完成。如今天一般亲自出现在看守所,实在不多见。
周仲文律师没有回应严谨的久仰,而是冲着他身后的警察扬起腕上的手表:“我只被批准了一个小时的会面时间,麻烦您按《刑事诉讼法》的规定回避一下,我和我的当事人好抓紧时间谈话。”
他的语声不高,却带着不容拒绝的从容,经历过大世面大场面的从容。那警察瞟他一眼,没说什么,出门回避了。
周律师这才对着严谨笑笑:“你还好吗?”
严谨扬起戴着手铐的双手,如实回应:“不怎么好。换了你会感觉好吗?”
周律师看着他,很理解地回答:“那是不怎么好。”然后他对身边一直埋头做笔录的助手模样的人说:“你先问问题吧。”
这明显不合常情的举动,让严谨愣了一下。那人穿着白衬衣和周正的黑色套装,从他进来就低着头,层次分明的短发披散下来,挡在她脸颊两侧,隔着栅栏只能隐约看见额头和鼻尖。他也一直以为那人是律师助手,一眼瞥过并未多加留意。此刻看过去,他心里咯噔一声。
那人抬起头,脸上的五官因控制不住的扭曲有轻微的变形,随着双唇的口型做出一个无声的“哥”字,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滚落下来。这所谓助手,竟是他的胞妹——严慎。
严谨立刻明白,妹妹准是顶着律师助手的名义混进了会见室。乍见亲人,他有无数的话要冲口而出,可是咬咬牙硬是忍住了。身边虽然没有警察监视,但谁也不能保证周围有没有监控或者录音。此事一旦败露,受连累最大的恐怕就是律师,被吊销从业执照是最轻的惩罚。
严慎显然也明白其中利害,更明白时间紧迫,迅速抹掉眼泪,哑着嗓子,她开始说话:“你的家人让转告你,他们都相信你,相信你绝不会杀人,你要坚持住,在里面要保重自己的身体,要对自己负责,更要对自己的家人负责。该说的话如实交代,不能说的话,无论遭受什么压力都不要胡说。”
严谨盯着她的脸,微笑了一下,点点头,然后问:“我妈呢?她还好吗?”
严慎吸了吸鼻子:“她很好。”
“老头儿呢?”
“他也很好。”
如此简短的几句对话,严慎说得谨慎而费力,尽量维持着面部表情的平静,然而她的眼睛却出卖了她。严谨和她在同一个娘肚子里待了九个月,又在十八岁前打打闹闹一个屋檐下长大,对她表达喜怒哀乐的方式早已了然于心。这言不由衷的两个很好,其实在告诉他,他们很不好,起码不太好。
严谨将身体用力向后一靠,塑料椅子被压得嘎吱一声惨叫,几乎要当场碎裂。他把脸转向窗外,北京的初春,依旧难见绿色,下午四点的日光已尽显疲态,残余的一点儿温热穿过玻璃窗,落在他的膝盖上。这一刻严慎感觉她面对的,不再是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严谨,而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眉毛鼻子眼睛嘴还是从前的轮廓,英俊得让她骄傲的哥哥,但他眼睛里那些豁达自信,乃至常常让人误解为傲慢的东西,通通不见了。
她垂下头,用力地眨着眼睛,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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阻挡眼眶里温热的液体再次涌流。
“咳咳,”等了几十秒,周仲文终于打破沉默,咳嗽一声,“说案子的事儿吧,时间不多了。”
严谨回过头,又恢复了满不在乎的表情:“那就开始吧,周律师。”
周仲文打开文件夹,将一份打印好的委托书从栏杆下递过去,“其实你的家人在你被刑拘两天后就委托我了,可我一直没有申请会见,因为在这之前,你的案子一直属于侦查阶段,侦查阶段一般是不允许任何人和嫌疑人见面的。其实就算现在,见你也很难……”
严谨听得很用心,视线落在周仲文的脸上,他的专注让对方感觉到肌肤被烧灼一般的刺痛。有句话,周仲文最终没有说出来,但两人在目光对视的瞬间,对那句没有出口的话都心知肚明。按照《刑事诉讼法》的最新规定,律师的辩护起点可以提前到侦查阶段,会见嫌疑人时也可以申请侦查机关回避,但一般来说,如果是重大刑事案件,犯罪嫌疑人又拒不交代犯罪事实的,侦查机关一定会在旁边监听。能申请到这次单独的律师会见,严谨当然明白家人在背后动用了多大的力量,也明白这次见面机会有多么难得和宝贵。
迅速在委托书上签字之后,他抬起头问:“那么现在侦查阶段已经结束了?”
周律师点点头:“暂时算是吧。等我提完辩护意见,就可以进入审查起诉阶段了。”
严谨脸色一变:“就是说,警方已有足够的证据认定我是凶手了?”
周律师还是点点头,看着他的脸:“应该是的。”
“这么快?他们行动也太利落了。”
从两人开始搭话,周律师的视线就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脸,此刻不知为何,他移开视线,轻轻笑了一下,“你说得对,这是我接受委托的案子中,警方行动最迅速的一次。”
“为什么?”
“你猜猜。”
第58章
严谨愣了一下,没想到如此有名的律师,在这种场合还会用这种口气说话。他想了想,便按照常规去猜测:“上面要求破案的压力太大?”
“猜得不错。”周律师赞许地点头,“一般来说是这样。可是这回啊,主要因为出现了一个新玩意儿——微博。以前你玩过微博吗?”
严谨摇摇头:“不懂,没玩过。”
“我也不懂,可我女儿玩那个。她说,这是一种传播速度为光速、影响范围等同核爆炸的新型网络媒体。据说专案组原来是打算申请延长刑事拘留期的,因为证据还不是特别充足。但是受害人家属不知听了谁的主意,年前那几天,天天举着白幡和条幅堵在公安局门口,微博上天天进行现场直播,这么闹了一个多星期,上边就受不了,每天一个电话追问案情进展,专案组只好申请了正式逮捕。”
严谨说:“法律方面我不是特别懂,但我知道一点,检察院能批准逮捕,至少公安局提供的证据能自圆其说。那我就不明白,除了受害人在案发当晚去过我家,我们俩发生过肢体冲突,还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人是我杀的?”
严慎正在记录两人谈话的笔停了下来,周仲文则低头想了想,视线又慢慢落回到严谨脸上,他说:“我是你的律师,从接受你们委托那天起,我们就已是利害共同体。如果你信任我,无论我问你什么,你都要跟我说实话。”
“那当然。”
“那你告诉我,人,是你杀的吗?”
没有任何停顿,严谨坚决地回答:“不是。”
周仲文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咳嗽一声,接着又说:“那你能把那天发生的事跟我说一遍吗?要详细,尽量别遗漏任何细节。”
这话题已不知对着警察反复讲过多少遍,严谨几乎能倒背如流了,但此刻,他只能把这个重复过无数遍的故事,对着律师又重述一遍。
严慎手中的圆珠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桌上的录音笔也在无声地工作,周仲文认真地听着,没有打断过一次。直到严谨结束,他才低头翻翻手里的卷宗,“对了,讯问笔录里我看到你提过一个叫刘伟的人,这人是怎么回事?”
严谨只好把刘伟和湛羽的那些过往又重复一遍,然后说:“进来之前,我也托了朋友找这家伙,进来之后联系就断了,不知道他们找到没有。”
“这个先不管。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警方手里应该已经有了充分的证据。但没有你的口供,整条证据链里便缺了重要的一环,我想专案组应该十分清楚,即使提交了检察院,检察院也会提出异议,打回来重审。”说到这里,周仲文忽然停下,眼神漂移到了房间的角落,像是在想什么,然后他笑笑说,“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警方会在证据链没有完全闭合的情况下就匆忙结束侦查阶段。”
严谨跟着笑了笑,周仲文方才那句话也提醒他,让他想到同样的问题:“我也明白了,肯定是命案必破的压力太大了,他们只能这么做。假如被检察院打回来,这段来来回回的时间他们还可以接着补充证据。所以你看,我们不能总把人往坏处想,他们也是迫不得已。”
“所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这段时间专案组很可能再提审你。”
“我知道。”
“作为律师,我必须提醒你一件事:你一定要认真核对公安机关和检察机关的讯问笔录后才能签字,你有要求纠正笔录错误的权利。还有,你不需要自证其罪,任何人也不能强迫你自证其罪。”
严谨会意:“我明白。谢谢你周律师。你不用太担心,他们对我还算客气,我相信不会出现刑讯逼供的场面。”
“那就好。你要知道,这案子比较麻烦的一点,就是发现尸块的时间太晚,法医不可能对被害时间做出精确的判断。所以现在对你最不利的,就是无法证明人是活着从你那儿出去的。”
严谨无奈地摊开手掌:“这也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人明明从我门里走出去,我看着他进了电梯,但小区大门处就是没有他出去的监控影像,难道他插翅飞出去了?”
“应该还有其他的可能,比如被害人没有离开那个小区,甚至根本没有走出同一个单元。我相信,这些可能性警方一定也会考虑,一定做过相应的排查,可是没有发现与本案相关的线索。”
正说到这里,守在门外的警察推门进来:“结束了,0382,回监室。”
周仲文抗议:“时间还没到。”
警察一点儿不肯通融:“不行,时间到了!你们马上离开!”
周仲文只好站起身,严慎也慢慢站起来,神色黯然。隔着不锈钢的栅栏,严谨很想摸摸她的头发,但碍于警察站在旁边,他伸出去的两只手又慢慢落下去。笑了笑,他说:“回去跟他们说,我在这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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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很好,至少长了十斤肉。”
严慎没说话。严谨的样子的确在她意料之外。除了头发多日未剃,衣服穿得乱七八糟,以前神气活现的劲头倒是一点儿未改。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一串泪珠子又挂了下来,她索性伸手捂着脸。
严谨说:“你瞧,你打小就这样,经不起一点儿事。我还有事托你呢,你这样我怎么跟你说呀?”
严慎从手指缝里发出声音:“你说。”
“上回钉子移位那次,送我去医院那姑娘,你还记得吧?”
“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现在还能干什么?麻烦你替我跟她传两句话,第一句,人不是我杀的;第二句,我知道我这人特别招人惦记,可让她甭再惦记我了,好好认识个好人,该结婚就结婚,该生孩子就生孩子。”
严慎登时破涕为笑:“我才不去,我怕人啐我一脸唾沫星子。”
严慎是一个很容易令人记住的人,源自她五官和身体投射出的优越感。同样的成长环境,这种优越感体现在严谨身上,是完全不在乎他人看法的随意和不驯,在她身上,流露出的就是一种实实在在俾睨众生的倨傲。这种不自觉的倨傲太富有侵略性,曾让季晓鸥如坐针毡,甚至让她在想起严谨的甜蜜瞬间,都会大煞风景地跳出来阻断她的愉悦:假如和严谨真有未来,这样一位小姑子,肯定是人生路上一片绕不过去的荆棘。所以当她接到严慎的电话,约她去“有间咖啡厅”谈点儿事的时候,她本能的反应是拒绝。
“您有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吗?”
严慎的语气更是不耐烦:“我和你之间当然不会有什么事!我在替严谨办事,他在里面有话带给你。我在这儿等你到中午十一点,你看着办吧。”
季晓鸥被噎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放下电话好半天都没有顺过那口气来。她裹着一条羊毛披肩坐在“似水流年”临街的窗前,目光呆滞地盯着路上过往的行人和车辆。早春的阳光透过大玻璃窗落在葱茏碧绿的室内盆栽上,也落在她的头发和身体上。在室外气温依旧零下的二月里,这种奢侈的温暖总会给人幸福的错觉,她却觉得到处寒气逼人。自打从医院出来,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店里,她总是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半天不见挪动一下,惹得赵亚敏私下和季兆林嘀咕好几次自己闺女是否得了忧郁症。
从知道严谨被捕至今,这段日子季晓鸥把和严谨相识以来的所有交往细节,都在回忆里掰开了揉碎了一一盘点,她想用最理智的态度,来为两人的关系下一个准确的定义,再以一种正确的方式做个了断。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发现如此梳理这段感情几乎是一个妄想。她既不能说服自己相信严谨杀人,又觉得公安局不会无缘无故拘捕一个人。千种烦恼,万般矛盾。与林海鹏分手时的果断和坚决,早已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让她自己痛恨不已的优柔寡断。
由于她把几十件萦绕脑海中的细小往事翻来覆去想个不停,两人交往时的细节插曲像一幕幕电影在眼前闪过,所以整个相识过程中的分分秒秒都变得栩栩如生,仿佛只是昨天的事情。
和严谨相遇于去年的情人节,那时她还坚定不疑地相信他是个gay,后来又觉得他是个男女通吃出来玩的骗子。一年的时间,那些随之产生的厌恶、慰藉、好感、怜惜与喜欢,可以表达和难以表达的爱意,中间隔着湛羽的被害和严谨的被捕,都如同冰雪覆盖下的种子,被强行压抑了萌芽的**,最终留存下来的感情碎片,只剩下一年间习惯成自然的眷恋。然而就这么一点儿眷恋,也是漫漫长夜里最后的温情。今年的“情人节”已经过去五六天,她收到的几大捧玫瑰,还在水晶花瓶里散发着幽幽的芳香,但再大的花束,在她眼里也带着应节而生的仓促和敷衍,比起严谨不惜代价连送十天的保加利亚玫瑰,难免相形见绌——就像一个人既已见识过人间绝色,世上寻常脂粉即便勉强入眼,却再难以入心。
坐到十点,墙上的铁艺壁钟,长针短针形成一个美妙的十五度夹角,季晓鸥站起身,脱掉披肩,换上出门时穿的羽绒大衣。就在方才的瞬间,她结束了自己一个月的纠结,做出一个决定:先求真相,再说其他。相比她和严谨的感情,湛羽被害的真相更为重要。真相关乎她对人性的信心。
她决定去赴严慎的约会。
第*章 15 你相信它,它就是真相
“有间咖啡厅”似乎并未受到严谨被捕的影响,依旧维持着正常的营业。在大门处引领季晓鸥的,依然是上回那个服务生。男孩子的记性很好,见到季晓鸥便直接问:“季小姐吗?请跟我来。”
季晓鸥被带到一个包间的门口。她推开门,只看到满屋飘浮不散的烟雾,严慎就坐在桌子后面,两根手指间夹着一根燃烧的纸烟,以一种懒散的姿态,冲她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季晓鸥站在门外,忽然间有种恍惚的错觉,因为屋里的烟味太熟悉了,和严谨身上经常散发的味道十分相似。她瞟一眼桌上的烟盒,便明白这熟悉的感觉因何而来。严慎手里的烟,正是严谨平常抽的老版329“软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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