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之境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廿三画
“二师兄。”她打了个招呼。
公孙靖走进来,把汤药放在桌子上。
“还没醒吗?”
百里英摇头,“没有。”
公孙靖走到床前,轻轻拉起床上人的手,摸了摸脉象,半晌才沉吟道:“已无大碍。快醒来了。”
百里英道:“药还有点烫,我等下再喂他喝。”
“阿英,”公孙靖看着她的黑眼圈道,“你两天没合眼了,去隔壁休息下吧。我来照看他,你可以放心。”
百里英摇头,“我还是在这守着,放心些。”
公孙靖回到桌子前坐下,倒了两杯茶,自己端了一杯喝了一口。百里英知道他这个样子是有话要跟她说,也走到桌子旁坐下。
“阿英,等他醒过来,你打算怎么办?”公孙靖问。
“啊。”百里英抬起头,片刻有些失神,茫然地看着公孙靖。
“我说,等他醒过来,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
“你能原谅他,跟他在一起吗。”
“……”
“回答我。”
“……”百里英沉默良久,突然问,“师兄,这大半年,他为什么要假扮你跟我在一起?”
“这你要问他。”公孙靖转头示意床上躺着的人,“问问你自己。如果他不易容假扮我,你能跟他同行吗?”
“……不会。”
“他很了解你。胜过了解他自己。”
“师兄,我……”
“有什么问题,等他醒过来,你自己问他。”
“……”
“阿英,你知道你死后的那十年,他是怎么过的吗?”
“……”
“那夜在河间地,你被万箭穿心而死,孩子也没了。他以前一直把你当师兄看待,尊重你,信任你,依赖你。直到那晚,他才知道你是女儿身。”
百里英睁大眼睛,“怎么……可能?……我们三番五次有了肌肤之亲,我不信他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公孙靖说。“那段时间,他一直活在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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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厌弃里。他以为自己喜欢男人,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又为自己喜欢上你而感到自责,愧疚。他敬你、爱你,又怕你、躲你。”
“躲我什么?”百里英自嘲道,“我是毒蛇猛兽吗?”
“对那时的他来说,是的。”公孙靖道,“他对自己要求一向严格,绝不容许自己一步踏错,所以才步步中了赵太后和安南王挑拨离间计,最后伤害了你。”
“你死后,他像疯魔了一样,陷入深深的自责。他在云汉宫里修建了一座芳菲阁,保存你的身躯。他半是请求、半是威胁留我在江东做了国师,我每个月在芳菲阁开一次招魂阵,每次招魂以他的鲜血做阵引。
十年里,我们一共开了一百二十次招魂阵,寒来暑往,从无间断。我明知道你不会回来,又说服不了他,只能任由着他胡来。直到阿忍夜闯芳菲阁,放了一把火,把你逼了回来。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人活着最大的智慧就在进退之间。从你回来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不是江东王了。他早已弃江东而去。为了江东,他曾经放弃了你。现在你回来了,为了你他放弃了江东。他不会再回去了。”
百里英震惊的看着公孙靖,神情复杂。
“阿英,前世你们已经彼此错过太多次,误会重重,现在既然有机会重来,那就好好珍惜对方吧。须知这样的缘分,已极为不易。不要再各自伤了各自的心了。”
“……我明白,师兄。……谢谢你。”
送走公孙靖,百里英走到床前坐下。她轻轻抚摸着床上人的手背,自言自语道:“阿元,我竟然没认出你来。……我真傻……你也傻,比我更傻。”
百里英握住宗元的手,轻轻的说话。
“阿元,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啊,我忘了,你肯定不记得。那会儿你正昏迷呢。”
她看着宗元清晰的眉眼,思绪回到了很多年前,五老峰那个大雾弥漫的早晨。
“你和陈公公一起躺在五老峰下的那棵山桃树下。你发着烧,紧闭着眼睛,就像现在一样。你一脸的血迹,一身黑衣皱巴巴、脏兮兮的,像从泥地里滚出来的一样。你脚上穿着一双破烂的布鞋,脚趾头露在外面,裹满泥巴。……
我背着你,在长得看不见尽头的山道上奔跑。我是真急啊,生怕你就这么在我背上断气了。那时候,看着你,我就想起了我自己。一个人躲在义庄的棺材里,等着别人来救我。一个人在梅州街头流浪,和小乞丐们打架,抢睡觉的地方。跟流浪狗打架,抢垃圾堆里的食物。我就想着,我一定要救活你,不能让你就这么死了。
你也真是命大,碰到了二师兄和六师兄。幸亏他们,你才得救了。说起来,把你背上五老峰,是我们三个人一起背的呢。不然光凭我一个人,哪里背得了那么远。……
你别记恨六师兄了,仔细说来,除了后来江北和江东争地盘打的那几仗,六师兄什么时候真心害过我们?……
前阵子,他跟我说,他想明白了,回江北去了。告别的那天,我就想,你说我们的生命这么长,那么多看似要纠缠在一起很久的人,最后都成了生命里的匆匆过客,为什么我们俩就兜兜转转又转到一起了呢?我觉得,这就是缘分吧。
阿元,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亲吻吗。不是在崧高殿荷塘里的那次。你肯定又不记得了,那次你也昏迷着。……那年我们多大,你十八岁吧,第一次纳侧妃。
我那时赌气带着燕子营到黔中打仗去了,那时我多小心眼儿啊,看着自己的师弟娶了别的女人,跟别的女人躺在一张床上,我是真生气,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你一直把我当男人呢,如果告诉你我是女人,你还会让我待在你身边,指使我做这做那吗?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人驭剑飞行从黔中跑到了江东。我悄悄潜进云汉宫,附在纸鹤上飞进了你的寝殿。你当时睡得多熟啊,睡着还皱着眉头。我亲了你的眉头。亲了很久,你都不知道。……
在河间地的时候,死的那一刻,我一点都不恨你。真的,阿元,我不恨你。天道昭彰,报应不爽。我早就知道,我造了太多的杀孽,不会善终。我有心魔。我愧对师父的教诲。陪伴在你身边最后那几年,我时时刻刻都做好了碎尸万段的准备。……
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后悔,为什么没遵守对我母亲的誓言,为什么不听师父的话、在五老峰好好修炼,为什么要跟你一起下山。可仔细想来,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跟你一起下山。
那时候,我真的是太喜欢你了。我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就那么下山,去面对人心险恶的江东朝堂呢……
阿元,说起来,我倒要感谢老夸。如果不是他一曲《蓬莱》把我带进蓬莱幻境,我怎么能重新记起你呢?二师兄给我服忘情丹,虽是一片好意,不想叫我再想起往事伤心,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着怎么会忘记呢。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罢了。……
我很庆幸自己记起了你,不然你为我做的这些不都白做了吗?阿元,我要谢谢你。谢谢你从我回来后就一直陪着我。让我看清楚自己的内心,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我从来没有活得像今天这样明白过。……”
百里英陆陆续续陪宗元说了许多话,前世今生,今生前世。宗元一直静静的躺着,闭着眼睛。
药汁凉了些后,百里英端了药碗走到床前,“吃药了,阿元。”她轻声叫着。
见宗元还是沉睡,笑着摇头,自己抿了一大口,取了一截稻秆,伏下身子,把稻秆插进宗元嘴里,顺着稻秆把药汁灌了进去。
干这个她是熟练工,这两天她都是这么灌的药。
宗元这次进药挺顺利,药汁顺着喉咙咕噜咕噜的就下去了。
百里英又低头含了一口药汁,苦得她一阵胆颤,忍着反胃伏下身子把嘴唇又贴上了稻秆。
喂完这口药,百里英正要去喝第三口,忽然两只手臂交叉过来抱住她的脖子,一下把她按了下去。
百里英手里的药碗“咚”的一声掉在地上,药汁洒了一地,药碗摔成几瓣。
他们的嘴唇紧紧贴合在一起,百里英下意识的要推开宗元,但宗元的力气大得吓人,而且此时他身上仿佛有巨大的吸引力,把百里英全身的力气都吸走了。
她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软了,就这样融化在宗元的怀抱里。
千山万水,久别重逢。她无法拒绝这个拥抱,也无法拒绝这个吻。不管是在梦境、幻境、还是现实里,她都无比清晰的知道,这就是她前世今生所求,是她内心最大的渴盼和期望。
虽然他们此时彼此的口腔里全都是药汁苦涩的味道,可这种苦涩已化为甘甜。她的身心都在重新接纳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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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百里英伸出双臂,紧紧抱着宗元的脖颈,感受着他的温度。心里从最初的惊涛巨浪,突然回归了宁静。这种感觉,好像一个在沙漠里长途跋涉的旅人,突然尝到了一口甘泉。
他们拥在一起,吻了很久、很久。吻得平静又热烈,欢喜又不舍,仿佛没有穷尽的余生都在这个无言吻里。
人世间,真正跨越千山万水的重逢,都是相对无言的。重逢时,一个眼神,一个拥抱,一个握手,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将彼此心里的感情完全的表达。
人类的语言只有在心意不通的时候,才用做了表达沟通的工具。当彼此心意相通时,任何言语就变成了多余和苍白。
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一言。追寻两世,彷徨两世,直到此时此刻,百里英才算是真正明白了麻仙翁说的这个道理。
☆、踏雪寻梅去(二)
百里英和宗元一起去看了宗珩。
老夸死了,自尽而亡。齐云楼负责看押他的人说,他连着七天不吃不喝,粒米未食、滴水未进。只是不停的吹芦笙,吹一首很好听的曲子。吹着吹着,曲子停了,他也没气儿了。尸体就端坐在床上,一直保持着那个举着芦笙的姿势。
桌上留了一张纸,写了一首诗。诗曰:
十里平湖霜满天,青丝白发度何年?
今生无悔今生错,来世有缘来世迁。
笑靥如花堪缱绻,容颜似水怎缠绵?
情浓渺恰相思淡,自在蓬山舞复跹。
百里英和宗元去看了老夸,他的脸平静而又安详。百里英叹着气说,老夸这次真把自己送到蓬莱去了。他会在那里跟他心爱的陈氏、九儿还有芊芊团聚。
宗元看着老夸僵硬的尸体,对齐云楼的人说,把他运到射阳湖畔,跟陈氏葬在一起吧。
宗珩被关在齐云楼一间守备森严的地下密室里。据负责看押他的人说,他的头发就是这几日全白的。
“王叔。好久不见。”宗元说。
宗珩手里拿着芊芊的铜铃,抬头瞥了一眼宗元,哼了一声,“你还没死呢。”
“侄儿死了,谁给王叔送终呢。”
宗珩哼道:“本王刚认了儿子,送终的事就不有劳你了。”
宗元冷笑道:“你那个儿子,娘倒是认得爽快,你这个爹他认不认还另说呢。毕竟,他很清楚你对他娘做了什么。”
“哼!骨肉亲情,岂是你三言两语可以挑拨的。”
“王叔,凡成事者,人谋居半、天意居半。天意从来高难问,我劝你,还是悬崖勒马、早日收手,好好过几天安生日子。”
“天意?!”宗珩哈哈大笑,“世事如棋,只要棋艺高明,输赢就是定数。本王从不问天意。”
“输又如何?赢又如何?终究不过是梦一场罢了。”宗元轻轻把手里拿的一个四四方方布包着的东西递到宗珩面前,“有时候,赢也未必是赢,输也未必是输。输赢不在表面,只在人心。”
“什么东西?”宗珩看着布包,眼里露出警惕,厉声问宗元。
“你几十年来梦寐以求的东西。”宗元说,“打开看看。”
宗珩狐疑的看着宗元和他身后站着的百里英,缓缓打开了布包。呈现在他眼前的,赫然是江东王的玉玺。
宗珩震惊的看着玉玺,又不敢置信的看向宗元。沉默半晌,才平静的问宗元,“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宗元轻笑着说:“侄儿这葫芦里只卖一味药,叫做成人之美。”
宗珩冷哼道:“我不信你。”
“不管你信不信,东西就在这里了。”宗元把玉玺推到宗珩面前,站起身,淡然道,“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随富随贫且欢乐,不开口笑是痴人。王叔,人生苦短,咱们各自珍重吧。”
“你……”宗珩叫住宗元,“什么意思?”
“物归原主。这就是我的意思。”宗元指了指玉玺,“王叔,你是对的。我的确不是宗家的儿子。既然不姓宗,我要你宗家天下做什么。”
宗珩陷入沉默。
“王叔,你我叔侄一场,也算是缘分。我们斗了二十年,虽然胜负难分,却是两败涂地。现在,玉玺归你,你赢了。我,也赢了。”宗元说完嘴角露出一丝笑,牵起百里英的手,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宗珩的房间。
他交代负责看守的人,“给他备好车马银两,随他走吧。”
宗元走后,宗珩看着桌上并排放着的光洁碧透的玉玺和沾满泥土的铜铃,突然一个人仰着头哈哈大笑起来。
“梦一场?……梦一场哈!哈哈哈哈哈!”
他步履蹒跚。在房间里踱着步、转着圈。笑得张狂、放肆、痛苦。笑了半天,笑声渐渐变得低沉、呜咽、沧桑。
曾经不可一世的安南王,爬满皱纹的眼眶里留下两行浊泪。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哭着笑了很久,笑声里有一种醍醐灌顶的大彻大悟。
宗珩走了。留下书信一封,遁入空门。信放在他房里的桌子上,信封上压着一只玉佩。
宗元看了信,把玉佩都交给百里英。“这是你的,他说物归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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