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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眼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Sunness

    愣了愣,我随他回屋,正打算先去替他泡杯茶,就听他率先开口:“去帮秦先生吧。”他滞足在客厅,面无表情地朝大门稍稍扬了扬下颚,“我帮你看着。”

    言下之意是,不用担心那些搬家公司的工人。

    事实上有一个穿着警服的男人出现在家门口,哪怕他不来客厅帮我看着,我也根本不需要担心他们敢趁着运家具小偷小摸。

    “谢谢。”因此简单对他道了谢,我就独自前往书房。

    秦森又缩回了向阳那侧的沙发上。早晨给他换衣服的时候,我已经把衣架推到了书房,没有撤走。但他似乎依然对换衣服这件事兴致缺缺,并不打算自己动手。我只能替他挑好一套,来到他跟前给他换上。

    哪怕是在他不抗拒的情况下,这也不是个轻松的活儿。成人的体格毕竟不比孩子娇小,所以在这种时候他的身体总是显得非常累赘。他从头到尾只会坐在那里,任由我摆布。有时给他穿裤子需要他站起来,他不会那么配合,即使看到我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也依旧无动于衷,就好像我面对的是个中风偏瘫的病人。

    好不容易帮他换好衣服,我再抬头看他,发现他仍然脸色灰败。他也在垂眼看着我,脸上神情麻木,深陷颧骨上方的那双眼睛被黑眼圈压得更显深邃,眼神空洞,黑漆漆的眼仁里灰黯无光。

    “好了?”他问我。

    “嗯。”已经替他穿上了鞋,我蹲在他脚边,理了理他的裤脚,“你休息好了么?真的要去?”

    没有吭声,他直接站起身,疾步走到书房门口才猛地刹住脚步,回过身紧抿着唇注视我。我知道这是非去不可的意思。

    大约十五分钟之后,我们坐上了肖警官的车。

    “魏小姐头上的伤有去医院看过么?”上车时肖警官从后视镜里打量了我一会儿,突然便这么出声问道。我拉了拉外套的领口,摇摇头如实回答:“擦伤而已,没去医院。”

    余光可以瞥见秦森把脸转向了车窗。我伸手过去捏他的手,发觉他指尖发凉。通常情况下他的手都比我的要暖和,看来是那天被玻璃划伤没有及时处理伤口,留下了不太好的影响。掌心扣住他的手背慢慢摩挲,我原是想帮他捂暖,下一秒却又被他反过来捉住手,死死地十指相扣。

    可惜他还是不肯转过头来看我。

    驾驶座上的肖警官也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小动作,听完我的回答便淡淡提醒:“如果觉得身体不适,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

    之后我们谁都没有再开腔。

    抵达公安局的时候,恰好能看见曾启瑞先生站在停车场抽烟。他略微发福的身体被紧紧裹在警服大衣中,一只手夹着烟卷,另一只手拢在裤兜里,臂弯里夹着一打卷宗。似乎是在为什么事头疼,他一直紧蹙眉心,直到听见我们靠近的脚步声,才松开眉头朝我们看过来。

    “秦森也来了?我以为你会留在家里……”略显惊讶地咕哝了一句,曾启瑞先生掐灭烟头,指了指公安局大门的方向,“俞美玉在里面。”他随手将卷宗递给秦森,同时告诉我:“待会儿进去以后让小陈带你们去吧。”

    我点头以示明白。秦森已经接过卷宗,正低头翻阅,双唇紧抿,瘦削的侧脸肌肉紧绷,看上去就像线条冷硬的石膏像。他翻页的速度极快,力气大得令纸张哗哗作响。要不是知道他有一目百行和过目不忘的能力,我恐怕会怀疑他压根没有看清楚任何一个字。肖警官就站在他身边,不着痕迹地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真奇怪。我以为比起秦森,肖警官对我更感兴趣。

    或许是注意到我正在走神,一旁的曾启瑞先生清了清嗓子。

    “俞美玉有个,律师朋友。”等我将视线投向他,他便语速缓慢地开口,似乎想趁着这个间隙对我进行提点,“所以虽然是在局里谈话,但过程不受监控。我估计他们是想请你帮什么忙。你多注意一点,只要他们和你谈的内容涉及违法行为……就要如实告诉我。毕竟你不是律师,不需要替他们保密。”

    请我帮忙?

    我联想到那天在湖边撞见俞美玉的时候,我告诉她我是个私家侦探。难道是因为这个?

    “您觉得江军正不是‘v市雨夜屠夫’。”秦森语气平静地合上手里的卷宗,将它交还给曾启瑞先生,抬眼对上他的视线。这句话来得突然,卷宗里也不可能写到。一时间有些好奇,我循着秦森的目光望向曾启瑞先生,忽然想到他今天的表现的确有点儿不同寻常。

    果然,曾启瑞先生的表情变得有几分无奈。

    “直觉吧。”他抿抿唇,捏住卷宗的边角,无意识地反复抚平,“尽管他家阁楼的墙壁上贴满了关于‘v市雨夜屠夫’的新闻报道……还有那些橡胶模特和女性内衣裤,都符合肖警官他们的侧写。而且他自己认了罪,把大部分作案过程详细说了出来……”换一口气,他摇摇脑袋,“但是你知道,有些细节经不起推敲。再者这个案子我跟进了四年,我一直感觉得到——”

    拖长音停顿下来,曾启瑞先生微微眯眼,像是在借此集中精神斟酌措辞:“感觉得到他在挑衅专案组。我是说‘v市雨夜屠夫’……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但我觉得他不该是江军正那样。江军正没有对专案组表现出任何特殊的情绪。”

    从喉口发出一声稍嫌冷淡的轻哼,秦森重新将手拢进外衣的衣兜中,直直地盯着曾启瑞先生的眼睛不放,难得没有对“直觉”一词冷嘲热讽:“像您这种经验丰富的警官,往往直觉很准。”他面色疲倦,一双深邃的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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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有几分光彩恢复,语速也渐渐加快,“另外,犯罪心理画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属于伪科学,我一向不敢恭维。希望您不要忘了上回肖警官给‘敲头魔鬼’的侧写年龄是三十五到四十五岁之间,可实际上毛文窦不过二十出头。”

    我忍不住多瞧了他一眼。现在能让他重新振作的也只剩下工作了。

    “没错。”即使被指名道姓拿来做反面教材,肖警官也仍旧是那副从容不迫的姿态,面上没有半点尴尬的神色,承认得坦荡,“所以侧写只是侦查的辅助手段。这点我必须承认。”

    眼神凉飕飕地瞥他,秦森明显对这种态度不屑一顾,只习惯性地攥住我的手:“走了。”而后拽着我走向公安局。身后的曾启瑞先生好像叹了口气。我猜他一定为秦森这种反应感到十分头疼。

    不过很快,该我头疼的时候到了。当我和秦森一起走进那间狭小的接待室,俞美玉不自觉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她坐在一张没有靠背的椅子上,手里捧着的热水尚且冒着腾腾热气,掌心不断抚摸一次性纸杯的杯壁,两腿僵硬地并拢,看上去显得局促不安。

    看看我,再瞅瞅秦森,俞美玉愈发茫然无措起来:“我只想跟魏小姐……”

    没等她把话说完,秦森就拽着我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我是她丈夫,秦森。”他打断她,神色镇定,口吻平静,“跟你丈夫一样,我也是个精神病患者。家族遗传性精神分裂症。”扣住我的手举起来亮给她看,秦森略略抬高下颚,不再给出更多的解释,“我不能离开她。所以很抱歉,我必须待在这里。”

    在听到“精神分裂症”这四个字时,俞美玉明显地震颤了一下,接着便下意识地往我这边看过来,再飞快地收回视线。秦森一定也注意到了这点。她的那位律师朋友不在场,没有人教她该如何藏住情绪。

    “没、没关系。”她结结巴巴地回答,又禁不住瞧了我一眼,眼神复杂而古怪。

    见她像是忘了要开口,我只好问她:“您为什么要见我?”

    神情恍惚一秒后霎时间清醒,她终于记起了正事,赶忙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借记卡。

    “你上次说……你是私家侦探。”语气不大确定地细声细语,她目光恳切地抬起眼皮看向我的眼睛,双手小心捏着那张借记卡的边缘,前倾身子慢慢递到我面前,“这是我们家所有的存款。我想用这些钱……请你帮我找到证据。”

    停顿下来,她低下眼睑咬了咬嘴唇,深深埋下脑袋:

    “证明那些姑娘……不是我老公杀的。”

    20、第二十章

    “有那个必要吗?”

    不等我有所反应,秦森就先一步出声,一双漆黑而疲倦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俞美玉,神情木然的脸上只有苍白无血色的嘴唇翕张:“我听说dna对比结果已经出来了。死者身上留下了江军正的精/液,这已经是铁证。”

    俞美玉猛然抬起了脸。

    “只有一个……一个姑娘身上有!”她脸色转青,下意识地反复摇头,嗓音不自觉提高了两个八度,情绪变得异常激动,“我跟警察先生解释过了……那天晚上我加夜班,我们回家的时间太晚……他偶然发现了那个姑娘的尸体,然后、然后……”

    泪水从她通红的眼眶中溢出,让她不得不捂住嘴堵下呜咽声,到了嘴边的话也同时止住。她重新低头,胡乱地擦拭脸颊上的眼泪。

    亲亲相隐原本就是人之常情,我对她的解释并不感到吃惊。

    “但是他自己也认罪了。”我说。

    比刚才更加猛烈地摇起了头,她不顾满脸的泪水,仰起脸对上我的视线,嗓音沙哑:“他有严重的妄想……你……”几乎是无意识地瞥向秦森,接触他的实现以后她触电般收回目光,嘴唇发颤地看向我,“你应该明白的!既然你是这种情况……你应该最清楚的啊!”

    的确存在一定的可比性。秦森发病时通常伴有严重的被害妄想,坚信有人要伺机谋杀他。这也是他总是要睡在书房的地板上的原因。但我看着俞美玉的眼睛,竟然不仅做不到感同身受,就连最基本的设身处地也无法办到。

    “我只知道,江先生不仅偷了两百余件女性内衣裤,而且还对橡胶模特做了很可怕的事。”思忖片刻,我只好这么如实告诉她,“您和江先生生活在一起,应该不可能从来没有发觉过不对劲。”为了表达我的疑惑,我适当歪了歪脑袋,“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您还能相信您丈夫是无辜的?”

    秦森与我相握的手忽然收紧。不难想象,他大概是联想到了三年前的事。我没有转头去看他,但我能够想象他的表情。

    同样精彩的是俞美玉脸上的表情。

    她像是突然就被我抛出的问题砸晕了头,身体僵直,脸庞上挂着泪水,愣愣地同我对视,眼底还残留着前一瞬暴露的震惊。我不急着催促她,只平静地凝视她的眼睛,等待她的反应。这时候我惊讶地发现,我能清晰地回想起当年秦森是怎么做的。他的每一个神态、每一个动作——这是个奇怪的现象,往常我试着回想时,一切都模糊不清。尤其是关于秦森的部分。可此时此刻,我可以清楚地记起来。

    记起来当亲眼目睹自己的爱人做出残忍至极的事时,他是如何反应的。

    俞美玉脸上愣怔的神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隐忍而压抑的神色。这也和当初秦森的表情转变一模一样。

    “是,我是知道……他跟以前不一样了。”她眉尖微微颤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以至于呼吸都在颤抖,“但是这从他刚开始发病的时候就已经……有表现。”低下双眼,她尝试从抽泣中深吸一口气,“我不能让他继续待在平心医院……他们对待病人……他们所谓的治疗都是、都是……”

    可说到这里,她终究还是情绪崩溃地抬起双手捂住脸,摇着头呜咽出来:

    “我不能让他再被绑起来,被电击……”

    国内对于重度精神病的治疗还限于荒唐的电击刺激,当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秦森从康宁医院接出来。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看到俞美玉因此而哭泣的样子,我突然就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

    我在这个女人身上看到了我和秦森的影子。似乎也间接证明了,不论是我还是秦森,在某些时候都和常人没有差别。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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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些东西,我们无论如何都没法摆脱。

    “这不是放任他逍遥法外的理由。”我听到自己慢慢说道。

    “他没有杀人!他真的没有杀人!”她从掌心中抬起头,一张姜黄肌瘦的脸涨得通红,大睁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近乎疯狂地望向我,“你也知道……你也知道我们是夫妻,我们生活在一起……他要是有什么状况,我是不可能完全察觉不到的!”她发了狂似的不断重复,“我可以肯定……我真的可以肯定!”

    耳朵忽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她的声音变得遥远,仿佛隔着厚厚的水层传来,瓮声瓮气地敲打着我的耳膜,被某种古怪的情绪扭曲成一声声机械的发音。周围的空气沉闷,我不由得开始焦虑。尽可能安静地与她对视,我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样反应才比较正常。

    老实说我已经没有心思再继续跟她谈下去。在我看来她不过是个拼命为自己有罪的丈夫辩解的女人,凭借可笑的直觉无理取闹。她情绪太过激动,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让我心烦意乱。我意识到在继刚刚某一瞬间的疲倦之后,此刻我心里没有来由地生出了一股厌恶的情绪。

    我讨厌她。她的身形,她的脸,她的声音,她的表情。我全部都讨厌。甚至一想到我正和她共处一室,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我就会感到恶心。

    真想让她闭嘴。

    永远闭嘴。

    “既然您这么肯定,”秦森的声音突然出现,好像猛地刺穿了那层压住我耳膜的厚重的水,将我拽回了微凉的空气当中,“那么我的妻子会接受您的委托。”

    我回过神,转头看到秦森霍地站起了身。他还攥着我的手,却自始至终没有看我的眼睛,仅是垂眼同俞美玉直视线相撞,张口时语气平静得反常:“报酬等结案之后再议,会限定在您的能力范围内。我们还有别的要紧事,必须先行离开。您带了可以记下号码的工具吗?”

    俞美玉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电话簿和一支小巧的圆珠笔,仍没有收住的眼泪摔碎在电话簿军绿色的封皮上,有小滴的泪水飞溅。秦森松开我的手,接过纸笔,飞快地写下了一串号码。我匆匆扫过一眼,没有出声。

    “这是魏琳的号码。随时联系。”他把纸笔塞回给俞美玉,紧接着就抓住我的胳膊强行将我拉起来,拖着我快步离开。俞美玉似乎在我们身后说了些什么,我心不在焉,自然没有听清楚。

    加紧步速跟上秦森的脚步,等到接待室的门被摔在背后,我才开了口:“那不是我的号码。”我说,“是你的。”

    “无所谓,我们一直在一起。”他头也不回地应得语速欲飞,“我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成了私家侦探。”

    反过来质问我了么?

    “当时只是想试试她,所以临时撒了个谎。”毕竟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我慢悠悠地告诉他实话,然后再问他:“为什么要接受委托?你有把握江军正是无辜的么?”

    走廊里不见曾启瑞先生或者肖警官的身影,多半是在处理江军正的事。秦森拉着我一路畅通无阻地穿过走廊,我趁着这个机会打量了一眼四周,没有从任何一张陌生的脸庞上看出什么古怪。俞美玉那位神秘的律师朋友难道不在这里?

    “我相信曾队长的直觉,也相信俞美玉的保证。”秦森没有停下脚步,抓紧我的手一路健步如飞地朝公安局正门的方向走去,“不过真相如何还需要看证据。”停顿片刻,他侧脸肌肉线条紧绷,面上情绪极少,“另外,俞美玉的话提醒了我一件事。”

    但他没有接着说下去。

    靠近大门时,我看到了曾启瑞先生。他伫立在大门前,正同另一个警察低声交谈着什么,时不时点点头,眉头紧拧,表情凝重。等注意到我们,他伸出手示意那个警察暂时噤声,转过身远远冲我们问道:“怎么样?”

    “不是什么违法的勾当。”在他面前稍作驻足,秦森交代得简单而含糊,却在下一秒就理直气壮地对曾启瑞先生道别:“现在我们该走了,告辞。”语毕,直接拉上我再次迈开脚步经过这位老先生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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