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山河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紫微流年
雪雹在竹筒中化成了水,苏璇一口饮尽,起身前行,逆风逐渐刮地而起,万千竹影幢幢,交织成天然剑阵,苏璇持剑迎上去,挑战漫天飞叶。
与苏璇的安之若素相反,长空老祖已经化成一头暴戾的困兽,他在除了竹笋一无可食,潮湿泥泞的古阵过了几个月,熬得脚底溃皮,肤腋奇痒,体臭难当,动辄望空大骂,他憎恨古阵的封禁,憎恨灵鹫宫,憎恨所见的山竹草木,最憎恶的还是正阳宫的少年。
这小子夺了他鲜美可口的贡品,杀了他驭使多年的傀儡,又不肯驯服的死,一路牵引着他追下来,竟忘了让他避之不迭的梦魇,事隔多年再度陷入了令人绝望的鬼阵。
更可怕的是少年心志极坚,天资又高,几番斩杀不掉,初入阵时尚对各种异象疲于闪避,不久就大胆的触动阵法与之相斗,一日比一日精进,如一根飞速拔节的青竹,越来越令人震愕,上古绝阵反而成了他的砺剑之所。
天开始转凉,长空老祖不想再观望下去,他要像折断一根筷子般干净利落的劈折少年。正当他准备动手的时候,少年忽然不见了,连着数日搜寻毫无踪迹,仿佛不知何时已悄然出阵,这一可能简直令长空老祖发狂。
苏璇当然不可能离阵。
他一边练剑,一边留了三分心思观察敌人,几次见老空老祖的眼神越来越疯魔,知晓对方近期必会动手,然而困在阵中别无对策,直至一日埋葬阵中的白骨,掘土时见竹叶腐烂,土质松软,顿时灵光一闪,趁夜在一块巨石下掘了土洞藏身,外间覆以草叶枯枝遮掩,如不细看便难以觉察。
他深夜才出来短暂的活动透气,其余时间都躲在洞内行功,洞壁潮凉狭窄,不时有虫爬蚁咬,土腥扑鼻,犹如活着入葬一般,苏璇几度忍不下去,用了许久平心静气,渐至物我两忘。
黑暗中有星辰隐现,明灭不定,渐渐汇成线,交织成光灿夺目的星河,星河渐至无穷,往大地覆落下来,洞穴化为了虚空,苏璇忘却了时间之逝。
湿冷幽暗的地下,玄一无相心法的深层奥义终于如星河铺泻,展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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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雷霆击
长空老祖花白的头发犹如蓬草飞舞,纵是厉风也吹不散心头的狂燥。
他似疯似魔,盲目在阵中疾奔,挥舞着黑铁咆哮,仿佛在殴杀一个无形的敌人。数十根青竹被劲气劈折,发出裂响接连而倒,声势虽大,较之茫茫竹海仅是渺然一粟,不出半月就会长回原貌。
浓云翻滚的长空撕裂,一道闪电刺目的劈落,就在这一刹,地面冷光乍现,尘叶四溅,一抹碧色的剑光卷上了长空老祖的双腿。
长空老祖情绪狂乱,大部分心神都在闪电上,冷不防受袭迸出怒吼,黑铁急落一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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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璇被震得翻掠而起,疾风荡走他身上的土屑,漫天飞叶和浓暗的天色下,一双眼眸清亮分明,带着逼人的锐气迎视长空老祖。
消失多日的敌人终于现身,长空老祖反而静下来。
这是他首次伤在苏璇剑下,稀烂的裤脚掩不住左腿一缕鲜血蜿下,他凝定了一刹,忽然狂笑起来,迎着越来越亮的闪电,挟着黑铁轰然拔起,直扑仇敌。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一道道长电在两人身侧劈落,带着焦烟的竹叶被利风急卷,加上长空老祖狂肆的劲力冲撞,置身其中如陷乱流,被无情的洗磨冲刷。经过地底的沉潜,苏璇仿佛成了一块无所畏惧的石头,他不再躲避,在狂烈的攻势下依然剑形不散,剑光越来越盛。
这样惊人的成长,长空老祖自然有所感觉,他面上的横肉怨毒的抽搐,被明灭的光映得狰然可怖,丝毫不去理会闪电,黑铁以千钧之力横扫,发出震耳的啸响。
阵法变动更加剧烈,落下的雷电粗如儿臂,紫白灼人。苏璇的喉间渐有了腥气,手臂震得酸麻,数处受伤,依然无畏无惧,摒弃了防守凌厉的进击。
剑光一漾,激绽无数锐芒,长空老祖劈空一拦,锐芒猝灭,竟然全是虚影,刹那剑光已袭向敌人胸口,长空老祖持黑铁怒旋,逆风如刀迸啸;苏璇拼着受伤变招再袭,长空老祖一截,两下劲力一撞,眼看苏璇长剑将折,长空老祖忽觉手中黑铁一轻,劲力竟被引带而出。
长空老祖何等强横,也不换招,真力如狂浪一层层迭至,苏璇的心法毕竟尚未圆熟,劲力叠至第七层时终控不住,被撞得横飞而出。
天色沉黑,幢幢雨幕倾落,激战毁折了方圆数十丈的竹林,仅余廖廖几根年头久的粗竹被狂风卷动,如神灵巨大的长鞭抽拧,长空老祖杀气腾腾,拖着黑铁大步追近,暴烈的内劲扑天盖地而起,如要掀翻天地。
忽然之间,苏璇的身形空了,他似乎变成了一缕烟,一盈雾,或是别的什么无形之物,绕上了半空抽舞的粗竹,刹那间一泓剑光到了眼前,速度快得令人不及交睫,长空老祖腾挪避过了心口,腰际一凉,他抚了一把血淋淋的腰际,脚步微跄,一时难以置信。
苏璇也是冒险一试,他功力不足,突不破长空老祖的劲墙,以凌虚步加上玄一无相心法,借助巨竹被风扭弹的自然之力,居然弥补了不足,成就了空前的一击。
长空老祖晃了一晃,发出惊天动地的长吼,如巨兽横冲直撞而来。苏璇避了数下,身畔的粗竹尽被长空老祖斩断,他无从借力,只好掠向他处。长空老祖疯魔一般追击,雷电越落越密,轰得两人所过之处一片焦黑。
劲力的寒气与雷电气息交迭,苏璇的力气行将耗尽,雷电近乎贴身而落,甚至能闻到发尾的焦糊,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纵近一根粗竹,勾住竹梢借势一掠,剑分九星飞夺而出。
长空老祖一眼看穿,黑铁劈挥,剑光忽然猝变为他从未见过的一势。这一势名为天道昭彰,剑意孤勇无回,凝毕身劲力于一击,是天道九势中最为凌厉的一势。
闪电将一切照得通明,剑光凝粹了千重锐意,如至高天道,威凌于万物而不可夺,同长空老祖的刚劲正面相撞,激劲与惊雷同时炸响,整个竹林都起了风啸。
苏璇重重的飞跌开去,他的肋骨数根断裂,左臂传来尖利的剧痛,白森森的骨头支出,口鼻鲜血横流,耳畔嗡嗡作响。
黑铁摔在了数丈外,长空老祖一动不动的站着,明灭的雷光映出了他粗壮的身影,一把长剑嵌在他的胸膛,位置略略偏离了心口,并不足以致命。
一线之差,却决定了双方的命运。
苏璇精疲力尽,数处重伤,连逃走的力气都没了,眼看着风吹得长空老祖乱发拂卷,凶魔抬起头,现出一抹戾寒的笑,握住了剑柄就要拔出。
一刹那似乎停滞了,一道粗亮的紫电划破长空,不偏不倚的击在剑柄上,雪白的弧光燃亮了长空老祖的身体,无法形容的惨嚎传彻了竹林。
苏璇被光耀得双目刺痛,视野一片雪白,好一阵什么也看不清,只闻到焦糊的烤肉味弥散,令人几欲呕吐。
雨势转小,雷声逐渐隐去,肆虐江湖的凶魔倒下了,阵法的异象也开始结束。
零星的雨滴拍在脸上,带来一种冰凉的抚慰,剧痛似乎变得可以忍受,苏璇恍惚的合上眼,在泥水中放松肢体,彻底瘫软下来。
苏璇足足躺了半个月才能移动,他自行接了骨,靠着怀里的草药嚼抹,仗着年少的生命力硬熬下来,整个人瘦了几圈,两三个月后才算彻底愈合,万种艰辛着实难以言表。
算来下在阵中耽了大半年,苏璇对各种异象研透了,剑术上的进益十分惊人,而今强敌既去,他有余暇就琢磨出阵之法,一日叶尖的水珠坠入洼中,让他突然顿悟,阵中时常风雨大作,却少有积水,定有排水之法,按八门之属,汇水之地或许就是生门所在。
此念一生,苏璇立即引发雨雷,观察积水去向,不多时就寻出了方向,然而走了数里就来回在一地打转,显然中了障目之术。他索性将手探入积水,感知细微的流向,闭目循之而去,不出半里再张开眼,赫然见竹林深处隐着一个巨大的地穴。阵中所有积水化作悬瀑,顺着地穴的石壁倾落,在穴底汇成一个方圆百丈的水潭。
苏璇下去探了一圈,水潭连着暗河,流入一个庞大的溶洞,洞内阴风阵阵,伸手不见五指。
溶洞蜿蜒极远,苏璇不清楚里面有什么,也不知通向何方,陷入了困局。
留在阵中至少还要等二十余年,冒险入洞则有可能变成无人知晓的枯骨,两种都难以抉择,直至苏璇一日捉了潭中的鱼煎烤,发现鱼脂极厚,熬油封入竹筒,搓破衣为索心,竟然制成了一只火筒。
有了光,苏璇有了冒险的决心。
他集了足够的火筒,做了一个灵活的竹筏,备了一捆野笋当干粮,撑着长竿驶入了溶洞。
庞大的洞穴似一张黝黑的巨口,一点点吞没了天光,四周越来越暗,只余筏上一星昏黄。洞中不时有生物飞过,无数蝙蝠密密倒挂在洞顶,巨大的钟乳形态各异,有如巨钟,有如狮象,有如船桅,奇特而幽暗。
苏璇渐渐失去了感官,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饿了他就啃几口笋,河水尽了就弃筏步行,最后火筒行将用尽,他深一脚浅一脚的摸索,终于在深远的地洞尽头寻到了生机。
春日的泉水蓄满清潭,倒映着明灿的阳光,犹如一泓摇晃的碎金。
灵鹫宫的弟子对美景早已司空见惯,锁宫之后一切无波无澜,汲水的弟子踏着石径来去,全未觉察水中有细小的气泡涌动。
气泡越来越多,水中泛起了泥沙,终于有个女弟子发觉了异样,讶异的望向潭心深处,忽然一声哗响,所有人都惊住了。
一个人猝然从潭心钻出来,窒息般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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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口水,剧烈的咳喘。
那是个瘦得脱形的少年,肋骨线条分明,身上唯有一条破烂的布裤,他甩去发上的水,眼皮微微颤动,仿佛在适应外界的光,好一会才睁开,怔怔的看着四周。
泉水清澈,池畔碧柳细柔的枝条轻拂,白石阶旁种着姹紫嫣红的山花,犹如世外仙境般美好。
唯一不妙的是池边有男有女,个个神情愕然,几把雪亮的长剑直指,险些挨上了他的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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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长相忆
琅琊由来灵秀,风流人物辈出,亦有不让帝王都的繁华。城南为世族大家云集之地,朱门相接,高楼连苑,楼栋富丽堂皇,奢华绚烂,丝毫不逊于金陵的钟鼎之家。
其中一座府邸与周边的宅邸相近,一色的朱漆看不出特异,唯独门口两只半旧的石狮显出了不寻常,狮子眉心镶着核桃大的一抹浓翠,居然是上好的祖母绿。
狮座篆着开阳二字,少数有眼识的才知道开阳是前朝宫名,这一对石狮为前朝宫中旧物,等闲谁敢轻用,此间的主人却随意摆在门口。幽绿的宝光格外引人,过路的都忍不住瞧上几眼,也有起了邪念的,然而一见门前府卫剑甲锃亮,威风凛凛,八分邪心顿时消了六分半,再一看门上的匾额,登时缩头而走,再不敢动张望。
原因无他,这座华宅正是琅琊王府,里面居住着琅琊一地身份最为尊贵的人。朱门内锁着数重深院,楼堂亭轩式式雅致,既有疏朗平阔,也有修廊曲桥,峭石如峦,姿态各异,无不典秀风流。
其中一苑花木繁茂,正当春好,树下一位银发老妇倚坐软椅,安然欣赏园景,数名使女在一旁恭敬的侍立,石案置着玉壶春茗与象牙莲花果盘。
一位娇美的少女穿过满庭芬芳而来,身后随着几名侍女。
老妇人一见她就漾起了笑,对着少女抬起手,少女快步近前握住,倚着老妇坐下。
老妇人仔细打量少女的脸庞,满是慈爱道,“奴奴刚回来时瘦得可怜,这两日终于长好了一些,最近睡得如何,可还有做恶梦?”
话语虽是问她,老妇人的眼神已经扫向她身后的人,一名侍女屈膝禀报,“回老夫人,小姐近日夜里安稳,睡得香甜。”
少女扶着老妇人的臂膀,“祖母不必再担心,我一切安好,就是想问姐姐那边可有消息?”
老妇人一个眼色,周边的使女都退了下去,而后才开口道,“你姐姐去太晖观上过香,并未询出别的消息,那位救你的恩人既未留下名字,想来不图回报,你也不必总悬在心上。”
少女的眼睫失望的垂下来,抑不住心中的惆怅。
犹记得当时醒来,她惊讶的发现一路相救的少年不见了,自己到了荆州城外的太晖观,身边全是女道士。不出半日祖母和姐姐来了,惊喜交加的将她搂在怀里痛哭。在她失踪的这段日子里,祖母焦虑牵挂,几乎老了十岁,姐姐也忧心憔悴了许多。
观中一位年长的女冠出面相迎,自言是观主素月真人,称洪水破城之日在道观旁拾到了她,未料她受水浸过久,忘却了许多事,直到昨日才想起家人所在。一番说辞宛然如真,家人当面也不深问,致谢后将她接回了柯府。
要不是清晰的记得一路来的点点滴滴,她险些真以为在观中做了一个长梦。
返家后她对姐姐和祖母遍述经历,两人听得心惊肉跳,祖母直念佛号,事后向太晖观捐资重修神明金身,却一再叮嘱她忘却所有,不可对外人言及半分。
然而那个少年是真实的存在,在她心中,少年比神明更真切。是他舍命自凶徒手中将她救出来,拼着流血重伤,历尽艰险送她回家,自己却凭空消失了,连一声致谢都不曾听闻,更不知是否平安。
朦胧的雾气笼罩了双眸,情窦初开的少女第一次尝到了牵挂的滋味,一颗心酸楚惘然,不知怎的就想流泪,“我想亲口谢谢他。”
老妇人看她的神情,哪会猜不到原因,爱怜的拥住她,“世上的人千千万,有些仅有见一次的缘份,你记得这份恩情,在神佛前多多祝祷,就算是还报了。”
一想到或许再见不到,她更伤心了,隐秘的思念又无法宣之于口,含泪低下了头。
老妇人无声的轻叹,刻意将话岔开,“威宁侯府的薄侯夫人近期来访,要在琅琊住一阵,奴奴陪着祖母款客如何?”
琅琊王丧妻后未再续娶,身边侍妾虽多,并不适宜世族间的酬酢,但凡身份尊荣的女眷来访,少不得要由阮氏祖母出面款待。
“不了,近一阵疏了练习,先生要我多练字。”少女悄悄拭去泪,同时想起来,“听说哥哥向先生告了一个月的假,也是因这位夫人来访?”
老妇人霭然而答,“不错,同来的还有威宁侯世子,你哥哥与他年岁相近,自然要作陪,近期都不能同你玩耍,奴奴只怕会有些寂寞。”
威宁侯府是开国三候之一,作为武侯世家,至今荣宠不衰。
不过这一代的威宁侯子息艰难,晚年才得了一子,取名景焕,落地就请封了世子,从小着人教习弓马,强健筋骨,事事宽纵宠爱。薄景焕少年时已极有主见,在府内呆不住,喜欢四处游历,这次还是薄侯夫人舍不得放爱子远行,强拘着一同来了琅琊。
薄景焕爽快大方,颇有世家的豪气,到哪里都能结交新的友伴,来琅琊王府没几天已经熟如自家,不是放马泼蹄治游,就是邀宴欢聚、投壶射覆为戏。
一群人连日喧闹,隔苑的少女知道兄长在款待客人,已是习以为常。这日午后练字累了,她与侍女取了羽毽玩耍,不巧足下一歪,羽毽飞过墙头,落到隔院伴墙而生的一棵梧桐树上,恰恰坠入一只鸟窝,吓得母鸟儿扑棱飞起,急气的啼叫。
墙边传来年轻人的笑谑,墙头爬上来几个人,口中嚷道,“这是谁踢的毽,可比我投壶还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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