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上春行录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叶枕河
笛上春行录
作者:叶枕河
崖门海边的千孔绝壁之上,她白袍乌血、手握卷刃地立在猎猎海风中,怀中还抱着一个稚幼的孩童,身后是火光烈烈、血染狂潮、伏尸千里的海面。而她的面前却是曾经倾心以待之人,正拥握雄兵,寒甲铁蹄,弩矢冷光地与她对峙。国破城覆,无以退路。她漾出最后一抹笑,对怀中孩童道:“公主可害怕?”孩童瞪着乌珠般的眸,留着泪却固执摇摇头。“好
楔子:乌夜啼
江水北,瓜洲古渡。
瓜洲,始于晋,盛于唐。地处京杭大运河与江水交汇处,是南北扼要、兵家必争之地,自来亦是骚客文人常常吟咏赞叹的对象。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到了瓜洲古渡,离家抑或归乡,便皆是情怀。若在此处骚客们还不涕零几把,就万万显得对不起家乡父老了。
刚过二月二,夜里春寒料峭。
天如幕,江心月近,静夜无声。偶有夜枭桀桀飞过,似能撕破一川深浓的水墨,水波上的月影如同江河湖海的呼吸般荡漾起来。远处渔火点点,一艘客船泊于近岸。
这是一艘极普通的客船,桐油木制,舷窗蓬檐,籍籍无奇。灰白的船帆宛若夜宿的鸟翼蜷缩在高大的眠桅上,无风牵撩,卷曲无力,落在月影中,透着寥落而清冷。倒是船檐下玄衣侍卫三步一岗,剑戟呼应,肃穆警惕,无不透漏出一种非同寻常的隐秘之感。
客船前舱的舷窗内,烛光下的圆几旁坐着一瘦一壮两个身影——一对头戴黑纱轐头、身着褙子常服的中年人正对饮间窃窃交谈。
就听其中一个粗壮的青衣人道:“李大人这回要将那人送往何处”
对面削瘦的灰衣人年长一些,他赶紧示意其噤声,还下意识往紧闭的舷窗瞥了一眼,才压低嗓音道:“这可不是你我能过问的,反正我们将他送到钱塘县,自有人接手下面的事!”
“那人到底是得罪了谁听说关了有些年头了,可这不审不杀不放,就这般关着他,也不知何时是个了结”青衣人低低感叹,说完他好奇地盯着对面同僚,“小弟初来,通判大人您受李大人器重,一直负责此事,不知其中渊源能否跟小弟絮叨絮叨!这长夜漫漫,既不能睡,咱们也好说说话解解乏!”
灰衣通判“滋滋”呷了口酒,眯着眼、砸吧着嘴回味了片刻才悠悠道:“得罪了谁那可了不得了!“
青衣人立刻殷勤地为对方满上饮尽的酒盅,然后放下酒樽,一副洗耳恭听状。
“李大人特地拨王县尉来协助我送人,你又是李夫人堂亲,咱们也不是外人,有些话跟你说说也无妨!”
人很有趣,往往几杯酒下腹,酒客间似乎难免就彼此建立了一种莫名信任,非得一吐心中秘辛方快,所以才有酒色误人之说。
青衣人闻言笑得甚是亲热,赶紧抬手敬了对方一杯。
“说起来这话就长了!”灰衣人未饮,只是端了酒盅回应了下,细细的烛芒似鎏金般在他的瞳孔上梭回,亮晃晃的,好像那秘闻能很应景地从头脑里给投照出来般,他思量顷刻道,“想我大宋太祖开国也三百年有余,可是一直受制于辽金胡虏。原以为跟着鞑人合作灭了金人,报了靖康之变的大仇后咱们能安安稳稳过日子,怎料这鞑人的虎狼之心更是凿凿!”
“唉,若不是师相鄂州大捷拼死一搏,咱们今日有没机会在这闲话满饮都难说!”青衣人道。
灰衣人闻言蓦地神秘一笑,缓缓摇头:“鄂州大捷,都称不世之功,但是最后实际上——”他骤然掐断话头。
“最后实际上怎样”顿了片刻,见对方不语,青衣人不由心急地凑上前低低追问,关键时刻话留一半忒显得不大厚道了。
“还记得当年神宗皇帝实行新法,主持新法的堂堂大宋丞相却被一个门监小吏给拉下马来的事吗“灰衣人不答,反倒转了个看似无关的话题。
青衣人闻言一愣,蹙眉回忆着百年前的旧案:“听说过,不就是一个门监画了一幅《流民图》送到登闻鼓院,后被有心人呈给慈圣、宣仁二位太后,太后见图哀悯哭诉,神宗皇帝无法,只好罢黜荆国公!“
从大宋熙宁二年始,新法变革如火如荼。虽然上下皆有怨言,但神宗皇帝倒颇有些帝王魄力,死心塌地支持王安石变法。岂料天不与时,熙宁六年秋开始天下大旱,且很不给面子地持续干旱了十月之久,一时流民扰攘,困苦难当,怨声载道。
这时居然跳出个为国为民、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的小人物——京城汴梁安上门门监——郑侠冒死上了一幅《流民图》,怒呈流民扶老携幼、离乡背井之惨状,直言“去安石,天必雨“的惊世之语。
结果在重重压力疑虑之下,神宗皇帝迫于无奈最后竟真的宣布停止新法,罢黜王安石相位,顺带连那小人物郑侠的形象也被一道圣谕给刻画得异常高大伟岸起来。
“更奇异的是,诏下三日后,天即降大雨,举国哗然。”灰衣人补了一句更玄妙的。
“那郑侠倒颇有点孔明之能呢!”青衣人也啧啧称奇。这掌故早就是瓦子里说书人的绝佳话本子了,不过他依旧不懂,“可这跟后舱里那位有什么关系“
灰衣人道:“那郑侠再有孔明之能,却也没有得到我大宋的皇帝重用!可是,我们后舱里那人,却是有双能——“他故意顿了一下,睨着对方加重语气道,”翻云覆雨之手啊!”
青衣人咋舌,却不由摇头嗤笑一声,低呼不信:“就他那细瘦病体亦能翻云覆雨”
灰衣人似笑非笑,将酒盅放在手下把玩:“那人当年也是冒死一纸罪言书,而且还是——”他朝北面努努嘴,“还是那个方向的!”
青衣人顿时倒吸一口气,不敢置信,有点结巴道:“大、大人说的是鞑子——”
灰衣人微一颔首道:“但那一纸罪言书非但没有惹来祸事,却让那人从此一路飞黄腾达,直登庙堂之高,真可谓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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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二人的私语突然被清寒沉寂的夜色中传来的一缕轻浅横笛之声给打断——
细辨之,那是一支北朝乐府曲《折杨柳》,曲调幽邃而低缓,似月色素白,悠悠浸入瓜洲古渡潮涨平阔的漫漫江水中,让潮水都跟着音律起伏。渐渐的,曲调愈发高亢起来,彷佛思乡人儿满面泪流的抽泣,蕴着无限哀怨痛楚,令闻者忍不得都心盛乡思,魂离渺渺,冀望借西风之力送往故里归乡路。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前舱二人一时被这如泣如诉的笛声所迷,待清醒,却发现此声竟然出自本船之上。青衣人立刻丢下酒盅,跳将起来欲寻吹笛之人。
灰衣人抬手拉住对方,眼中似有明了,只摇摇头:“随他去吧!”
青衣人怔愣住,立时顿悟:“是那人——”
第一录:烟雨闲
这话本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左不过就是几段漫长人生里唏嘘数年的事迹,但倘真拿给北瓦子里的说书艺人去评讲,大漠孤烟、塞外草原、烟雨江南、国仇家恨,凡此种种,却怎么也得讲上个一年半载的。既是折关于烟雨江南、大漠塞外的闲话本子,难免得先寻个话头出处——莫如,咱们就从全民皆爱歌舞的临安府开始吧。
大宋,咸淳年间。
鸟鸣惊庐隐,春生潮水平。白马过隙,又是一年春鹿长膘、野鸳求偶的好时节,临安城亦依旧是那个锦绣的临安城。
临安,亦称钱塘,千年老古董。“临安”一名,源自县西南十八里一座高约百丈、方圆二十三里的临安山。
自五代起,临安城便不烦干戈,不染战火,由来是温柔富贵乡、诗书簪缨地。城内十余万家,人口昌繁,环以湖山,左右映带。更有闽海商贾,往来行销,风帆浪泊,出入于烟涛杳霭之间,极是兴盛朋朋。
当年,吴越王钱镠起于草莽,一路征战厮杀,夙兴夜寐,废寝忘食,终不负众望地爬上了吴越之主的高位。
这位海龙王虽是私盐贩子出身,但老天爷赏饭吃,居然给了他一副懂得治国安邦、经天纬地的好脑瓜子。而且大抵因为出自底层之故,懂老百姓的心,为人又肯出力气,所以他在位时能一直采取“保境安民”之策,安抚农商,选贤与能,使得近百年来越地士农工商之盛皆甲于江南。
混到末代吴越王钱弘俶这辈,难免有些大树底下好乘凉的懈怠情绪。别的不说,宠妃本事倒是一流,为了表扬妃子生孩子,干脆在西湖边上造了座塔送给她,如今这“塔”三个字大名鼎鼎到也算名垂千古了。
不过在位三十余年,钱弘俶虽不及他爷爷在治国上有头脑,也没勤劳到备个警枕日日提醒自己不好睡懒觉,但到底还是位识时务的俊杰。
眼睁睁看着大宋太祖皇帝雄才横扫、统一江山之势,令他脆弱的小心脏一直处于饱受打击之状,后不幸又被老赵家骗去汴梁扣留了几日,慌恐无奈间惟有咬牙抛开发奋图强的自尊心,积极主动“纳土归宋”,不作意气之争。如此倒真免去生灵涂炭,使得钱塘一带兴盛如旧。当然此举极得太祖皇帝欢心,特赐丹书铁卷,嘉慰“海龙王”钱氏一门垂世伟绩。
历史总是惊人相似,数百年下来,盛极一时的大宋朝几度风雨飘摇。衣冠南渡逃过一劫后,现今皇位传到度宗皇帝那里也实在是勉为其难了。
理宗皇帝出自民间,在位多年无所出,眼看着赵家皇位要断炊,只好于近亲荣王府中过继来一子。
只可惜那孩子亲娘为妾室,当年受主母迫害,差点死在堕胎药的威力之下。所幸他在亲娘肚子里争气,竟然挣扎活了下来,但糟糕的是中毒又太深,令他天生孱弱无能,再如何栽培教导却还是个弱智儿。
但就是这么位智障男青年,最后毫不悬念地登上了大宋九五至尊的宝座。大宋朝如今放在这般君王手中,前途确是让人有点不敢开眼看。
话说到了咸淳二年(公元1266年)。
这年的江南形胜,只要不去忧伤大宋王朝内忧外患的困境,它仍然还是那般湖光山影连晓烟、烟柳画桥取翠幕的春色袅娜。
临安城牙板浅唱下的风情妩媚自当年柳耆卿为了找朋友搭关系作出的那阕《望海潮》后便愈加增色了,世人皆道天上人间不过如是。
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充分说明文学价值的影响这事真是教人难以琢磨。
奉旨填词、歌姬拥护的白衣卿相也绝对料想不到他的一阕寄情之作能引来后世北方虎狼之主完颜亮的野心勃勃。据说无意读到这阕词的金国狼主瞬间对江南之富庶,美女之如云起了独占之心,妄图举兵统一华夏,纳江南于金国之境。
于是在高宗绍兴三十一年,完颜亮兴高采烈地策马拔营、肆动干戈,大举进犯江南,使得当时临安城内一片混乱恐慌,连天子都窝囊地想要浮海避敌。
不过有靖康耻、牵羊礼的前车之鉴,大宋后代的天子一听金人打来就想逃走的心情也委实情有可原。岂料没等大宋天子来得及实施他远遁的宏伟计划,那位恶狠狠的狼主就被人干掉了。
原来完颜亮在位时生活癖好着实与众不同——居然十分热爱杀戮宗室、女,结果自是不负众望地人心大失了。所以这场战争从《孙子兵法》的天时地利人和上来说,一开始他便已经输了三分之一。
更糟心的是,金人攻宋时在江水边的采石矶一战竟遇到个难得有骨气的大宋文臣中书舍人虞允文,他积极组织军民誓死抗争,令金军兵败如山倒,溃散一片,此情此景让平日里横刀立马纵横惯了的金军郁闷烦躁到对狼主都起了杀心。
于是乎,有部下抱着“吾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心不动摇,趁着风高夜黑直接将完颜亮给斩杀了事。闹了兵变的大金国自然也就无心继续攻宋,急急鸣金收了兵,让偏安一隅的大宋这才庆幸地可以暂缓气息。
这话一说也是百年之前的旧事了,如今大宋的敌人早已由金人换成鞑人。
西湖边上有座山叫葛岭,当然跟三山五岳比起来,它充其量只能算小“丘”。葛岭横亘于宝石山与栖霞岭之间,蜿蜒数里,一派佳山如碧,积翠泛春,景致宜人。
此岭据称缘自前朝道仙葛洪之名,当年抱朴子年事渐高,也没个子女孝顺养老,便琢磨着该为自己寻一处山岭清峻、风华多貌处结庐隐居。多方寻觅,最后决定落脚临安宝石山,并在此修建抱朴道院。
后宋室南渡,建临安行在,高宗朝时将抱朴道院辟为御花园,名“集芳园”。
至度宗朝,皇帝更是爽气地将集芳园赐给了当朝权臣贾似道。很快,这位擅长发动蟋蟀打架且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蟋蟀宰相”自然老实不客气地将此园改建为名动临安的“半闲堂”。
“轩冕倘来问,人生闲最难。算真闲不到人间,一半神仙,先占取,留一半与公闲”,是谓半闲。
这自是当时无节文人为权臣所作阿谀膝软之词,在此国难当头之时,却还直夸权柄者的生活胜似神仙“半闲”,显然脸孔全否不在思虑范围之内了。
再道此园,是飞楼层台,甲第
第二录:打马赵
三月三上巳节快到了,又是等待春闱省试放榜的日子,临安城内愈发喧闹,响晴白日里西湖边上人潮如织,简直脚无点地处。
春光刚明媚了几日,最近又阴雨绵绵。老天爷跟害了相思的姑娘般,很是多愁善感,引得繁华古都的粉墙黛瓦、过客行人的鬓角眉眼也一样多愁善感起来,到处是湿答答的潮润。
今夜难得雨意暂歇,微云里居然现出一弯毛月亮,探在墨云边,似玄裙仕女抚琴的皓腕,纤细润皙,凉凉地抚慰着人间。
幽幽月下,两个削瘦人影于巷弄间缓步而行。来人均是十**岁的少年模样,着公门青色皂衣,正低语说笑着什么,而身后回荡着的俱是不远处御街上商铺酒肆瓦子喧嚷热闹的声响。
新上任的钱塘王县令是前科的进士,早几年因父去世丁忧三年,原先的空缺早就被人顶替,无奈惟有候在吏部的簿子上。后来丁忧期满迫于生计,被人推荐去当朝刑部侍郎府上谋了个教职。大抵是王县令在侍郎府将那些个侍郎家的子侄公子们整饬得很是卖力,居然入了侍郎青眼,后为其多方周旋终补了这行在京畿的差。
为报知遇之恩,王县令自然新官上任三把火,日日勤力地带着县尉、主簿及衙役们处理治内事务,每每都过了退班点卯的时刻许久才让大伙回家。虽没有加班费,但大家也是不敢私自离开的,难免装模做样地齐齐滞留到月上柳梢头方才散衙。
“赵重幻,刚才几个小子被你那一招釜底抽薪给吓的!”身量颀长一些的隗槐兴奋道。他是个秀气的少年郎,面目俊修,似一杆三月的碧椿,生气勃勃,苍翠喜人。
并肩而行的赵重幻闻言淡淡一笑。
他身量适中,样貌普通,宽额塌鼻,甚至可谓之丑,站在人群里更是像西湖里的一片浮萍般不起眼。
不过这少年却有一双藏不住光的黢黑眸子,银河悬练,流光溢彩,澄澈通透,似东风藏眉烟雨疏落,晏晏一笑不负风华。怎么瞧这双眼都好似被老天爷按错了地方,委实无法与这张籍籍无奇的面庞配于一处。
适才路过北瓦子街坊口时有一群少年在打马,其中一个大抵是输得太惨,一张脸愁苦得比腌了盐渍的蜜饯子还要皱巴。其他人都在哄笑欺负于他,甚至还强迫他去喝一旁阴沟里的肮脏下水。
正巧他二人瞅见,自然路见不平一声吼。岂料那群少年嬉皮无赖惯了,天子脚下达官贵人更是见识无数,对他们这类着了公门里最低等级皂衣的差役,完全不放在眼里。
那些人鄙夷、放肆的话语激得隗槐头脑一热,嚷嚷着要与他们一比高下。
当然,他脑热后飞快意识到自己打马的水平着实登不上台面,不过他却胸有成竹、有备无患——因为他后面有高人坐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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