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上春行录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叶枕河
与赵重幻结识半年有余,因为衙役们闲暇时喜欢戏耍各类博术,他自然早就知晓赵重幻也精通各类博术,尤擅打马之术,打遍钱塘县衙无敌手。衙门里一干人等对其那是服气到五体投地,大家都戏称他为“打马赵”。
尤为人称道的是,每次大家伙打马输钱给他后,赵重幻从不将赢钱落到私囊里,总是将钱放在公中刘老捕头处,说是留给大家以后消遣花费。每每如此,输钱的同僚也无话可说。当然,天长日久,大家也就不敢再跟他对戏,但怕输到典当衣裳、赤膊丢丑的地步。
打马,实际是一种棋类博戏,大宋极为流行。前朝著名女词人李易安还特别著有《打马赋》一篇,称其是“小道之上流”,是连闺阁仕女也极为喜爱的雅戏。
打马与唐时的双陆棋近似,都是一种争先之戏。器具包含棋子、棋盘。玩家各有若干棋子,而棋子被称为“马”。打马依棋子数量不同分二种,一是关西马,二是依经马,各有图经。规则不算繁复,一般是从起点出发,投掷骰子,按点数行棋,最先行完己方全数棋子到终点者为胜。不过如何让自己的棋子优先走完,却是个破费心思的过程。双方需用马来布阵、设局、进攻、防守、闯关以及过堑等,最后来计袭敌之绩,一判输赢。
“我不过是看不得那帮小子欺负人罢了!”赵重幻不以为意道。
他的嗓音也是清霖悦耳,接近中性的音色,教人听其声辨其音便觉得该是个风神俊逸、洒然脱尘的少年人。不过,现实却不尽如人意,幸好老天爷为弥补造他面貌时的疏漏,又给了样吸引人的妙处。
“就该杀杀他们的锐气,看他们还敢欺负人不!”隗槐忿忿道,转而他又笑,“你刚才怎么就造了个窝子诱惑他们,让他们使劲下钱的我都没看明白,本来还以为你会输了呢!”
“贪念!”
赵重幻目不斜视,望着前方幽深的巷子利落道:“给他们点甜头,就像鱼儿咬了饵,总归是不舍得放的!”
他利用虚晃失利的招式,诱使对方将所有赌注押下,乃至连褙子、直褂也都下了注。为了对得住他们辛辛苦苦脱衣裳的劳累,自然得杀得他们片甲不留,最后在隗槐哈哈大笑的狂傲中徒留了穿着内衫的几个人羞恼气愤又无可奈何地立在坊口的人来人往里。
隗槐满眼崇拜,一旁这个少年与自己年纪相当,却明显要比他城府老练、持稳有度得多。衙门里的同僚都觉得赵重幻就好似一汪潭,面上似映着光亮清清楚楚,但底下实际有多深没人摸得着底。
他二人皆是去年秋日投考的县衙差役。
隗槐因着与当年抢救岳王遗骸的义士隗顺同宗而受到同僚爱惜。他勤奋机灵,虽是新手,但公务无论多小都会尽心尽责,后来被贺主簿赏识,便提拔他做了自己的亲随,也算得是同期差役了升迁最快的了。
而赵重幻亦是同期投考,看起来明明要比他更具能力跟潜力,却愿意一直跟在刘老捕头后面做个小小副手。
而最令大家匪夷所思的还是赵重幻对义房的热衷,真真堪比男子们对章台的热爱程度,更是与其他人极力排斥逃避义房的态度成鲜明对比。
他时常一有空闲便不请自来地跟在老仵作秦师傅的身边观摩,后秦师傅无意托付他录了一回验词,发现他一手笔墨居然又好又快,记录内容更是详实严整,远胜于自己收的那二位徒弟,以致后来老仵作但凡验尸都会请他去做记录。
当然秦师傅更为欣赏的是他的机敏通透、勤勉好学,也就毫不藏私地将验尸过程中的种种细节都一一教授于他,引得那二位徒眼红到充血。
而赵重幻令县衙差役们真正刮目相看的却是最近县治内发生的一起命案——
话说钱塘县乃临安府首县,城内隶六厢、五十二坊,郭外分十六乡、
第三录:半死人
二人边走边闲话,越走深巷越黑,拐进羊角巷时突然隗槐被一个障碍重重绊了一下,“啪嗒”摔在青石板上——
“哎呦娘呀,哪个在路边上乱放什物摔死人怎得好”他气恼地搓着摔疼的膝盖手掌斥骂道。
起身一回头,却发现暗影下赵重幻的身姿委了下去,似在查看那障碍是何物——
“怎么是个人啊”隗槐凑过去一看吓了一跳,“醉鬼吗”
赵重幻一时不响,只就着昏暗光线往那一动不动的人藏在暗隐中的脉搏摸去。未几,他道:“不像!这人没有酒气!”说着他又在那人周身探索了一下,蓦地摸到肋腹部一手粘腻的湿意,他心中一动,回手辨看,“是血!”
隗槐倒吸一口气:“死人吗”
“这么丢一晚肯定就是了!”赵重幻面不改色道。
“那怎么办给这人送医馆去”隗槐立刻反应过来。
赵重幻未动,只迅速地撩开自己皂衣内衬的下摆,直接“刺啦”撕开一块长条布帛来,动作娴熟地将伤者的出血处摸索着绑缚好。
接着他立起身来,四顾一下:“太晚了,离我家就几步路,先送去我家吧,家兄会点岐黄之术,看看怎么回事!“
隗槐一想也好,省得又敲医馆门弄得响动异常:“来,我力气大点,我背他吧!“
赵重幻也不客套,让在一边,帮着扶起那人放在隗槐背上。
隗槐虽细瘦,力气倒是不小,不过那伤者还是压得他腿脚一趔趄,哀怨道:“这人还挺沉!“
赵家小院就在羊角巷的尽头。
隗槐气喘吁吁将伤者背到赵家,赵家兄长跟小丫鬟正提着风灯立在院门外等待赵重幻归来。
远远就看见隗槐背着个人,赵兄长不由一惊,待看清隗槐身后跟着的赵重幻时立刻又放松下来,却也不及多问便跟小丫鬟一起帮着将那伤者送到西侧小厢房中。
待赵重幻打发走隗槐后,便入了西厢里去察看捡回来的人。
“小相公,这到底是何人“适才还是男人嗓音的赵兄长一时居然变成了令人诧异的女声,若是隗槐还在此处非得惊得跳起来不可。
小丫鬟也是眨巴着眼盯着床榻之上的陌生人。
赵重幻未答,只俯身仔细检查了一遍那伤者,发现此人不但腹部中刀,连肋骨都断了两根,转头吩咐赵兄长道:“犀存,你去准备器具跟白药,我为此人疗伤!“
犀存闻言敛了眉,见自家小相公一脸严肃,却也不敢再多问,只得赶紧去准备器具跟药物。
小丫鬟颇为机灵贴心,走到桌边给赵重幻倒了杯茶。
赵重幻接下茶水一口饮尽,缓了缓气息,然后就着灯火打量了下伤者的样貌。
那人脸色虽因失血过多而显得灰败惨白,但容貌却很年轻,剑眉朗目,俊秀清明,身材修长挺拔,不乏英挺之气,惟有皮色较一般人黝黑,显是长久日晒风吹的结果。
此人头戴玄色轐头、身着绸料群青褙子常服,除了腰间挂着的一个鹰纹乌玉环佩外,别无长物,也不知是本未携带,抑或是被劫杀者蓄意夺走,反正完美地诠释了“无名氏”这三个字。
上下梭巡了一下,赵重幻眉尖轻轻一拧,他拿起那鹰纹乌玉迎光一照,玉质顿似血流,那鹰纹雕琢如生,纤毫毕现,似血色鹏鸟展翅,傲然浮空,一看即知绝非凡品。
看此人穿着打扮,不似混迹瓦肆的贩夫走卒,但是他的肤色却又黝黑异常于那些江南富庶人家子弟。莫非是为大户人家跑腿办事的下吏可一般下吏却必定佩不起如此珍贵的玉石。
顿了一下,赵重幻放下乌玉,又执起对方垂落的手,左右观察了一番,愈发疑惑,轻轻自语道:“怎么像是个鞑人“
小丫鬟耳尖,一听他的话顿时面现忧虑,拉了拉赵重幻的衣袖,口中咿呀了一声,原来竟是个哑子。
赵重幻望了小丫鬟一眼,扬手抚了抚对方小巧的耳廓,温和道:“阿昭不必担忧!我就是看他手上茧子的位置很特别,显是常年拉弓射箭所致,江南鲜有如此的!”
阿昭闻言比划了个手势。
“无妨,不过就是路边捡的,等明日让隗槐去县衙知会一声便好,不会惹麻烦的!”赵重幻道。
听他如此一说,阿昭便安下心来。
顷刻,犀存将疗伤器具、热水等准备齐全送了进来。
“再去取一两野菊、无灰酒一碗,哦,去隔壁三婶家讨一壶她小孙儿的童子溺!“赵重幻一边吩咐一边手脚利落地为伤者剪去染了半身血迹的衣物。
犀存一愣:“要童子溺做甚“
“煎药!“
犀存噎住,倒是第一次听自家小相公开具如此别开生面的方子,她瞥了那伤者一眼,暗自替他念了声“阿弥陀佛”。
对于犀存的诧异,赵重幻眼皮子也不抬,只在阿昭帮助下迅速清理伤者创口。
很快,他拿出银针先为其施针止血护住心脉,而后将那人折断的两根肋骨整骨固定好。接着他又捻了根自制的丝线与鱼针,似江南绣娘般修长的皙白手指上下一通翻飞,顷刻就飞针走线地将那裂开的狰狞伤口细细缝合住,最后再匀称地撒上白药止血、裹上纱布,整个过程也不过半炷香的时辰。
那伤者早失血过多昏死过去,这番折腾全无知觉,连呻吟都无一声,倒也免了使用麻沸散的麻烦。
第四录:不速客
赵重幻抬手遮住额上那青莲印,似灯下看美人般端详着镜中人的样貌,其实偶尔连她自己也凝之忘神,亦忍不住好奇生养她的双亲该是如何的秀逸出尘!
可惜,她懂事起便知晓自己在这世上不过是孤身盼活,险中求存。若非那年文师叔救了她、又将她送到师傅门下学艺,大抵她早就沉沦到丈软红尘中不知所踪了。
阿昭进来时见小相公已经变回小娘子,不由一笑,放下用具打手势道:“小相公,你手艺那么好,怎么给自己做的面皮子那么不好看给我们做的就挺好看的!”
赵重幻唇角一扬,细致地将人皮面具整理好收回一个精巧的黑漆描金沉香木匣子里。
这面具她做了三副,有俊有丑,留着备用的。不过既然如今在玩大隐于市的游戏,好歹也要懂得收敛,一张平淡到让人记不住的脸孔是居家躲祸之必备。
躲祸这茬事就说来话长了——
她师傅老人家年纪一把,不知待在雁雍山中种种花、养养老,偏闲来无事想给她出点难题——美其名曰是为了考验她作为他唯一关门女弟子的卓绝能力。
于是乎,他老人家毫不心慈手软地让虚门宗里的徒子徒孙们在江湖上四处散播她是“窃贼”的谣言,硬生生将她一个纯洁无邪美貌小娘子给编排成盗了道家名派虚门宗秘宗之宝《素虚经》、又逃得不知所踪的卑鄙妖女。
虚门宗是江南武林第一道宗,掌门宗主乌有先生来历不明,却在短短三十年内将虚门宗发展成江南第一道宗,宗下御三门,门徒数千众,以不涉江湖事、中正冲淡的修道宗旨而出名。
而《素虚经》,传说是当年葛洪老先生除了《抱朴子》外晚年又悄无声息地留下的另一本秘书——
此书为谶纬之学,是他根据仙师郑隐先生的遗作所修编。据言得此书者不但可以解众生命相,还可预知天下兴亡,通千年幽密,真可谓是一本能堪破天机的奇书了。
原先此书一直静静地活在传说里,无人识得,偶尔听说过的人也不过就表示个仰慕意思意思。
可如今被虚门宗如此一放话,用脚板去想也能料到那些个热衷寻宝猎奇的江湖人士得群情沸腾到何种程度,毫不意外地便是一波一波闲人们四处打探,挖地三尺也要寻找到她。
烦得她惟有戴上张假皮子躲在临安城里,干点自己热爱的小事业——比如钻研钻研人体医学——而去义房观察解尸便是了解人体的绝好机会。
其实,这世上根本没有《素虚经》这般的神典。
所谓秘宗之宝不过就是师傅那老顽童给换了张封皮子的《周易》罢了,想要的话书坊中一本《周易》才一百钱,要多少都有。
还有那“素虚”二字,但凡胸中存了些许点墨的士子秀才们皆能从字面上理解出“素来一场空”的意思,可惜江湖上的草莽人士文化水平堪忧,全然不懂这个道理,当然这个小细节也充分说明多念书的重要性。
若不是她机警地易容躲在这临安府钱塘县衙里,大概早就被那些寻宝的江湖大侠们给五花大绑、头上顶蜡脚底烧柴、叫嚣着要将她丢到钱塘江喂鱼以吓唬她交出所谓秘宗之宝了。
这桩冤案只教会她认清一件事:当年再走投无路也不该拜那老头子为师,别看他面上道骨仙风,实际就是一肚子坏水,果然一失足成千古恨,悔之晚矣。
暗自将师傅声讨一番后,赵重幻由着阿昭帮她挽好发便泡到浴桶中。伴着磁州黄釉菊花纹熏炉中内悠悠漫延的冰香气息,她打算入了温暖的水中好好浸泡一番。
每日接触尸体,即便在义房结束后再如何清洗也难免会过着些许尸气回来,所以每夜沐浴是她雷打不动的习惯。
刚舒服地沐了半程,她敏锐的耳尖骤然一动,星湖般灿亮的眸子刹那覆霜般冷意一凛——
一阵“哗啦”水声,立在青白山水屏后整理什物的阿昭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然被一只素白的手紧紧掩住口。
赵重幻掩唇示意对方噤声,然后指指房顶上蝴蝶瓦被拨动的声音。阿昭瞬时会意,蹑着手脚走到梳妆台边吹灭蜡台,厢房内霎那间一片昏暗。
随后阿昭被赵重幻一拉,迅速将其掩藏在雕花大床边宝塔纹的红榉木柜后——那里有一个暗格,是她搬来后悄悄设置的,就为了应付突发情况。
藏好阿昭,须臾间她重又套回素青外衫长袍,戴上人皮面具,从容不迫地推门而出。
花墙篱落的院子中清香浮动,夜虫唧唧。一树梨花、三两碧桃,三月开得正是饱满,落在廊下的灯影中,疏落有致,淡笔写意般,意趣天成。夜风凊凉,吹得墙角一丛幽篁索索作响,连水缸中红莲下眠去的鱼儿也应景地“噗通”一声,透在这无邪静夜中愈发幽然。
“房上的壮士不知深夜来某家这小院有何贵干”赵重幻负手立在月色下,一头乌丝只用木簪攒成发髻,依旧是一副籍籍无奇少年郎的打扮,但风姿却莫名朗逸,一派闲庭信步之色。
她清霖滚珠的声音在小院回响,房上悬山顶背面早已一片沉寂。
西厢发现动静的犀存也似影子般飘然而出,手中握着一柄短剑飞身来到赵重幻旁边,眉色沉凝,一改之前絮絮叨叨的街坊气质,她这形象倒令人眼前一亮。
 
第五录:乌玉狼
就见三人招式凌厉,你退我进,配合默契,他们一招一式都带着杀气,显然是专业团队杀手。但是赵重幻却似一阵绿云般在他三人犀利的剑阵中穿梭,若江上扁舟悠游,随浪起伏,却始终保持岿然不惧之色。
玄衣人越杀眉头越重,原本还窃以为合三人之力对付一个毛头小子有点胜之不武,不太讲江湖道义。如今却发现这少年步法虚飘,片叶不沾般灵活。他们三人暗暗对视一眼,看来今夜是真遇到高手了,要想领走那人大概不易,不由杀机更甚,招招夺命而来——
房内阿昭躲在暗格中,屏息听着外面呼喝厮杀的动静,她没有自保的能力,由来小相公总是会保护好她再出去跟人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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