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山河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紫微流年
长使换了和熙的语气,如长者般循循善诱,“苏少侠与佛门无涉,就算是北辰真人亲至,也不会随意插手两派之事。朝暮阁在江湖中也有几分势力,只要少侠置身事外,日后定有回报,何必无端掺进一堆麻烦。”
两方一言一句针锋相对,温白羽难忍忿气,扬声道,“别听他的!他们将哥哥伤成这样,险些命都没了,以众凌寡,好不要脸!”
长使在阁中素来杀伐决断,说一不二,被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当面一顶,目光登时一寒。
枯禅大师踏上一步,挡在温白羽身前,“这两位是灵鹫宫主的儿女,昔时锁宫多年,想必已再度重开,长使一意倒行逆施,真要与诸多门派为敌?”
长使一瞬间确实动了杀机,听得话语捺下冷笑道,“灵鹫宫算什么东西?被长空老祖吓得龟缩不出,也值得放在眼里?小丫头在自家一亩三份地撒娇就罢了,江湖上不懂分寸,可是活不了几天。”
灵鹫宫竟被如此轻视,温白羽大怒,依着她的性子当场就要骂回去,被兄长按住仍忍不住呛道,“长空老祖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给苏璇一剑杀了,今日我们既然来了,你休想得逞!”
穷凶极恶的长空老祖死于少年之手?
一句话惊住全场,陷入了一刹那的静寂,所有震愕的、不可置信的视线全盯在苏璇身上,仿佛他突然长出了三头六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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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无量经
苏璇当然没有三头六臂。
他听完双方言语,知晓了大致,挽剑对澄心大师与长使一揖。“晚辈受温宫主之托,护送温小姐来此,请恕我等冒昧闯入。插手别派之事原是不妥,然而朝暮阁以众欺寡,确实不公,袖手事外有愧师门□□,还望长使见谅。”
少年答得干脆,场中众僧无不大喜。
长使的气息沉下来,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长空老祖真是死于你手?”
苏璇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解释起来颇为复杂,唯有道,“天道昭昭,报应不爽,他确已身死。”
这一消息实在震骇,连枯禅大师都禁不住念了一声佛号。
长使停了一停,慢慢道,“武林竟出了苏少侠这般人物,可喜可贺,既然如此,不妨与玄月正式一战,也好让我等一开眼界,见识一番正阳宫的绝学。”
此时台上已所剩无几,苏璇对宁樱与宁芙一致意,二女收剑跃至台下,守在温氏兄妹身边。
玄月追了少年良久,始终不得正面交战,早蓄了一肚子火,闻言抖铁杖一挥,三十六枚杖铃紊乱的震响,台下的温白羽顿觉说不出的烦闷,众僧纷纷抬手掩住双耳。这一柄玄铁杖是玄月寻巧匠精心打造,杖铃以响铜制成,构制独特,一旦内劲贯注,即有扰人心神之效。
然而苏璇在古阵听惯了落雷森森,只当等闲,仍是神凝气定。他清楚朝暮阁的人尽管被扫落台外,人数依然稳占上风,一旦长使反悔,化城寺还是难逃一劫,这一战至关重要,必得有所震慑,长剑毫不退避的展击而上。
一个是赫赫有名的凶僧,一个是籍籍无名的少年。一时间铁杖凌空,剑化白虹,剑啸与杖响交错,斗得难分难解。澄心大师目露讶色,他知道正阳宫的身法剑法均以轻灵见长,少年施展起来却是内蕴风雷,起落之间宛如沧浪涤日,天河倒卷,端的是气势非凡。
温白羽目瞪口呆,她从未发觉一路相伴的少年竟如此不凡,一剑在手雄姿英发,看得人心驰神移。
玄月原本压根不信少年杀得了长空老祖,对阵越久越是骇异。苏璇虽然年少,剑势精妙绵密,沉稳老练,全无破绽可寻。饶是玄月使出全力,杖影连击如霹雳炸响,依然攻不进半分,他故意示弱卖个破绽,引得苏璇追袭,觑得时机杖尖一抖,机括暗拧,三十六枚杖铃蓦的飞散,如一朵妖花激旋而绽。
杖铃外缘极薄,蓝汪汪的显然淬了剧毒,两人辈份有别,年龄殊异,玄月居然暗出阴招,可谓无耻,温白羽禁不住惊呼,眼看苏璇要血溅台上,忽然他左腕一拧,指尖隔空连弹,三十六杖铃如多情少女的眼波,盈盈一转又飞了回去。
玄月大惊,避让之际身法一乱,肩上刹时被长剑所伤,绽出了一道血花。
苏璇一招得手,清光暴涨,如飞瀑千重连袭而至,玄月接了七八招,最后一下足底一空,竟被少年生生迫出了台外。他不甘心就此落败,半空一拧刚要跃回,一枚杖铃忽的从苏璇左手飞出,直袭他面门。玄月气得七窍生烟,被迫以铁杖一架击飞了杖铃,一口真气也已耗尽,双脚实实在在的落了地,输得无可辩驳。
台下寂静了一刹那,齐齐爆起了喝彩,数千僧众无不欢赞,就连澄心大师的脸庞也绽出了一丝笑意,“正阳飞觞指,果然名不虚传。”
玄月恼怒的大喝一声,正要跃起再战,枯禅大师的声音穿透了嘈杂,清晰的传入每个人耳中,“胜负已然分晓,长使以为如何?”
人群的轰嚷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都看向朝暮阁的长使。
长使久久不语,他身后还有数百精锐,依然占据优势,一旦承认落败,就等于此次兴师无功而返,缜密的布局成了一场笑话。
持续的沉默如漫延的冰,凝冻了人们的兴奋,危机仍未逝去,一张张僧人的面孔染上了凝重。
澄心大师不可察的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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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神运劲,准备迎战。
就在这一刹,台上的少年长剑斜挽,居高临下的俯瞰,眉目端凝,举剑遥指长使,一字字锋芒迸现,“如若不够,请长使上台一战!”
雪亮的剑锋如少年人锐不可挡的气势,在阳光下耀目生寒。
全场鸦雀无声,人人都惊住了,谁也没能想到少年如此狂傲,竟然当着数千人的面,直衅朝暮阁的长使。
朝暮阁的人回过神来,登时群情激愤,纷纷刀剑相指,破口大骂。
长使淡金色的面庞毫无表情,没人能看出他在想什么。
眼见气氛激烈,混战一触即发,澄心大师忽然长笑,贯注了真力的笑声雄浑如钟,震得人手脚发麻,叫骂消失了,凶徒无不色变,生出了动摇。
半柱香后,澄心大师的笑声歇下来,淡淡开口。“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长使以为然否。”
静了好一阵,长使面肌一搐,“大师所言不错,年少而不知惧,其勇可叹。”
气氛略略松下来,长使的语调沉如冷铁,“这一局算本阁输了,愿赌服输,自当退走。扰了盛会,来日再行赔罪。”
渡厄大师喜动颜色,澄心大师平静以对,也不多言,“阿弥陀佛,长使果是信人。”
一场大劫化为无形固然值得庆幸,人们也为壮烈牺牲的死难者悲惋。渡厄大师安排救治伤者,抚慰僧众,处理一应善后事宜,澄心与枯禅两位大师则将苏璇请去私下一叙。
苏璇也不隐藏,一一据实相告。
听完长空老祖死去的细节,枯禅大师嗟叹,“苏少侠所言不错,凶魔行恶无数,最后受雷亟而亡,可谓天道不爽。”
澄心大师寂然片刻,道起另一件事,“苏少侠想必不解,何以朝暮阁处心积虑,定要夺取心经。”
苏璇确是不明,事后他见过温白羽追问兄长,却连温轻绒也一无所知。
澄心大师解释道,“这本是佛门之秘,不可宣之于外。苏少侠临危解厄,又是北辰真人之徒,足堪信重,道之无妨,将来回山也可对真人一禀。”
别派的秘辛知之无益,苏璇本不欲多问,既然澄心如此言语,自然要静待而听。
澄心大师拔着念珠,望着禅房外树影婆娑,“数十年前,化城寺的一位高僧偶然救了一名重伤的施主,悉心照料月余,那人终是不治。临去前他将一本无量心经托赠,说此书为前朝皇室所制,兵戈纷起之时被宫人携出,内里别有玄妙,依示可寻获前朝所藏的大量金银珠宝。然而此书不祥,几度辗转,所持之人尽遭横死,他也为此造下了许多杀孽,盼望化城寺能将经书供于佛塔之上,日日焚香,赎其罪业。”
案上禅香袅袅,枯禅大师低念了一声佛号。
澄心大师接着说下去,“此人逝后,僧人察看经书未见有异,于是将心经供奉塔上,以遂逝者之愿。如此多年,玄月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强行闯入抢夺,渡法大师为此受伤非轻。事后渡厄方丈深觉不安,本拟一烧了之,又怕化城寺从此永无宁日,修书予少林求助,我此来正是为接引经书。谁料朝暮阁横生枝节,生了劫夺之心,强邀赌局,约定何者得胜,心经就交予何人。”
化城寺连心经的真伪都无从得辨,已蒙飞来横祸,所谓的宝藏简直是灾乱之源,苏璇毫无兴趣,立时道,“赌斗是权宜之约,心经这等重物,正该由少林藏经阁严密守护,以绝歹人之念,家师必也认为如此安排最为妥当。”
澄心大师对北辰真人颇为信重,既蒙其弟子解围,本拟依照赌约,将经书交由正阳宫也无妨。不想少年人坦荡光明,毫无贪念,澄心大师大感欣慰,与枯禅大师对望一眼才又说下去,“得蒙少侠援手,实乃佛门之幸,本派上下感怀不尽,将来苏少侠有什么需要相助之处,均可修书少林。”
澄心大师地位极高,苏璇作为后辈哪里敢应,“晚辈所行乃份内之事,不敢当大师之谢。”
澄心大师越加欣赏,和霭的一点头道,“还请苏少侠回山报予北辰真人,朝暮阁野心极大,长远看必酿祸患,正阳宫也当有所防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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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水银殉
化城寺为蒙难的人做了道场,心经由澄心大师携归,寺内再无凶徒觊觎之物。
温轻绒横遭一场凶险,得了宁樱与宁芙无微不至的照料,休养了半个月,除行走还有些不便,基本已无大碍,比起来另一位师兄伤得更重,至今未能离榻,好在枯禅大师离寺时有僧人相送,一路顺利返归了凤阳。
九华山一战,苏璇的名声飞速传开,到哪里都格外受人注目,他有些不惯,待将枯禅大师和温氏兄妹送回龙兴寺,便打算回山拜谒师长,行前忽然想起走绳的女童,不知是否又在挨饿,买了一袋包子按记忆中的街市寻去。
杂耍的班子还在,依旧喷火耍刀的热闹,引了一圈人,走绳的换成了一个胡人男孩,正是那日偷荷包的小子。苏璇仔细找了找,始终不见女童的身影,待男孩下场便上前询问了一句。
胡人男孩深目浓眉,凶头倔脑,听得询问望了他一眼,别过脸恶声道,“蠢丫头被班主卖了。”
苏璇一怔,停了一会,将包子递给男孩,转身走了。
走出十来步,男孩追上来,从怀里掏出一物塞给他,“是你请她吃过馄饨?蠢丫头叫我还给你。”
苏璇一看,正是自己的钱袋,里面碎银分毫未动,一时滋味杂陈,“她被卖到哪了?”
男孩已经返身走了,头也不回的道,“听说是什么丰家,算她运气好,以后不用挨饿了。”
丰家?苏璇蓦然想起曾在龙兴寺外听过这家名声极差,不由一惊,看着掌中的钱袋始终放不下,问了路寻过去。丰家大门外挂了一溜素白的丧幡,墙内隐约可闻哀哭。问到邻近一个碎嘴的街坊婶子,顿时滔滔不绝的说起来,将丰家少爷如何过世,老太爷如何伤心,如何安排厚葬,家里十几房妾室如何哭天抹泪说得活灵活现。
丰家正逢丧事,买女童做什么?苏璇听到死者明日就要落葬,疑云大起,寻了背角之地翻墙潜入,见院内一片缟素,正屋布置成灵堂,一群年轻妾室围着烧纸,熬了数日面疲体乏,勉强些哀声敷衍。
苏璇将屋子寻了一遍,并未发现女童,直搜到后院最偏的一间矮屋,见有个瘦小的身形正被一个男人按住了强灌。苏璇打眼一看,犹如五雷轰顶,纵去抓住男人直扔出去。寻常人哪受得了这般力道,登时撞翻了一堆碗盆,摔在墙角骨断筋折,闭过气去。
用来灌女童的粗碗碎了,银水淌出,烁烁流了一地。
道书上曾有所提及,苏璇一见就明白,粗碗中盛的是水银,用在活人身上必是做人殉。再一望屋角放着一个肤色发青的男孩,摆成了僵坐的姿势,口鼻银液溢出,已是一具炮制完成的尸偶。
丰家如此残忍,苏璇怒发冲冠,胸如火烧,然而此时无暇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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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其他,他立刻拎起女童拍打背心,抠着喉咙教她将东西呕出来。
女童吐了两口银液就再呕不出什么,大概是为制俑饿了几天,肠胃全是空的。她的气息已经很微弱,洗净的小脸苍白,睫下生着一颗红痣,宛如一个精致可爱的蜡偶,迷糊中似乎认出他,暗淡的大眼睛亮了一亮。
苏璇心急如焚,想起书中载过牛乳可以解毒,一把抱起女童奔了出去。
温轻绒腿伤未愈,支着杖一拐一拐的走,瞧见宁樱迎面而来,伫足问道,“宁樱师姐,那女童如何了?”
宁樱端着木盆,想起来犹是忿忿,“还在发热,那孩子吐得厉害,喉咙都灼伤了,大夫说幸好服下的水银不多,苏少侠救治及时,给她捡回了一条命,丰家真是丧尽天良!”
温轻绒也泛起了憎恶之色,“前朝早禁了制人为俑,怎么还有这样丧心病狂的事。”
宁樱将用过的水泼在廊下,回身道,“苏少侠返去警告过,还将死去的男孩带出来另行安葬了。丰老太爷再行歹毒之事,就不用想活了。”
温白羽随在兄长身边,撇了撇嘴道,“苏璇也是心软,既是无良之人,何不一剑杀了。”
宁樱毕竟知晓得多一些,“正阳宫的门规极严,苏少侠也不能随意杀一个失子的昏馈老头。反正制偶的摔折了颈骨,今后都不能动了;丰老太爷年迈,又吃苏少侠一吓,连儿子下葬也不曾出门,据说病得甚重,也算得了报应。”
一听说苏璇居然还要受制于门规,全不似想象中的肆意杀伐,温白羽颇觉扫兴。
宁樱忍不住嗟叹,深觉惋惜,“也是苏少侠侠义心肠,当初掉下来给他救了一次,竟然还想起再去探望,不然哪还有命在。也是这孩子命苦,看模样长大了必是个美人,偏偏有胡人血脉,活下来也难免受人轻贱。”
温轻绒在一旁宽慰,“回头我问一问师兄们,看有什么适宜的地方安置。”
温白羽不甚关心,随口道,“不过是个胡女,费那么多心做甚。”
苏璇端着药从廊外过,入耳这一句,目光沉了沉,径去了厢房。
女童盖着被子如小猫一般,脸庞烧得红通,听声音张开了眼眸,见他现出了木讷的欢喜。
苏璇吹凉了药,持着汤勺一点点喂,看她咽得格外费力,幼嫩的舌上还残留着水银染溃的伤,苏璇心头沉甸甸,动作越发小心。
听说苏璇救了一个受伤的孩童,枯禅大师的几位弟子都送了药材和补品,加上宁樱的照料,小胡姬如卑微而顽强的野草,逐渐恢复了健康。苏璇总不忘从外边买些点心糖饼,将她喂得白润起来,又换了新的衣衫,终于像个正常孩童的模样。
温轻绒对安置女童一事格外上心,问了不少人,回来与苏璇道,“城北有个神刀刘家,刘老爷子时常陪女眷来寺里上香,他家业颇大,素有善名。那日听一位师兄提了,他一口答应,能有这样的积善人家相托,苏兄定不必再牵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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