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妩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春衫冷
许松龄却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他既和虞绍珩相熟,家里想必也是有根基的,唐家怕高攀不起。”
“她父亲不是市府的新闻秘书吗?”
许松龄耸了耸眉头,闲话道:“唐雅山这个身份,也就是你我眼里还看得着。”
说着,也回头望了望,沉吟着道:“我听说早起在灵堂就有人议论兰荪的财产?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人多口杂,翻出什么话去,还叫人以为我们许家欺负一个寡妇。”
许夫人眸光一闪,唇角括了道刻板的笑纹出来,“眼看年底了,好几家子打饥荒呢!能不急吗?”
许松龄胸口起伏了两下,恼道:“成何体统!”
许夫人侧转了脸,轻声道:“黛华倒是个有气性的,当着大家的面儿就放话说,兰荪留下的钱,她一分不要,回头全交给母亲——要是真交给老太太处置,老太太是最心疼广荫的……”
许松龄听她说着,思量了一刹,忽道:“你叫她哄了。”
许夫人一怔:“你说娘?”
“我说黛华。”许松龄徐徐道:“你们这班人空自会算计,却没见识,兰荪手里根本就没什么钱。你忘了,前些年刘衡老先生谢世,兰荪从他手里得了一批书。”
许夫人蹙眉回想,“……是个什么阁的藏书?”
“岫云阁。那是海内有名的藏书楼,历经两朝五代人,藏书数万,几经离乱,大半散佚了,里头一部《锦绣万花谷》,是宋朝的孤本。刘老先生因缘际会得了二十几卷,又倾家搜罗,到死也不过凑了三十卷。老先生和兰荪是忘年之交,遗嘱上把自己毕生所藏并岫云阁的藏书篇目都托付给了兰荪。”
许松龄说着,似有些无奈:“兰荪也是个‘书痴’,又受人之托,积蓄都花在寻书上了。不信你等着瞧,等黛华把钱拿出来,连你想的十分之一也没有。”
“那……”许夫人及时收拢了自己愕然的神情,心思一转,道:“那些书……很值钱吗?”
“值钱?”许松龄反问了一句,接着说:“一本或许不值什么,但理在一起,那是无价之宝。”说罢,自嘲道:“空自我们许家也是书香门第,你们眼皮子就这样浅,见识还不及一个小丫头。她回头把兰荪那批书转手卖了,许家老宅也买得下几座。”
许夫人咋舌之余,忖度着道:“她能有这样的机心?我还真没瞧出来,我还以为她早上是赌气。”
眼看到了山脚,许家一众亲眷低杂的谈话声已经飘到耳边,许松龄不知可否地说道:“再看吧。不管她怎么想,许家也不至于亏待她。”
苏眉一个人立在许兰荪墓前,嘴唇翕动,如祝如诉,唐恬和绍珩站在一丈地外默然看着,叶喆在下头几排墓碑间走来走去,去看上头的碑文墓铭打发时间。夜风骤起,灰红的云幕遮住了山尖,苏眉瑟缩了一下,恍过神来,咬唇盯了一眼那墓碑上的字迹,僵硬地扭转了身子,走到唐恬跟前,眼中带着愧色:“我耽搁你了,我们回去吧。”目光落在虞绍珩身上,亦是十分抱歉。
暮色沉郁,苍林幽寂,一山的墓碑笼在黯淡微光中,像码放齐整的标本,有一方便凝涸了一个生灵。步道上的黑绿的松枝被山风吹得悉悉索索,唐恬忽然有些害怕,紧攥着苏眉的手,人也往她身上贴了贴。叶喆在后头看着,颇有几分想要取而代之,奈何之前碰过钉子,不敢造次,只能跟虞绍珩挤眉弄眼。
到了山下要上车回城,四个人却踌躇了一下。虞绍珩见叶喆不动声色给自己递了个眼风儿,自然不肯掠美,便一本正经地对叶喆道:“我还有点事情要去办公室一趟,麻烦你送师母回去?”
叶喆忙接过话茬,肃然答道:“你这话也太见外了,我份内的事嘛,你放心!”然后便问唐恬:“唐小姐是住挹江路?那先送你,再去东郊。”
唐恬见他说得冠冕堂皇,又有苏眉一道,只好点点头,拉了苏眉上车。
虞绍珩紧不慢地跟在他们后头,进城之后便拐了弯,绕道回家。吃过晚饭,他忽然想给叶喆打个电话,问问苏眉那里有没有什么事,转念一想,若是有事,叶喆必然要来告诉他的,既然他没说,那就是没事,自己也不必多此一举。可释然之余,他又觉得心里轻飘飘的,像微风里飞着一只失了线轴的风筝,犹自拖着一丝绵长的线绳儿,从草尖上、水面上、树梢上……沾沾滞滞地拖荡过去,一路绊着草叶水纹,却又停不下来。
他跟两个相熟的侍从到配楼里练了一阵子剑道,放下竹刀,方才觉得清醒笃定,以为今晚必有一夜好眠,不料睡到夜半,一片沉黑中却突然醒了。
他翻身下床,房间里插瓶的蜡梅幽香不绝,窗外唯见寒星耿耿,一时之间,他竟不敢去回想方才惊醒了自己的梦境。
起初,他没觉得那是梦。
就是今日在墓地里情形,只是唐恬不在,叶喆也不在,只他一个人看着苏眉在墓碑前细细祝祷,她雪白的面庞被隆冬的冷风冻出了微薄胭脂色,衬着乌沉沉的衣裳,像幽夜里的银莲花。他想,天色晚了,他们该回去了,便走上前想要劝她,然而他还没有开口,她却静静地转过脸来,他的视线一碰上她的,周遭的景物立时变了!隆冬换成了仲夏,阳光从丰肥饱满的紫薇花荫里洒下光斑点点,浅色裙装的少女发辫低垂,薄薄的刘海被风吹开,眉心一点娇红,柔润的眸子里有困惑的笑意:
“敢问先生台甫?”
他悚然惊觉是梦。
他知道,他是不对了。
11、琴调(四)
监听许宅的设备还没有拆,虞绍珩鬼使神差地走到暗房,才省起此时已过了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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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可他还是打开了旋钮,预备着一无所获。
然而电线那头的人却像是不肯辜负这个心思芜杂,夜半而来的窃听者——耳机里竟铮然有声,却是苏眉在抚琴。琴弦的震颤余音被电流细微的沙沙声盖住了,音调未免直切,但那伤心却历历分明。
他以为她该弹《胡笳十八拍》,然而细听片刻,却是《归去来辞》,正是许兰荪心爱的。原本悠扬婉转的曲子,叫她弹得萧瑟索然,一片荒寂,仿佛红鸾喜唱成了鸳鸯冢,叫人听着别有一番恻然。
他拔下耳机,靠在椅子里一动不动闭目静听,原想理一理自己的思绪,不料,却总是反反复复在脑海里勾勒她抚琴的影像,也不知她琴弦上可曾沾了泪?那头的琴声渐渐有些凄厉紊乱,他的身子不觉僵直了,只听猛然间连串的乱音,曲不成调,宫商裂响,接着,便再不闻丁点儿琴音——是她的琴弦,断了。
他霍然起身,叩在桌案上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然而这冲动也只是一刹那的事,他冷静下来,缓缓坐了回去。
他今晚醒过来,就知道自己是真的不对了。
其实这事之前他自己影影绰绰的也知觉过,只是一闪念就用旁的事搪塞了。现在雪泥鸿爪,一个印一个印的按图索骥,似乎他早就在她身上留心太过。
他喜欢她?仿佛也说不上来,他只是——放不下她。
这样的事不是儿戏,他得知道自己这点心思到底有多少份量。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她和旁人——譬如唐恬,也不一样。她若是跟他搅上点什么,将来他失了兴致,撂开手算了,至多吃父亲一顿训斥,让别人取笑一阵子年少轻狂。男人,尤其是他这个年岁,有点风流罪过,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女人就不一样了,“风流”两个字沾在身上,潜台词就是“淫佚”。她嫁给许兰荪已然惹人议论,如今文君新寡,再有什么闪失,那就真是万劫不复了。他若是没有捞住她的打算,那推人落水的事情,还是不做为好。
虞绍珩一连几天都没再过问许家的事情,直到许兰荪“头七”这日,他在办公室里待到中午,就有些心神不宁,整理着文件都能觉察出自己的烦躁,每回电话铃响,都碰得他心头一缩。到了四点一刻,电话又响,他仿佛有预感一般,等了三声才拎起听筒,里头果然是叶喆没出息的声腔:
“……你晚上有事没?”
虞绍珩没有直接答话,反而明修栈道,绕了个弯子:“你那边牌局缺人?”
“什么呀。”叶喆不耐烦地反驳,“你这有点儿没良心啊,今天是许先生的‘头七’。”
虞绍珩恍然道:“真是忙得忘了……”
叶喆等不得他感慨,紧赶着道:“你不去东郊看看?唐恬还去呢……”
虞绍珩无声一笑,“你想去就去吧,非得拉我吗?”
“我跟许先生又没那么熟,我总去许家算怎么回事儿啊?也太……”
“你放心,小鹌鹑心里清楚得很,有没有我,她都知道你是干嘛去的。”
“话不是这么说的……”叶喆低声下气地絮叨,“你就当帮哥哥个忙呗,回头我请你还不行吗?大三元的鱼翅席……”
虞绍珩这才勉为其难地应承:“行吧,那我下了班去凯丽找你?”
“你差这一会儿吗?现在就来呗。”
虞绍珩放下电话,缓缓松了口气,叶喆劝得越急切,他越告诫自己要稳重——他听见电话那边叶喆的声音,便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电话。
虞绍珩有意拖延,还绕远路去买了香烛纸火,才去接了叶喆,叶喆见他这般煞有介事,倒有些赧然,讪讪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隆冬时节车少人稀,出城越远越见旷野苍茫,夕阳在远树间沉坠,一行一行收走了天光。她也不能一直就这样住在东郊吧?虞绍珩默然思量,她怎么不住到匡家去呢?是要过了孝期吗?那可还有些日子。
两人一路走到许宅,只见许家的院子门户大开,里头隐约有争执之声。虞绍珩跟叶喆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叶喆用力叩了两下院门,开口的时候一踌躇,叫的却是唐恬。
片刻间,正房的棉布门帘向外掀起半幅,闪出了唐恬亮丽的面孔,撇着一边嘴角冷笑道:“你们来的正好,我们这儿要搬家呢!”说完也不招呼他们,径自摔下门帘,又进去了。
虞绍珩和叶喆进到堂中,才知道许松龄夫妻并许家许多亲眷都在。许松龄阴沉着脸倚案端坐,许夫人坐在他下手,另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许夫人对面,其他人或立或坐,有的面带讥诮,有的一脸漠然,还有的目光闪烁来回打量旁人的神色。苏眉一身丧服立在博古架边上,脸庞苍白地叫人不敢直视,平素清秀温润的眼眸微微陷了下去,目光却有些咄咄逼人,随时回应着旁人的探看。
许松龄见虞绍珩和叶喆进来,在椅上欠了欠身,算是打了招呼。苏眉望见他们,却迅速移开了目光,眉睫也忍不住低了低,面上浮出一抹羞愧的神色。堂中一时安静下来,许松龄轻咳了一声,道:
“今天是兰荪的‘头七’,这件事就先谈到这儿吧,明天再说。”
“我家里远,没功夫天天来,大伯,您今天还是给个准话吧。”
一个三十岁上下,坐在靠窗圆凳上的年轻人不耐烦地说。
许松龄厌恶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叫你父亲来。”
那年轻人晃了晃肩膀没作声,一屋子人连许松龄在内都不说不动,只觑着苏眉。苏眉绞着手里的一方素白帕子,环顾了一遍周围的人,开口道:
“你们谁来,什么时候来,我都是这句话:钱,就这么多;书,不能卖。”
许夫人温言圆场:“黛华,你大哥都说了,咱们再商量……”
苏眉摇了摇头,“这件事不用商量,那些书一大半是刘先生托给兰荪的,兰荪说过,他也不敢奢望以一己之力能搜罗齐全,有生之年,尽力而已;若是不成,将来再托给至交知己……”
“你是想说托给你舅舅吧?”方才那年轻人冷笑。
苏眉听了,倒也不生气,淡然道:“我舅舅不懂这个,还是要再找……”
“笑话!”一个尖锐的男声打断了她:“自己家里的人不能动,难道要便宜外人?”
“广荫,没你说话的份儿。”许夫人回过头,低声训斥儿子。
“我怎么不能说?我可是许家的长孙。”
许光荫却毫不理会母亲的斥责,反而上前一步,仰着下颌扫视苏眉,“婶婶,你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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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想拿我叔叔的东西回头当嫁妆吧?”
苏眉一愣,瞳孔骤然张大了一圈,颤抖着嘴唇刚要说话,许松龄已断呵了一声:
“小畜牲!你胡说八道什么?跪下给你婶婶赔不是。”
许广荫畏惧地瞟了一眼父亲,既而摆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气,撩着袍角往地上一跪:
“侄儿不会说话,还请婶婶不要计较。”
虞绍珩打量着许家诸人,心田里渐渐拉起了一张弓,月牙似的弓弦正越撑越满,但是箭却仍得在束在背后,这不是他该说话的事情,亦不是他能说话的时候。
许广荫掸着衣裳站起来,耸耸肩站回了母亲身后,许夫人作势在儿子身上拍了一掌,转脸对苏眉道:“黛华,我是信得及你的,可这么多书放在你这儿,你一个人也难打理,你年纪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总不至于耗在这上头……”
许夫人话还未完,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突然软搭搭地说道:“我们许家的东西凭什么交给她打理?这些书到许家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老太太说,就是她妨的三哥……”
“就是!”
“可不是吗?”“她还没入族谱呢!”
众人高声低语地符合,那少妇见自己的话得了赞同,愈发得意起来,趋前两步,端然道:
“要我说,许家的东西让你看管着也不是不行,除非——你这辈子不嫁了。”
她声音不高,却像一截烧红的钢丝抛进冷水碗,滋滋冒着白烟,周围的人像被烫到了一样,不约而同地住了口。
苏眉直直看着她,眸子里像汪了水,面上却出人意料地划开了一个单薄的笑容,风轻云淡间,是一览无余的凄绝,众人都竖着耳朵等她开口,只听苏眉缓缓说道:“好……”
虞绍珩一惊,撑满的弓弦瞬间变成了一根韧滑的鱼线,带着钓钩在他胸腔里猛地向上一提,隐隐有锋利的疼,这一刹那,他竟担心到无以复加,只怕她急怒之下说出什么他不愿听的话。
他眼见得唐恬急忙去扯苏眉的手臂,却被苏眉推了下去,他正迟疑要不要做点什么,却听苏眉清缓而决绝地说道:“好,那我们打官司。”
作者有话说:
偷听+脑补是不是有点bt啊?
绍珩这孩子谈恋爱,在战略上不像他爹爹蜀黍伯伯们那样没节操,管杀不管埋,基本上还是奔着共建和谐社会的目标去的;在战术上算技术流,优点是步步为营,每天刷满kpi,最后能按时按点,保质保量的完成任务。可能也只有这样,才能把一段起点有些尴尬的感情给裹圆了。
12、红情(一)
苏眉缓声一句“那我们打官司”,如素手轻送,摘脱了虞绍珩喉咙里的鱼钩,连尖细的伤口也弥合住了,意外之中,仿佛勾出了一点欣然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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