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妩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春衫冷
虞绍珩看着她努力压抑,却终于难以完全掩饰下去的纠结无奈,愈发觉得有趣。她甚至轻轻咬了下自己的嘴唇,樱花一样淡粉的唇色,被牙齿压出了一痕柔润的薄红。
如果换他咬上去,
会更鲜艳吧?
20、竹枝(二)
两人在霁虹桥换了车,往郊外的巴士乘客更少,车厢后面空了一半座位,他们选了位子坐下,总算没有了方才的别扭,窗外的平林田陌、池塘花坳也让人的心情慢慢舒朗起来。
郊外的车站间隔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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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钟头也才过了两站,其间有一处停得久,虞绍珩见下头有农妇挎着藤篮叫卖樱桃,便下车拣了一袋,洗好拎回给苏眉,“我刚才尝了两个,还挺甜。”
苏眉依言拿起一颗咬进嘴里,果然甘甜可口,她正想去手袋里找东西盛果核,不防虞绍珩突然把自己的手帕径直托到了她唇边,苏眉一惊,险些把含在嘴里的果核给咽下去。
她一时不敢张口说话,只是冲虞绍珩摆手,自己偏过脸把果核吐在手里,才道:“……你不用这么客气。”
她口中说得艰涩,心里犹在震惊,他这哪里还是客气?就算是寻常人做这样的事,也显得太过殷勤,何况是他!
却见虞绍珩依稀是怔了一下,既而自嘲地摇了摇头,带着歉意地笑道:
“我是习惯了。月月小时候,我常常喂她吃东西的,小丫头又馋,每次吃石榴吃樱桃都急得不得了,现在也一样……有时候正走着路,东西吃进嘴里,才找地方吐核,我就拿手帕给她用。”
苏眉起先是被他的举动惊吓了一瞬,待听他自嘲解说才淡定下来,微微一笑,从自己的手袋里摸出手帕把那果核包了,可转念间便省到自己也是把东西吃进嘴里才地方吐核,不觉脸上红了一红。
虞绍珩倒不留意她的尴尬,反而像是因为提起妹妹心情大好,兴致盎然地对苏眉道:
“你和你哥哥要好吗?”
苏眉被他惊吓了一回,又见他不经意间把自己当成小孩子,此时再拿樱桃来吃便格外斯文,“我哥哥不喜欢跟我和姐姐玩儿,他嫌女孩子麻烦。”
虞绍珩诧异道:“怎么会?哥哥都喜欢妹妹的。”
苏眉想了想,婉然道:“……那大概是我不像惜月那么乖巧漂亮。”
虞绍珩轻笑着耸了下肩,“不会啊,我觉得你也很乖的。”
他话音未落,苏眉刚送进嘴里的一颗樱桃还没咬破就径直从喉咙里滚了下去,“咳……”她掩着唇轻咳了两声,眼泪几乎都要被噎出来了,尚来不及对他的话做出个合适的反应,便听虞绍珩不无自责地笑道:“你专心吃,我不和你聊天了。月月小时候也是这样,不能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话。”
苏眉抚着胸口静了静,膝上鲜红闪亮的樱桃怎么也送不到嘴里。
她和惜月年纪相仿,他拿她和他妹妹做比较似乎也说不上有什么错,可是他说的是“月月小时候”!他怎么可以一时在她面前毕恭毕敬地像个学生,一时又俨然是在把她当个小孩子来照管?偏他神色言谈都蔼然自若,仿佛不管他怎样待她都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可她却像是个不停转换片场的蹩脚演员。
唯一能庆幸的,是他说让她“专心吃”;那么,如果她认真地吃这些樱桃,在她吃完之前,他都不会再同她说话了吧?
苏眉把那些樱桃仔仔细细地吃了小半个钟头,一直到临下车,才把最后两颗吃完,中间虞绍珩探手过来抓了一把,她都担心他突然口渴把剩下的全都吃了,然后又开始跟他聊天要怎么办,幸而没有。
虞绍珩对这地方似乎也不大熟,一路上问了两次人才找到他们要去的宅子。原来这座旧宅是极大的一处院落,四进房舍之外,还有一大一小两个花园。虽然年久失修,但形制完好,曾经的馆榭亭台风韵宛然,园子正在修整,不少工人在其间穿梭往来。
监工的管事遥遥望见他们,老远便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虞少爷,您来了。我们少爷都交待过了,书都原封不动放在书斋里,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一边说,一边欠身带路,“就是这园子还在修,乱了点儿,您包涵。”
虞绍珩打量着这院落说道:“你们少爷怎么挑在这儿买了处宅子?”
那管事闻言,微微苦了苦脸,指着身后道:“喏,您看看,我们少爷说是那两棵老树,还有花园里头的几块儿太湖石合了眼缘,就把我发配到这儿来修园子了。我劝他说,您既然喜欢,干脆把这几样东西挪到府里算了,还能天天瞧着。结果,我们少爷骂了我一通,说我是个焚琴煮鹤的蠢材!”
虞绍珩闻言一笑,回头问苏眉:“你觉得这园子怎么样?”
苏眉赞道:“很精致。”
虞绍珩的眼波在不远处的太湖石上凝了凝,闲闲道:“师母也喜欢这种明清遗风的园林?”
苏眉环顾了一遍四周,坦言道:“逛一逛还好,住在这里,未免太大了,有点冷清。”
虞绍珩颇有兴味地追问:“那您觉得什么样住处好呢?”
苏眉见他问得认真,想了想,道:“在自己家里造园布景固然好,不过我想,天然山水总是人力不及,也不必高山流水都搬到自己家里来。一家人住的地方,越简单越好,小院子里种几棵能开花,能结果的树就很好了。”她说着,又举目望了望远处,“住在这么大的园子里,想要找人的时候,叫一声都听不到。”
苏眉说罢,见虞绍珩不置可否地淡然而笑,忽有几分赧然,她并没有住过这么大的院落,纯是猜度而言,然而回想起来,言语之间倒像是含了一点讥诮的意思,忙道:
“我家里一共也就五口人,不像你家里人那么多。”
虞绍珩听罢,噙着一丝笑意颔首道:“嗯,我家里六口人。”
想是因为他们要来,那书斋已经被提前打扫清理过了,门扉虽旧,却没有杂尘,里头还搁了新的书案桌椅和两盏台灯。那管事把他们送到此处,又留了个佣人,自己便去张罗茶点。
从旧夹层里起出来的藏书皆原箱排在地上,苏眉一见,之前和虞绍珩在路上的纠结尴尬便都忘了。
虞绍珩见她径直理了理裙?,便屈膝跪在地板上,小心翼翼地去翻检箱子里的书匣,不由愣了愣——她倒一点也不爱惜身上的衣裳,转念一想,她的衣裳确实也没什么好爱惜的。
然而她这样跪在地上总是不大好,他看了看书斋里的陈设,把两架硬木椅上的座垫解了下来,递给苏眉,“这种老宅子,地板潮,你小心一点。”
苏眉先同他道了声谢,接过来摆在膝下,又道:“你放心,藏书的地方一般都会选最能防潮防蛀的木头。”她说完,便专心去核查书目,不再同他说话。
虞绍珩随手在她看过的书里拣了一本,漫无目的地翻看。
她叫他“放心”,她晓得他挂心她吗?
待那管事送了茶点过来,苏眉才想起虞绍珩此时在这里着实无事可做,便道:“要不然你先走吧,我弄完了自己回去,应该不会太久,我认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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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绍珩似乎根本不认为这是个有道理建议,“那怎么行?”看了看她,又笑道:“你要是嫌我碍事,我到外面去转转。”把手里的书放回原处,便转身走了出去。
虞绍珩在园子里头转悠了约莫半个钟点,转回来时,见苏眉仍是一样的姿势跪在地上,只是移了个位置,浑然不觉他到了门外。
他也不愿惊动她,便倚在门边默然打量。
她穿了条颜色极淡的青灰色连身裙,寻常的衬衫领袖,搭着一直扫到小腿的伞摆,一溜贝母色的小圆扣,从领口一直扣到裙边——虽然没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但总算合身。
想到这个,他暗暗打定主意,她若是再穿了什么不合身的旧衣裳叫他看见,他一定想办法甩点墨水活着翻一杯咖啡上去,叫她只能丢掉,把他看不顺眼的衣裳都消灭干净。
不过,她这衣裳虽然样式乏味,但颜色倒衬她,尤其是嵌在这一室深重木色里,格外的轻盈干净,她一会儿翻看书匣,一会儿在笔记本上抄书目,转身来去,像只翅膀轻薄的小蝴蝶。
他望着她一脸郑重其事的样子,忽然有些好奇,她对这件事如此认真,是因为她敬惜这些书呢,还是因为这是许兰荪的遗愿?
他喜欢她明明就是幼稚,却每每都要撑出一副端庄安静的神态,然而她越是看起来端庄安静,他就越想去逗她一逗。
20、竹枝(三)
青灰色的云片渐渐压到树梢,池塘的水面起了风,卷着岸边的柳条越荡越高,湿凉的风穿堂过室,蓦地吹开了摊在地上的书册,一连翻起数页,哗啦作响。
苏眉有些匆忙地将绊住的书页展平铺好,抬眼间,望见虞绍珩倚门而立,一抹居高临下的玩味笑容,随着她视线的移动,瞬间变得温雅谦逊——叫她疑心自己是看错了,毕竟此时天色暗昧,他的人又站在逆光里。
“还有很多吗?看样子要下雨,或者我们改天再来。”虞绍珩征询道。
苏眉越过他去看门外的天色,犹豫着建议:“最多半个钟头就可以了……”他们今日过来,路上就走了一个多钟头,为了省下的半箱书再来一趟,未免不太划算。
“好,不急。”虞绍珩点头。他只是尽责地提醒一句,至于她打算在这儿待多久,他完全不介意,即便她今天不回去,他也能找个妥当的地方安置她,只是她一定不肯跟着他夜不归宿罢了。
对此,他倒也不觉得遗憾。
他想“要”她,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只不过,他良心太好。或者说,他想从她身上榨取的最大趣味并不在此。就像那如花瓣般层层剥落的华美和服,不过是派对里给宾客解闷儿的余兴游戏,而那宛如绢偶的美人,只能算是游园会的纪念品。
他可不想为了甜品,错过主菜,虽然这会儿他只有桌上的点心可以吃。
有虞绍珩在边上“监工”,苏眉越发全神贯注,竭尽所能地提高效率,唯恐自己再多耽误他一分钟的时间。
把最后一匣书码放整齐,苏眉揉着腕子吁了口气,交功课似的跟虞绍珩“汇报”:“好了,就这些。”一边说,一边扶着近旁的椅子缓缓起身,她一放下纸笔,就察觉了膝盖以下的僵硬。虽然有了准备,站直双腿的时候,难耐的痛麻还是让她忍不住倒抽冷气,双脚交替着支撑身体,尽量掩饰自己的失态,“书目抄得有点乱,我回去再誊一遍。”
虞绍珩垂眸一笑,权作没有看见,俯身过去把她分拣出来的书一摞摞搬到桌案上,写了字条用文镇压好。苏眉正好借此机会在他身后呲了会儿牙,不待他转身,便忍住余意犹在的刺痒,恢复了比平日更庄静的淑女仪容。
二人从宅院里告辞出来,苏眉思量着问道:“这些书,大概要多少钱?”
“不用钱,我请人吃顿饭就是了。”虞绍珩笑道:“书这种东西,有人觉得是无价之宝,有人放在家里还嫌占地方。”言罢,只觉挟着雨意的风迎面掠过,他微一低头,恰见她的裙角翻卷着从他腿上荡过。
他刚想问她“是不是有点凉”,便见苏眉从随身的手袋里抽出条薄棉围巾,展开披在肩上,雾灰的底子上印着大朵大朵点缀着藤黄花蕊的百合花。
倒是很会照顾自己,虞绍珩默赞了一句,想起她家中依时而换的插花,她煮给自己的汤面,还有那本“锱铢必较”的账册……依她的年纪,她似乎有点把自己照顾得太好了,他忽然觉得,她这样擅长调弄自己的日子,对他而言,未必是件好事。
潮凉的风里终于飘出了轻细如芒的雨丝,按时间算,至少还应该有两班回城的巴士,可是目之所急,望到公路尽头,也没有车子的踪迹。边缘已有锈迹的站牌下,只有他们两人在等车。远处,荷锄而归的弄人在田垄上急急行走,路边顺着风向腰肢轻伏的节节草发出私语般的声响,应和着高处叶片簌簌的绿杨。
苏眉听着,惊觉四周的安静。
虞绍珩不声不响地站在离她两不远的上风处,从他身畔划过的风,便只能吹动她的裙角。她望了一眼他斜侧的背影,发觉他其实并不是个爱说话的人。虽然他大多数时候都言辞得体,敲打唐恬的时候尤为一剑封喉,但若没有必要的应酬,他就不会刻意找话同人聊天。
这样安静如斯的天地,只她和他两个人,他似乎丝毫不觉得不同她聊天有什么尴尬。或许,她是一个他没有必要费心去应酬的人。他这样也好,其实她顶怕那种必须要不断想办法找话来说的交流。
青灰的天色下,满目夏树青碧,挟着雨芒的风驱净了暑气,仿佛,他们可以一直这样等下去,如果不是雨点越来越密的话。
20、竹枝(四)
虞绍珩回过头,恰有一颗雨滴落在了苏眉的面颊上,轻盈盈一的痕,像是泪水,初初滑落。
“幸好你带了伞出来。”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伞撑开,遮在苏眉身上。今天出门的时候,他看着天色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接婢女递来的雨伞。这样的天气,摆明了要下雨,他猜她一定会带,他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呢?而且,她这把伞比他的好多了——好就好在,足够小。
他才一撑开,两个人便同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苏眉抱着臂微微退了退,肩臂上立时就被雨点洇出了两圈水渍。虞绍珩连忙让到伞外,苏眉见状,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掩饰道:“车还不到。”
虞绍珩就事论事地答道:“远郊的巴士线就是这样,不知道在哪儿绊住了。”
苏眉见他半边肩膀并衣领上都渐渐浸染出了连片的水迹,却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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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也不敢开口建议他靠近一点,正尴尬间,忽然省起方才他们经过的地方,大约百米开外有一处凉亭,掩在路边的一丛凤尾竹里依稀有些破旧,但避雨该足够了,便对虞绍珩道:“这雨怕是要下一阵,我们去前面那个凉亭避一避?”
虞绍珩回头望了一眼,点头道:“好。”
他落后半步替她撑着伞,走了一段,苏眉终于低声道:“你给你自己打一点吧。”
虞绍珩却更往外让了一让,“没关系的。是我今天出来想得不周到,连累你这么狼狈。”
苏眉声音更低,“你太客气了。”
虞绍珩俯视着她,轻轻一笑,没有作声。她想叫他不客气吗?他也想,就怕她消受不起。
这凉亭果然很旧,四坡攒尖的亭顶已经看不出颜色,乌棕色立柱也斑驳不堪,檐柱间扇面大的蛛网上蹲着一只肥蜘蛛,亭子后身藏着一脉溪水,走到近旁,方闻水声涓涓。溪边的凤尾竹太过茂盛,青绿的枝叶探进亭来,平添了一面幽翠的篱帐。
亭中立着一张四方的石桌,却无处可坐,不过外头雨势渐大,躲雨的人也就计较不了这许多了。
虞绍珩身上的外套已然湿了大半,面上也沾了水,他收伞进来,正撞上苏眉的放松下来的目光,两人不期然皆是一笑。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他也从未在人前这样狼狈过。
虞绍珩摸出手帕擦了擦脸,对苏眉道:“你怕不怕一个人在这儿待一会儿?”
苏眉惑然:“怎么了?”
虞绍珩抬腕看了看表,“要是过一阵子雨还不停,我就回园子那边叫人找辆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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