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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畏真君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沁纸花青

    他想到这里,忽然一愣——眼前这常秋梧要是四十岁,每代再多加个二十岁……那常休,岂不是至少已经一百二十岁了么

    龙虎境修士,寿元通常在百五十岁,那常休或许就是龙虎境。但如此境界,却被朱厚给挟制了……那朱厚该是什么修为!

    这念头叫他愣了一愣,隔一会儿才回过神,发现常秋梧也在端详自己,眼中似有审视之意。两人对了眼,常秋梧才微微点头,抬脚走进来。

    李伯辰去关了院门,走入庭中时,见林巧已从东耳房出来,将两人迎进堂里了。常秋梧坐在上首,孟娘子坐在他身边,林巧刚才要生火,用帕子包了头发,看着真像是个村姑。李伯辰见她这模样忍不住一笑,她这才省得,忙将帕子摘了。

    他将包袱和篮子放在桌上,见孟娘子四下打量一番,啧啧赞道“这屋子捯饬得又干净又亮堂,真是会过日子。”

    林巧笑着看了李伯辰一眼,李伯辰也笑。他这一笑,常秋梧却站起了身,也不说话,只盯着他看。李伯辰愣了愣,心道这人有话要对我说便也站定了等他开口。

    可两人彼此站了一会儿,都没言语。孟娘子笑起来,道“哎呀,陈兄弟,你赶紧坐下——这位常先生最讲礼数,你不坐,他要陪你站到天黑!”

    李伯辰这才醒悟过来,忙走到堂上,对常秋梧施了一礼,坐了。常秋梧端庄地还礼,也才坐了。

    他来到这世上,倒是头一次正正经经地在自家待客,又因常秋梧看着端庄,行事也端庄,只觉得束手束脚,浑身都不自在。心道那位便宜外公从前在太常寺做少卿,专职就是礼仪,这位常先生看样子是得了真传。瞧他庄重的面相,不知吃饭睡觉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个模样。要叫自己天天保持这个样子,真是生不如死了。

    等林巧也落座,孟娘子才道“陈兄弟,林妹妹,我来送房契的。”

    她边说边从怀中摸出一张契约,托在手中给三人看了看,又道“照理说宅地买卖,该到官府备上。可咱们这儿,你们都知道,没什么官府。常先生在屯里德高望重,平时有事,都请他来做见证,今天也一样。”

    说了,起身将契书递过来。李伯辰忙也起身接过,扫了一眼,道“大姐费心了。”

    常秋梧点点头,曼声道“好,钱契两清。”

    孟娘子却道“常先生,还没完。”

    又从怀中取出林巧给她的一副耳坠,道“这个,我可不能收。”

    李伯辰和林巧都愣了愣。听孟娘子又道“也怪我没什么见识,晌午收了这个的时候,只以为值个五六千钱。想着你们要是手里一时周转不开,我收就收了——多出来的钱,再给你们送地契过来。”

    “可我回去了,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就找我婆婆看。我那婆婆比我见识多,一瞧,说这宝贝何止五六千钱,少说也得两三万钱。哎呀……这个,我怎么敢留下来”

    说了,便起身要将耳坠搁在林巧身边的方桌上。李伯辰听了她这话,心里一跳。他原本和孟娘子想的一样,如今也没料到这东西这么值钱——她可真是……真是……

    这时常秋梧盯着孟娘子手中的耳坠看了几眼,开口道“孟娘子,能叫我看看么”

    孟娘子愣了愣,道“好。”

    常秋梧接过坠子,微皱起眉看了看。但此时日头落了,堂中又没有火烛、符火灯,光线很暗。他便手指一搓,搓出一团黄豆大小的白色光球来,立时照得堂中纤毫毕现、仿若白昼。

    孟娘子低低地呀了一声,李伯辰也为之动容。他是识货的,晓得那光球也该是天诛之术的变化。可无论击下雷霆还是化成电蛇,都是转瞬即逝。但这人竟能叫这一点电芒留在空中,连丝毫闪烁跃动都没有,手段何其高明!

    看来这人不但也懂修行,且境界并不会差的!

    常秋梧又细看几眼,递还给孟娘子,沉声道“的确不是俗物。光这两颗辟邪静心的海青石,就当得起三万钱了。”

    说了这话,又看看李伯辰、林巧,道“二位,此等宝物,值多少金银倒是其次,更要紧的是,可能招来祸患,还是好生收着吧。”

    李伯辰一愣,招来祸患这是什么意思但又想,或许指的是镜湖山上那些匪兵吧。

    这时林巧笑了笑,道“大姐,我那时候就说了,赶在太平盛世,这是值钱的东西。但如今这世道,说它值三万钱,又去哪里换呢那时候你不知道,我心里却知道的。不管怎么说,都没有谁亏欠了谁的道理。我们两个在这儿安家落户,多亏你照顾,我说它值得这座宅子,那就是值得了。”

    孟娘子叹了口气,道“万万使不得的。”

    又看李伯辰“陈兄弟,人人都有为难的时候。我在这时候占了这个便宜,往后怎么做人真要谢我,可就别叫我为难。这宅子你们安心住,银钱我并不急。你们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咱们还可立个契,到何年何月将四千钱补上,这才是正经道理。”

    说了这话看常秋梧“常先生,你说呢”

    常秋梧隔了一会儿,才道“唔。”

    林巧又要开口,李伯辰便道“小蛮,咱们别叫大姐为难吧。孟大姐——稍等。”

    他便起身走回到东间,取了三块银铤又走出来,搁在孟娘子身旁的放桌上,道“实在对不住,现钱只有三千,咱们立个契,我尽快补足。”

    孟娘子笑起来,道“没什么对不住的,谁没有虎落平阳的时候”

    说着又在怀中摸了摸,竟还取出了纸笔,道“都备着呢!”

    李伯辰头一次写这种契文,不知怎么下笔。但孟娘子很熟,指点几句,便写成了。李伯辰签了个“陈伯立”,总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位热心的大姐。忍不住在心里想,罢了,要是我往后有了大神通……也许还可以给她多勾些阳寿,也不算亏欠她的情分吧

    想到这儿,又在心里苦笑一下,暗道我该是头一个写借据的“灵神”了!

    。




第一百九十五章 枕边话
    孟娘子又请常秋梧在一边用了印,将钱契收了,再说些家常话才告辞。

    李伯辰与林巧将两人送走,站在大门前的阶上瞧着一个往坡下去,一个往坡上去。今天是个大月亮地,原野与山峦都被映得明晃晃。林巧轻叹口气,道“孟娘子真是好人。”

    又笑了一下“阿辰,咱们现在是不是身无分文了”

    李伯辰想了想“还有一百多钱呢。”

    林巧道“那也算小富之家了。”

    李伯辰伸手将她揽住,两人又吹了一会儿夜风,他低声道“小蛮,往后别这么干了。我知道你真心对我好,可也不想你受苦。”

    隔了一会儿,林巧将头靠在他肩上,道“嗯。”

    孟娘子送来了一些干饼、酱菜、咸鱼、萝卜干。两人对付着填饱了肚子,李伯辰去烧热水,林巧铺床。等他将大木盆洗涮干净端进东屋,床也铺好了。孟娘子送来的是双人褥子和蓝底白花的大棉被,那棉花该是新弹的,宣宣乎乎。林巧跪在床上拿帕子扫灰,李伯辰就爬上去咬她的耳朵。她笑起来,拧他的痒痒肉,两人滚到被窝里,温存了好一会儿。

    等她又下床洗浴好了,赶紧钻进被窝,叫李伯辰暖着她冰凉凉的脚。抱了一会儿,李伯辰叹了口气,道“比原来想的麻烦。”

    林巧把脸埋在他胸口“你说常家人吗”

    “嗯。”李伯辰慢慢摩挲着她的背,低声道,“我本来想夜里去看看。但是在陶家的时候,见过他家镇宅辟邪的东西,在璋城府衙的时候,也见过类似的阵法。你想啊,常秋梧四十来岁,本领挺高,那,我那外公至少也有一百二十多岁了,闹不好是个龙虎境呢。”

    “他从前还是太常寺的少卿,多大的官,眼界很广,手里的宝贝也不会少。现在住在这儿,还得防着朱厚,只怕看家护院的东西更高明。我今晚真过去了,闹不好就要被发现,那事情就难做了。”

    林巧忽然笑了一下“我看常秋梧一本正经,可是算了算,你还是他叔爷爷哦,不对,是表爷爷。”

    李伯辰笑道“还真是。”

    林巧又道“那,我看常秋梧人好像也不坏,你试试去认亲呢”

    李伯辰沉默一会儿,道“但是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样。”

    “……你是怕他们对你起坏心我觉得不会吧”

    “也不全是因为这个。”李伯辰低叹口气,“要是没错,我生父是李国从前武威候的第三个儿子。”

    他又想了想,低声道“还有……常秋梧修为不低,我那外公境界也很高。之前听说他们是被朱厚挟制了,但是朱厚会是什么修为什么样的修为,能将我外公这个龙虎境给挟制了”

    “那至少得是灵照境吧。可他要是灵照境,从前怎么会去做江洋大盗。无量城那么多人,也没有一个灵照境。中三阶,多难得。”

    “那朱厚要是龙虎境……我外公为什么不走,还留在这儿今天那个孟大姐,丈夫为朱厚做事,可是竟然能请了常秋梧来。你说,他一个最讲礼仪的人,要真是被胁迫着留在这儿的,会帮孟大姐的忙吗”

    林巧在他胸口抓了一下,道“你是说……你外公在帮着朱厚做事的怎么会”

    李伯辰轻叹口气“我刚才想到这个,也觉得惊讶。但是又细细一想,觉得未必没可能。”

    “你想,临西君起事好多年了。我外公要是想复国、想继续效忠李姓,该会追随他的。但没有。这有两个可能,一是厌倦纷争了,一是看不上临西君这个人。”

    “要第一种可能是真的,孟家屯这个形势,他就该走的。一个龙虎境,手里还有一些宝贝,很难拦得住,但他没走。”

    “我在想,传闻他被胁迫了……会不会是他在效法卧龙,等人三顾茅庐。实际上,他是想要辅佐甚至取代朱厚的。小蛮你说,这个是我在乱想,还是确有可能”

    林巧想了想,道“我觉得……有可能。卧龙是谁”

    李伯辰道“……在国史记上看来的。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位谋士——所以,没弄清楚之前,我没法跑去认亲。你想,我,武威候的孙子。现在的临西君呢,好像还是原来李国王族一个挺远的分支。要论起身份,我可比他高贵得多。”

    “要我外公真是有什么心思,知道还有我这么一号人,闹不好就想要推着我上位了。到那时候……可就麻烦了。”

    林巧在他怀里慢慢出了一口热气,轻声道“阿辰,你是因为我,才不想那样的吗”

    李伯辰将她抱紧了些,道“是。我答应过你的。还是因为……其实我不知道怎么号令人。要叫我做个什么君、什么侯,我会觉得很不自在。”

    隔了一会儿,林巧才道“可你从前做过统领,怎么会不知道怎么号令人”

    李伯辰笑了一下“那不一样的。哪怕做统领,也有上级的统制。很多事情,依着统制的吩咐做就好了。真要自己做主的时候呢,又有军法。其实要自己做主的时候也是军事上的事,这方面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什么可犹豫的。”

    “但是,像临西君那样的位置,和做统领可不同。没有军法可依,要做的很多决定,也和战事没关系。我猜,他每天得担心很多事,用什么人,不用什么人,要不要奖,要不要罚。”

    “在军队里,一个人做错了事,自然要罚。但治国的话,或许非但不能罚,还要赏。每天那么多的勾心斗角、揣摩人心,各方各面的关系、利益平衡……唉,这些东西,也是很高深的学问。要精通,非得靠时间和人命来。但是我实在不想做这些事……做这些事,很多时候都要违心的,我知道自己的性子不合适。”

    林巧轻轻叹息一声“嗯,你人太好了。大概就不会喜欢板起脸和人说话。”

    李伯辰道“有时候我也在想,我们修行,是为了什么呢为了身体强壮健康、为了有钱有势。可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想来想去,哦,是为了能叫自己自由一点。”

    “咱们在散关城外面遇着的那对母女,吃喝不继,穷成那个样子。要是能修行,至少温饱可以解决了。手了有了钱,想住怎样的房子、穿怎样的衣裳都有。”

    “说到底……就是为了能叫自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做自己认为正确的决定。我还在想,灵神又有什么好呢他们要也像人一样有感情,却没有老婆,孤单不孤单最后我明白了——是因为做了灵神、做了一个至尊,天下间就没有能制约他的了。什么人情世故,都用不着考虑。赏一个善人、罚一个罪人,都只看这事情对不对,而用不着看这人还有怎么样的关系和势力。什么叫自由、痛快这才是自由和痛快。”

    隔了好一会儿,林巧都没说话。李伯辰以为她睡着了,正想慢慢将她枕着的手臂抽出来,却听她低声道“是啊,阿辰。在这世上,好多人都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要是有一天,你真做了君上,遇到你的一个兵……他做了坏事,可身不由己,自己也不想那样,你会怎么办呢”

    李伯辰想了想,道“真遇着过。”

    “北原的时候,我手底下一个兵逃了。我把他捉回来问他为什么逃,他说母亲病重了,想回家见一面。”他顿了顿,又道,“勉强算是做了坏事,但身不由己吧。”

    “那……你怎么办了”

    李伯辰沉默片刻,低声道“执行军法了。”

    林巧的身子缩了缩。李伯辰轻轻抚了抚她的脊背,轻声道“别怪我心狠。那时候,他和另一个人守一个岗,岗外面就有一支妖兽军连着几天晃来晃去。要两个人都逃了,那支妖兽军跑进来又没人预警,怕是要死伤不少。”

    “唉。我斩他,是因为大义。当兵守土是大义。但想一想,在他自己那里,在母亲床前尽孝才是他的大义吧。我用别人的大义斩了他的大义,谁对谁错呢我真不知道。所以我不想号令人,就因为这种事。”

    林巧低低地“嗯”了一声。又道“阿辰,睡吧。”

    李伯辰把她那边的被子掖了掖,道“好。”

    他心想,是因为自己把她吓着了吧。但她不知道北原究竟是怎样的情况。有时候自己回想起这件事,甚至偶尔会觉得,那个兵被自己执行了军法,也许对他而言还是一种解脱。

    用不着再在那冰天雪地苦捱、永不会有被开膛破肚躺在雪原上活活冻死、痛死的结局了。

    但愿有一天,天下人人都不用再受这苦了吧。

    第二天两人起了个大早,一番耳厮鬓摩之后,李伯辰去院中练了几趟拳,又用冷水冲了个凉。两人吃过早饭,他牵上马打算去侯城走一趟。

    到了镇上时,正瞧见一队巡查的兵。他起初险些以为那兵是官府的,或者临西君的。因为虽说没着甲,可也有统一的制衣,一水儿的黑布白边,看着很是精神。即便言谈举止间仍有些散漫的意思,可好歹也歪歪斜斜地列队走着,有些“官军”的味道了。

    他越看越吃惊。本以为这些“匪兵”会同散关城里那些一样,却没料到是这个模样。要是这军纪能一直维持下去,闹不好真可以在此地自立了。他不由得对朱厚愈发好奇,那人从前做江洋大盗,眼下又是怎么忽然转了性难道自己昨夜的推测是真的……常休真在辅佐他么

    等到了铁匠铺门前时,瞧见铁匠于猛正在门前漱口。看到他,将嘴里的青盐吐出来,眯眼笑道“兄弟找着住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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