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三戒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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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心隐师徒三代的住处,在外城东厢宁波里三街道,是一处占地半亩的小院。
地方不大,但设计的十分合理,住起来也很是舒适。设计院博采北方四合院和江南民居之长,在院子四面都设计了房子,将天井围在中间。但北面的正房却是二层小楼,提高了采光和利用率。大陆很多三进的院子都拆不出上四下三,七间朝阳的大房间。
左右厢房做库房和厨房之用,倒座则是厕所和杂物间。厨房通了沼气,上下水、还有锅盖式太阳能热水器。
厕所安装了抽水马桶,不过是蹲便式的,因为在目前这个阶段,这样更卫生。粪水有单独的下水道,直接通到外头专门化粪池,一点异味都没有。
天井的地面都铺着青砖,砌了花池,里头种着月季和牡丹。天井里养了几只鸡,还有一条大黄狗,见呼啦一下进来这么多人,只象征性的‘汪’了一声。
一个须发纯白的耄耋老者,正坐在丝瓜架下缓缓捣蒜,满身的安乐平和。
听见狗叫,老人缓缓抬头望向来人,他虽然满脸皱纹深刻,眼神却十分清澈。
“来且儿了?”
“师父,你老念叨好几年的赵大善人,我给你带回来了。”何心隐邀功似的指着赵昊笑道。
“嘛?”老人家闻言吃惊不小,赶紧搁下蒜臼子,胡乱在布袍子上擦擦手,不住声埋怨何心隐道:“你咋不早说呢,我好多炒两个菜。小胡,快去街上叫几个硬菜,打两壶好酒回来……”
赵昊叔侄却更吃惊,两人都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法外狂徒颜山农,居然是这么个一团和气的老头。
山农先生就是颜钧,因为要避今上的讳,所以被迫改名颜铎。他对此很是不爽,所以坚持以号行世,让人叫自己颜山农,又号樵夫。
别看他又是山农又是樵夫的,一副山里老人做派,赵昊却丝毫不敢小觑。他可是朝廷常年挂了号的不安定因素,张居正视若眼中钉的泰州学派的掌门人!
泰州学派虽然是王艮创立的,但真正决定了这个门派狂放不羁、爱好向百姓讲学和改造社会。门人一个个个性强烈、行事乖张、不走寻常路,想做超级英雄拯救社会。所谓‘以赤手搏龙蛇’、‘非明教之所能羁绊’的鲜明特质的,却是这个颜山农。
颜山农年轻的时候是个嫉恶如仇的大侠,后来跟王艮学习了本门学问后,也开始收徒弟。
而且他收徒弟还有一个要求,必须要让自己打三拳。能忍受这三拳的才能拜他为师……不知道的还以为泰州学派是个武林门派呢。
当年何心隐拜他为师时,也咬牙忍受了三拳,但心里大大不服。后来在他门下久了,发现颜钧喜欢去青楼。何心隐便悄悄跟在后面,在妓院门口等着。等颜钧出来后,何心隐也上去揍了他三拳。颜钧被打得哑口无言,从此洗心革面,不再逛妓院。
禁欲果然有效果,老人家学问大成,便张贴《急救心火榜文》,短短一年多时间,便招徕了沉沦苦海的数千弟子。
除了罗汝芳、何心隐之外,还有谭纶、陈大宾、王之诰、邹应龙等47位信从后来中了进士。颜钧由是名声大震。
嘉靖卅二年游京师,徐阶邀请他在灵济宫主会,为来京陛见的官员350人讲学三日;又邀他与会试举人700人讲学三日。短短一月之内,两次轰动京城。三公以下,望风请业。颜钧机辨响疾,问难四起,出片语立解,往往于眉睫间得之!
那年他五十岁。赵昊虽然那时候还没出生,却在二十年前见过何大侠在灵济宫的风采,想必当年的颜山农,也是一般犀利的人物。
嘉靖卅七年,颜钧以知兵法的‘异人’身份,受胡宗宪礼聘,入幕参与抗倭战争。于舟山一战,溺杀千百倭寇,受到朝廷嘉奖。但因为他看不惯胡宗宪的豪奢骄横,次年留下次子参军,自己继续在大江南北讲学。
正是这些丰富的经历,让他渐渐看穿了这个世界的真相。颜钧意识到国家之所以羸弱至此;军事之所以疲废至此;百姓之所以困顿至此,都是因为庙堂之上的君臣,和地方的缙绅,把老百姓驯化的太严重。任他们如何倒行逆施,百姓都逆来顺受,偶有反抗也毫无威胁!
这种毫无压力的环境下,大明君臣自然只知道寻欢作乐,迅速堕落,结果上上下下都变成了废物。搞不掂鞑子不说,居然连小小倭寇都可以在南京城下耀武扬威,真是碧莲都不要了!
此后余生,他便致力于‘觉民行道’,要让老百姓明白‘命虽在天,造命由我’,要让大明百姓变成不甘就范、不受束缚‘不羁之民’,然后大家一起改造这个该死的社会!倒逼当权者做出改变……
彼时的颜山农已是名满天下,又专门冲着中下层百姓发力。大明的百姓又向来不服官府的管……
可想而知,他所过之处是个什么情形。几乎每次讲学,都以群情激昂的百姓,打砸本地大户,十里八乡骚乱四起告终……
虽然他每次都极力劝说百姓,不要一激动就暴动。但在官方眼中,他就是到处煽动造反的祸害。
嘉靖四十五年,他在扬州被诱捕,解往南京刑部大牢,在狱中受尽折磨,还跟画家和作家做过一段时间的狱友。
后因查无实据,加之弟子罗汝芳等人全力营救,终于在三年后,被免除死罪,戍边广西。
那年金陵莲台仙会后,罗汝芳和何心隐又托了赵昊,想办法帮他免除了‘罪人’的身份,遣返回家。
张居正禁讲学,通缉何心隐后,弟子们担心朝廷抓不住何心隐,会拿老师逼他现身,便请求赵昊帮忙,也将八旬老汉颜山农,接到海外来。
ps.现在确实不难写了,本来心说周末不用跑医院,可以多写点了。然而小儿子又感冒了,昨晚整宿的咳嗽,今天又带他去推拿,所以想多写点儿也有心无力。唉,现在就是这么个状况,我们两口子非但没人帮忙了,还要顾着全家老老少少。明早老婆带岳父岳母去看病,我带小儿子去推拿……
小阁老 第十九章 无可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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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颜山农都已经在新港六年了。如今已经八十四岁高龄,却还能管着做饭,这身子骨还真够硬朗,显然还没到跟阎王爷报到的光景……
这也正常,泰州学派的疯子们一个个都生命力旺盛,只要不作死,活个八九十岁跟玩一样。不过就没有不作死的……
见颜山农张罗着要加菜,赵昊忙笑着拦住他道:“不用了,我们来时捎上酒菜了。”
“这事儿闹得,早就想请小阁老吃个饭,大恩不敢言谢……”老人家拉着赵昊的手,不住声的道歉。
受过专政教育的就是不一样,态度摆的特别正。
“哎,山农先生太客气了,再这样我以后都不敢上门了。”赵昊哈哈大笑道。
两人寒暄的功夫,赵士祯和胡时中便在丝瓜架下支起了圆桌,摆上他们顺道买来的熟食卤货。还有老人做好的两菜一汤——蒜炒丝瓜、清炒豆角,鸡蛋紫菜汤。
老人本来还准备拍个黄瓜拌蒜的,但内味儿太冲,就改生啃黄瓜了。
又是一番谦让,赵昊坐了主宾,颜山农主陪,其余人也依次落座。
道谢敬酒之类的客套自不消提,酒过三巡,宾主便在醺醺然的气氛中开始扯淡。
赵昊超喜欢跟搞文科的一起聊天,尤其是这阵子天天被王徵缠着请教数理化问题,弄得他神经紧绷,生怕哪里回答错了让孩子笑话。
跟何心隐师徒一起就放松极了,大家聊聊哲学,谈谈社会改造。只管信马由缰的扯,反正也没正确答案……嘴瓢了也能掰回来。
正聊得火热,一个护卫进来,轻声禀报说,当地里长有事儿找梁先生。
“我去吧。”一旁伺候的胡时中跑出去,过一会儿回来笑道:“没什么事儿,就是王里长看着咱家来这么多人,问问情况。”
“小伙子还挺负责的。”赵昊满意的点点头。
里是集团对城市街区的称呼,也是最基层行政单位,跟农村的生产队平级。但里长是不负责安排生产的,也没法负责。所以里长管辖户数要比生产队长多,通常三五百户左右为一里。
跟‘市’一样,‘里’也是旧瓶装新酒,被赵昊赋予了不一样的内涵。
传统上的里长,都是由官员从百姓中挑选声望能力出众者担任,是官府与百姓间联系的纽带,也负责替朝廷管理里中百姓,还要维持里中治安,及时报告舆情等等。
因为封建王朝一般负担不起庞大的公务员队伍,所以不得不普遍采取小政府模式。地方官没有足够的行政队伍,无法完成上级交办的各项任务,只能向下踢皮球,里长的任务越来越重。
里长没有工资,也没有下属,靠自己当然抓瞎。于是只能依靠宗族的力量。而宗族的领袖——缙绅和大地主,也乐于承担这样的责任。因为承担的责任越大,也就意味着权力越大。
地方官届满调任,但里长甲长和他们背后的宗族,缙绅和大地主们却是一代代的不挪窝,老百姓会听谁的一目了然。
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皇权不下县,乡村地方自治的模式。其实又何止乡村,官府对城市的治理一样不能下沉到最基层,还是要靠以里长为代言人的地头蛇来驭民。
起先也有人建议赵昊在十八个行政区施行里甲制,但他断然拒绝了。毕竟这套自治制度已经运行了千年,可以在大量节省行政资源的前提下,基本维持地方稳定。
但赵昊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在他看来,里长是直接与民众打交道的干部,关乎集团在每个家庭心目中的形象。更是集团决策在基层的执行者,直接关系着集团执行力的强弱。
这样重要的干部怎么能让老百姓推举业余选手呢?还不给开工资……
必须要由专业人士来干!而且要以行政主官的标准来选拔!
所以十八个行政区的里长和生产队长,都是正经的集团管理岗员工,定为行政十一级,正科级干部。
而且里长也不是光杆司令,下面还设有副里长,以及三到五名办事员。这几个人负责三五百户好几千人的事务管理、日常治安、纠纷调解、排忧解难、户籍登记、卫生检查,还要完成上级交办的各项任务。几年下来,只要没累死,就可以胜任更艰巨的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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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赵昊对里长制度的改革,颜山农赞叹不已道:“小阁老下派里长这一手堪称神来之笔啊!看似多开销了些俸禄和办公银子,却得到了千百倍的回报。”
“这不是什么新鲜法子,北魏时就给过里正正式官职,也安排了两个下属。然而并没有什么用。”赵昊谦虚笑道:
“在海外能搞得好,主要还是移民里既没有读书人,又被有意识打散了分配。你让我在大陆搞这套,恐怕得给里长配上军队才好使。”
“宗族乡绅……”何心隐咔嚓咔嚓啃着黄瓜,含糊说道。他当年搞得乌托邦试验——聚合堂,就是宗族乡绅力量的一次展示。有如此强大的地头蛇存在,空降的里长确实得靠军队才能站得住脚……
“小阁老过谦了。”颜山农喝了点酒,便渐渐露出本色了。“兹事成因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贵集团对民众的组织掌控,实在让人佩服的五体投地。就连当年商君变法后的秦国也难望贵集团项背吧。”
“哈哈哈,山农先生越说越邪乎了。”赵昊放声大笑道:“我们不过是家普普通通的商号,最多就是规模大一些。怎么能跟国家类比呢?风马牛不相及的……”
“古往今来,有贵集团这样的商号吗?”颜山农一边往烟袋锅里装烟草,一边戏谑笑道:“拥有自己的领土、军队和官员,自行制定法律、收税,与各国宣战开战,订立协约。”
“呃……”赵昊语塞片刻,方道:“应该……会有的。”
如果他没出现的话,十五年后成立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就可以铸造货币、与外国订立条约、发动战争,建立殖民地。几十年就发展为有史以来世界上最富有的公司。拥有150条商船,40条战舰,50000名员工和10000人的私人武装,以及大半个南洋。
至于英国东印度公司就更不用说了,跟它一比江南集团还是个弟弟呢……
只是这俩公司还没成立呢,而且只要赵昊不空出生态位,估计成立了也没戏了。
其实他想说的是成立于西元1344年的汉萨联盟。它们设有最高议会和最高法院,入盟城市必须遵守同盟权力机关的决定。各城有公共的财政和海军,有权对外进行外交、宣战、媾和、缔约等。垄断欧洲北海贸易两百余年。
但汉萨联盟在组织上过于松弛,既无宪法,也无成文的制度和执行机构,空有强大财力和声望,却无法转化为战斗力。在欧洲主权国家崛起后,日子已经越来越难过,正走在穷途末路上。赵昊都不好意思拿它们说事儿,做反面教材还差不多。
“干都干了,还怕人家说吗?我们都在你治下生活了七年了!”何心隐一边啃黄瓜,一边冷声道:“你要是非睁着眼说瞎话,咱们也没就得聊了。”
“是啊,我们不说,有的是人会说。”颜山农让徒孙点上烟,叭叭抽两口道:“其实叫国家也好,集团也罢,或者什么帮派道门,都是出于一定目的、本着一定宗旨,按照一定组织,建立起来的团伙嘛。有什么不能比较的?”
“你们集团不是特别注重那个组织力吗?”何心隐可是得到赵昊允许,深入考察过集团的,自然洞若观火道:“咱们不比别的,单比组织力。我们说你们集团的组织力已经强过秦国,有问题吗?”
“要是还比不过两千年前的老祖宗,那才真叫有问题呢。”赵昊淡淡道。
“哦,哈哈哈!”何心隐师徒也大笑起来,颜山农大赞道:“好,舍我其谁!这才是江南集团掌门人该有的气度!”
说着他喟叹一声,一脸诚恳道:“老朽说这些,不是有意冒犯小阁老。实在是大恩不敢言谢,只能进献逆耳忠言,请小阁老勿怪。”
“山农先生请讲,我听得进去。”赵昊轻轻点头。
“江南集团如日中天不假,然而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实则——”便见颜山农声色俱厉道:
“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赵昊闻言默然,少顷低声问道:“老先生何出此言?”
“这还用问吗?江南集团如今太大了,就像院子里的大象,藏不住的!”颜山农沉声道:“屋里其实已经很多人都看到了,屋子的主人也不会一无所知,只是他还做不了主,所以装作不知道的罢了。”
“但时间是站在年轻人一边的。独断专行的老管家终究会老去,年轻的主人总会拿回自己的权力。”顿一下,他用一种瘆人的语气幽幽道:
“而且他等得太久了,已是无比焦躁。一旦到那天,定然疯狂报复!到那时,老管家已经不在,那满腔的怨气,又该朝谁……发作呢?”
小阁老 第二十章 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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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大变也许不会立即发生。但所谓曲突徙薪、未雨绸缪。凡事多往坏处想想总不是坏事。”颜山农淡淡说道。
赵昊微微颔首,示意老先生继续。
“那么一旦那位年轻的至尊真对贵集团起了歹意——观其这些年不断向户部索要太仓银,还数度企图重派矿监税使的举动,当今万历皇帝怕是位贪财好货的君王。而天下的肥羊加起来,也难及贵集团皮毛——所以这几乎是一定的。”颜山农缓缓道。
“外甥随舅,武清侯李伟的贪财吝啬,十成十都传到朱翊钧身上了。”何心隐冷声道。
赵昊不禁暗暗苦笑,泰州学派这帮的眼真毒啊。万历还没亲政,就已经把他看得透透得了。
不过想想赵贞吉也是泰州学派的大佬,还有之前他们数度插手高层斗争,以及很可能是掀起夺情风暴的幕后黑手。他们对朝廷的了解和渗透,绝对是超乎想象的。
“那么就要请问小阁老,如果皇上要你交出江南集团,你该如何?”便听颜山农幽幽问道。
“这个么……”赵昊摸摸下巴,露出苦涩的神情道:“说没想过是骗人的,可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老朽就斗胆替小阁老和贵集团分解一番。”颜山农抽一口眼,笑道:“不知小阁老有没有兴趣听?”
“有的。”赵昊笑着点点头,举起右手,两指微伸。
安静侍立在他身后的秘书赶紧掏出烟盒,取一支玳瑁牌香烟,稳稳搁在他的食指和中指间。
这种用活性炭和脱脂棉作过滤嘴的卷烟,是吕宋卷烟厂专门为他开发的,据说这样抽烟更健康,烟味也会更柔和一点。
秘书又奉上打火机,赵昊却没着急打火,而是一边把玩着金质的火机,一边听颜山农徐徐道:
“好。届时摆在公子面前的无非两条路,要么拱手奉上,只求全身而退。换做别人,这样做当然是死路一条。但凭公子的实力到万里之外另觅一方热土安身立命,当不是什么难事。”
赵昊不置可否的笑笑道:“哪有那么容易?”
“要么就是设法自保,让朝廷接受江南集团的存在!形成朝廷主内,江南集团主外,相辅相成的理想局面!作为一名在集团庇护下的草民,老夫是万万不愿意看到前者的。”颜山农一脸坚决站在你这边的神情道。
“什么东西交给朝廷,都肯定完蛋。他们肯定像当初厉行海禁时那样,把这里搜刮一空,就下令所有人内迁,放弃这些海外领土的。”何心隐和朝廷斗了半个世纪,太了解那帮人的操行了。他一脸愤懑道:
“他们从来是怎么方便圈养百姓怎么来,才不在乎老百姓的死活呢!”
“如果贵集团决定逆来顺受,我们也只能深表惋惜。但如果贵集团想要自保,我们这些法外狂徒,倒可以略进绵薄之力。”颜山农拉回话头道:
“公子也不能否认,一个团伙、一个组织再强大,也不可能完全靠自身,取得最后的胜利吧?想要笑到最后,必须还得求助于外,简言之就是——得民心,得民力!”
“这世上应该没人,比小阁老更懂如何得民力了,朝廷在这方面拍马都赶不上。但民力可以强取——朝廷有万里江山、百万雄兵,兆亿民众,底子比贵集团厚一百倍,所以在对民力的调用上,肯定远远强于贵集团。”
“那是自然。”赵昊颔首道:“我们没有那么狂妄。”
“不过好在贵集团以海军见长,在海外经营日久,有千万移民鼎力支持。而朝廷的水军几乎等于没有,所以至少在斗争的最初几年里,集团尚可立于不败之地。”颜山农用烟袋锅子在地上划拉几下,画了幅很抽象的地图,便据此指点江山道:
“但江南集团的根基仍在国内,贵集团的海外十八省还远未成长到,能脱离母体自立的程度。如果朝廷下令片板不下海,将沿海百姓内迁二十里。一年两年贵集团尚能撑得住,时间久了必然如当初的五峰船主一般,颓势尽显,不得不请求朝廷招抚!”
“从辽东到广东的海域,都在我们集团控制下。”赵士祯终于忍不住反驳道:“朝廷想要封锁我们?做梦去吧!”
“这正是老朽要说的重点!”颜山农呵呵一笑道:“所以贵集团能不能撑到朝廷接受你们存在的那天,关键就在沿海的民心上!”
颜山农目光炯炯的望着赵昊,彻底不加掩饰的沉声道:
“更准确的说,江南乃至东南的民心所向,就是吃饭贵集团和朝廷角力的关键!”
赵昊赞许的点点头,有点意思了。
“贵集团对东南的民心想必是有信心的。二十年来,你们修桥铺路、推行免费教育,让东南诸省灾年无饥馑,家家有余粮,百姓的日子好似那芝麻开花节节高。从始知生民之乐,到现在纷纷冀以小康,真是国朝未有之盛况!”
颜山农先捧了赵昊一把,接着话锋一转道:
“然而我华夏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便奉行愚民之策。及至礼教大兴,对民智的毁灭更是登峰造极!所以千年以降、及至今日,民心从不是平民百姓之心,而是缙绅地主、宗老族长之心!”
“你办学校确实在开民智,但时日尚短,规模还是太小,大部分学生又都让你弄到海外。所以除了你的老巢苏松,别处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不错,过去二十年,贵集团以利诱之,确实收拢了江南乃至东南缙绅之心。但一旦贵集团与朝廷决裂,他们能不能还跟你一条心?会不会反水?我看悬!”
“朱明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得国名正言顺!为君二百余载矣,在天下人心中,这天下的姓朱,早已是天经地义之事!”颜山农又语重心长道:
“大明这百年来,平头百姓靠读书出头者凤毛麟角,科举正途以为高门大户垄断。故缙绅者衡为缙绅。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故事,只存在于小说话本之中了。”
“就说赵贤弟你吧,令尊状元及第,位居次辅;令祖也是进士出身,以侍郎致仕。”何心隐道:“那些缙绅固然没有你赵家世代簪缨的显赫,却也都功名不断,牢牢占据了人上人的位置。”
“既得利益者。”赵昊送他一个精确概括词。
“说得好!正是一群既得利益者!”颜山农拊掌赞一声道:“这些人是最希望稳定的,最不愿意冒险的。所以在朝廷和贵集团中间选的话,怕是绝大多数都会选择维持现状的!”
何心隐又冷声插话道:“其实他们现在跟不跟你一心都难讲!”
赵昊不由眉头一紧,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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