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起邺城

    “因为妹妹喜欢周国皇帝…他们几年前就认识了。邙山大战的时候，他们在战场上遇到，是周国皇帝抓走了她，还把她关在了宫里…”

    延宗吃惊地看着长恭，又看看尘落…

    孝珩虽然也有些吃惊，但他已经猜到了一些，所以没有多说。

    长恭继续道：“我去救妹妹的时候，曾看到周帝站在妹妹被关的地方外面，一直看着她的影子失神…后来我之所以能顺利救人，有一方面是因为周帝他帮了我们……我看得出来他对妹妹有情……”

    延宗有些不敢置信，她凝视着怀里的尘落，轻声道：“这是真的吗？！…”

    尘落点了点头：“五哥，你还记得之前有天晚上你在城门等我吗？”

    延宗似乎回忆了一下，猛然想起来：“那晚你哭是因为他？！”

    尘落又点了点头：“那天他来邺城看我…说是因为听说了三哥的事情……我们是在山上巧遇的…之后他背着我爬山，然后对我说他想娶我……”

    尘落擦了擦眼角的泪：“后来九叔和和士开发现了…”

    这回三人都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她…

    “太上皇竟然会放他离开齐国…那太上皇突然有了这个想法是因为这件事？”孝珩言道。

    “那日我和九叔说愿意永远陪在他身边，绝不嫁娶。然后又用自己的命逼走了宇文邕……我本以为我这辈子就会永远这样了……可是笄礼过后，九叔突然和我说想要和周国讲和，但是当时九叔没想这么快派人去周国求亲的…”尘落犹豫道，“前段九叔身体不好，他说他要尽快帮我安排好一切……”

    几人沉默下来，各有所思。

    延宗看着她，语气有些生硬：“所以呢？……妹妹你就要离开齐国？！所以你就想去嫁给周帝？！你为了他一人，宁愿冒着和我们为敌的可能？！”

    “延宗！”长恭叫道。

    “我没有说错！”延宗几乎是吼出来的，“和周国修和可能永远吗？！她在那儿也许有人疼她，可那个人是帝王，等他厌倦了，难道要妹妹她独守空房到终老？等到周国再和我们开战的时候，他们会怎么对她？！你们想过没有？！”

    “延宗…”孝珩叹了口气，这件事也是他一直担心的，还有妹妹之前得罪了宇文护的事情…

    “五哥，我不会让两国开战……”尘落怯怯地说。

    “妹妹，你认为自己可以左右他们周国的想法吗？！你没有听说前段周国皇帝亲率六军去讲武练兵的事情吗？没有壮志雄心、不想统一天下的人，为何要去讲武？！他此举能引来京邑百姓，车马数十里围观，难道不是在昭显他周国尚武和国力日强？！”

    “够了！延宗…”长恭打断了他，“此事应该尊重妹妹的意愿才是！”

    “四哥，你征战沙场多年，如若未来周帝亲征，他是妹妹的夫婿，你会如何？”延宗依旧不肯罢休。

    长恭叹了口气：“我希望不会有那一天，如果真的有，我只会放他一次，因为在长安他放了我们…”

    “四哥……”尘落动了动口，声音却很轻……

    “妹妹，你明白了吗？！若你选择他，终有一天可能要面临这样的选择，你还记得太原姑姑吗？我不想你也面临那样的痛苦…还有元姨娘…你的性格，能像元姨娘那样吗？”延宗难得这么认真的说话，尘落有一些愣神，她是没想过，应该说是她害怕去想…太原姑姑也好，元姨娘也好，一个嫁入了魏朝为后，一个嫁入了高家为妻…最后一个失去了丈夫和孩子，一个失去了兄弟至亲……无论失去哪一方，都是她不想看到的……而且她也难像太原姑姑和元姨娘那样接受这样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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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尘落坐在饭桌前，筷子一直在戳碗里的菜，却怎么也吃不下去。

    “还在想延宗的话？”孝珩坐在一边看着她已经快把碗里的鸡腿戳烂了，心中感叹。他看了眼长恭，长恭也对他摇了摇头。

    孝珩想到刚刚延宗说完那些，妹妹她久久失神，却始终没有回答。最后她咬着嘴唇哭了起来，延宗才停下来，甩了一句：“五哥能说得都说了，五哥也想你幸福。这件事，你自己想清楚！”便离开了。长恭去追也没有追回来。猛然间觉得，孝琬死后，延宗似乎一下长大了。今日听他说那些，让他有些难以置信，而且他言语间竟给人一种当年文宣皇帝的感觉…

    “妹妹？”长恭见尘落依旧摆弄着碗里的东西没有回答，试探性的叫了一句。

    “恩？”尘落抬起头来看看两个哥哥，“四哥有事？”

    长恭叹了口气：“二哥刚刚在问你话…”

    “啊？二哥说什么？”尘落又看向了孝珩。

    孝珩无奈笑笑：“没事了，赶紧吃饭吧，你再戳那鸡腿，估计就要吃不了……”

    尘落低头看了下碗里已经烂得不行的鸡腿，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放下筷子，道了句：“对不起…”

    “自己家里人吃饭，说什么对不起。”孝珩又给她夹了一块肉到碗里，“别吃那个了，吃这个吧。”

    “是呀，妹妹最近好像瘦了，多吃点才行。”长恭也将面前的菜夹给了她。

    尘落看着两个哥哥都给自己夹菜，心里一时又涌起了暖流，她小心地问道：“二哥和四哥也是那么认为吗？”

    孝珩和长恭抬起头看她。

    “五哥说的…二哥和四哥也是那么认为的…对吗？”

    “这件事现在谁也说不好，我只能说延宗的担忧是正常的。”孝珩淡淡道，“但是妹妹，不管是我，长恭还是延宗，我们都希望你幸福。如果你愿意嫁过去，二哥会尽自己的努力教你需要的东西，让你以后的路轻松一些。如果你不愿意，我会和延宗一起去请太上皇收回成命的。”

    “是呀，二哥说得没错。”长恭也开了口，“妹妹，我曾让你忘记他，因为我觉得你们没有可能在一起。如今上天虽然给了这个机会，但是我还是希望你想清楚再决定。毕竟身在异乡总有些事会让你委屈。你不用担心两国已经约定的事情，你不愿意的话，四哥宁可去战场和周兵大战也不会让你嫁过去。你认为四哥会输吗？还有段太宰和斛律叔叔，你觉得他们会怕打仗吗？”

    尘落沉默着：“四哥，我不是不相信齐国的力量，只是若我们先背信弃义，终归会让其他国家小看了我们…而且我也不想成为两国开战的借口，让百姓们遭殃……”

    “长恭，好像我们猜对了…”孝珩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尘落疑惑地看向孝珩，又看向长恭，见长恭也在摇头，疑惑道：“二哥，四哥……”

    “好了，别想太多，这事有太上皇拖着，估计怎么也要拖一段，那时候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故。既然你心里还是想要嫁过去，那么就好好用功吧。”孝珩温和地笑道。

    “二哥…”尘落有些哭笑不得，但随即又换了口气，自豪道，“那是！我可是二哥这个大才子教出来的，怎么能随便出去丢人！”

    说完她就笑了起来，孝珩和长恭看她这样也都笑了。气氛一下轻松了很多。

    作者有话要说：　　延宗要开始爆发王者风范了好可爱的小胖子哦

    ☆、九龙之劫

    齐天统四年（公元568年）冬，天有日食，高湛派使臣出使陈国，不久便带回了安成王陈顼废帝自立的消息。

    紧接着，周国派来了开府仪同三司崔彦等人来齐国互通友好，也借机询问婚期之事。对此，高湛又用各种理由搪塞拖延了下去。

    日子过得很平淡，尘落每日依旧会跟着孝珩还有陆令萱学各种东西，也会和长恭一起去郊外骑马散心。每每这时，她就会像长恭炫耀一下最近正在练习的琴曲，要等熟练了弹给他听听。长恭总是会心一笑，感慨上一句：“那估计会是我听过最好的《兰陵王入阵曲》了。”

    偶尔的时候，延宗来府里找她，她会有些心虚，总怕被他撞到她在学习礼仪之类的事情。不过延宗没有再提过之前的事情，每次来即使看到这些也只是陪她坐坐就离开了。尘落心里总觉得憋得慌，却又不知道要怎么和五哥开口此事。

    高湛因为大病已好，在酒色之事上又开始肆无忌惮起来，而且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说。

    尘落进宫的时候，经常能听到乾寿堂中传来的丝竹之声。还有一次，她不巧地看到儿时二叔不让她去参加的“宴会”景象。那声声的尖叫如儿时的噩梦般让她心中恐惧…可是当时她竟然不知道要不要像以前那样逃跑，反而会在门外踌躇徘徊…高湛事后发现了她在门外，面上露出些不悦，罚了门外的侍卫们，还吩咐若是她来要提前告知他……尘落怕总遇到这样尴尬的事情，所以之后进宫也不再那么勤快，改成了隔几天才来问一次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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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入腊月，凛冽的寒风便让邺城的气温又降低了很多。尘落一身红色的狐裘在永巷里慢慢踱着步。

    湛蓝的天空上飘着几片云，雪后的空气让人觉得十分清新。她一路磨磨蹭蹭地走着，快到乾寿堂时，便远远看到了正从屋里出来的十几个衣着单薄的女人。

    她面色微红地移开视线，又放慢了些脚步。侍卫看到了她，忙恭敬地行礼请她进去。她又望了眼那些远去的身影，心下叹了口气，然后低着头，步履缓慢的走进屋子。她尽量不让自己去想刚刚乾寿堂中的景象，但尽管如此却依旧能感觉到这满室的旖旎春光……毕竟她还是未出嫁的女孩，走在这里，总觉得面红耳赤，心脏砰砰直跳。

    高湛见她羞涩尴尬的样子，摇了摇头，又笑着让她坐在了自己身边，然后才吩咐人去拿东西。

    尘落依旧低着头，觉得面色发烫。高湛突然开口打破了屋中的尴尬：“这身红色的狐裘，九叔很喜欢看你穿。”

    尘落想了想，抬头对他笑道：“九叔送的这件，茹茹也很喜欢……”

    “你的嘴真是越来越甜了。”高湛开心地揉了揉她的头。

    不一会儿，侍从端上来酒和一对儿琉璃杯。杯子是微带蓝青色的，晶莹剔透，很是漂亮。高湛执起酒壶亲自像两个杯子里倒了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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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浓厚的深紫在杯中慢慢漾开，耀耀生辉，甚是美丽，随着酒倒出，屋中还慢慢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葡萄清香。

    尘落诧异地看向高湛，她还真的很少见九叔饮葡萄酒。

    高湛笑着将一个杯子递过来：“茹茹，来尝尝这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比起咱们国内的来，这酒的味道更甘甜，你肯定喜欢。还有这西域来的琉璃杯，做工精美，国内也很罕见，用它来喝才配得上这珍贵的贡酒。”

    尘落犹豫地接了过来，看着高湛对自己点点头，才轻轻砸吧了一小口。酒入口后，甘醇香甜，微带酸涩，与他们北方常见的葡萄酒比起来味道更佳，比起那些鹤觞酒之类的也确实更适合自己喝。

    她摇了摇酒杯，看着美丽的液体在杯中旋转，淡淡笑开，又喝了一小口。

    高湛看着她浅浅的笑，也笑了起来。他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边倒边说：“这对儿琉璃杯是九叔送你今年的生辰礼，虽然早了些，但是希望你喜欢。”

    尘落愣了一下，将杯子从嘴边移开，看着这精美的杯子失神道：“九叔，这琉璃杯太贵重了……”

    “不贵重怎么能送你。你的笑容在九叔心里比任何金银珠宝都要贵重。”高湛笑着揉揉她的头，“看见你笑，九叔就很开心。”

    “九叔…”尘落低下头，脸又泛起了潮红，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话语和动作，还是因为刚刚喝了些酒的关系。她怯怯地说：“这个礼物，茹茹很喜欢…”

    “喜欢就好！”高湛心情煞好，又多喝了几杯。

    尘落见了，不自觉地按住他：“九叔，少喝点吧…您忘了之前徐之才说……”她想说徐之才说您不能酒色过度…虽然和刚刚这里发生过的比，这酒可能还算小事，但是那样的景象让她怎么开口呢……

    高湛看着她变化着的表情，心中明了却没有理她。他又端起杯子喝了起来：“九叔开心，多喝几杯没事，而且这酒又不烈……”

    “九叔…注意些总是好的，您看您气喘刚好没多久……”尘落有些担忧。

    “最近也没再犯不是，不用担心。”高湛笑道，心中却也有些后悔将徐之才外调。其实这几日他有发作过，只不过很轻，所以没什么，但是之前那次急召徐之才回来却让他受了不少罪，若是他在身边，可能自己可以更尽兴一些。

    他放下杯子，转移了话题：“你最近学东西学得怎么样了？过段，等天气暖和些，陪九叔一起去骑马狩猎吧，好久没畅快地跑马了！”

    “陆郡君教得好，礼仪虽然很烦，不过我也学得差不多了。二哥要教的东西太多，估计还要学一阵子。我现在没事会翻看些史书，其实很多东西大同小异的……”尘落答着，“等九叔的气喘不再反复了，我就陪您去骑马！”

    “好！”高湛嘴角挂着笑，又喝了一杯，神情渐渐有些暗淡，“茹茹，其实有些东西不学也没关系，不要那么勉强自己……九叔…真希望你可以再在我身边多呆几年，多陪陪我……”

    尘落愣了一瞬，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茹茹也想多在齐国待几年……这里才是我的家……才有我的亲人……若我嫁过去，也许就……”

    她有些失落地放下杯子，看向他：“可是我们既然答应了周国，早晚都要有人去，我不去也要有其他的公主去…与其那样，还不如我一人前去。九叔不是说相信宇文邕能给我幸福吗？我也想相信他这一次……”

    “你下定了决心的话，九叔也不会去反对……”高湛有些苦涩，自己当初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他也不知道，只是他是真的希望她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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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邺城今年的雪似乎特别多也特别大，腊月初九的早上天上又飘起了白雪，如鹅毛般飘飘洒洒，一直下到了腊月初十。

    第二日一早，尘落看着满园的纯白景色，心血来潮的让人去弄来了些葡萄酒，倒进九叔刚刚送她的精致琉璃杯里，坐在窗前品了起来。

    眼前是晶莹剔透的紫色，窗外是白皑皑的一片。她透过杯子去看外面的白色世界，世界也跟着染上了紫色的光晕，给人一种不同的美。

    她饮尽了杯中酒，将杯子放下，起身走到了琴边。二哥教她的《兰陵王入阵曲》，她如今已经能够熟练地弹下来了，不过气势上却还是把握不好。

    思索间，她坐了下来，手按上琴弦，指尖快速地拨弄起来，心中不自觉地想象着当年战场上所见的景象，想象着四哥深入金庸城时的英勇，想象着四哥摘下面具时的惊如天人…

    “嘣！”一根琴弦突然断裂，毫无预兆地划破了她的手指。尘落一惊，忙收了手。她看看划破的手指，再看看断裂的琴弦，不知道为何，心中竟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午膳过后，刘桃枝突然闯进了她的公主府。刘桃枝此人曾是祖父神武皇帝身边的苍头奴，以武力见长，也曾随祖父上过杀场。到父亲时，曾有一盲人说他当大富贵，王侯将相多死于其手，但是他只能如鹰犬般为人所使。不想这话真的成了谶语，当年孝静帝元善见被贬为太原王便是被他所杀，之后三叔永安王高浚和七叔上党王高涣的死也有他参与在内。这些年，齐国易主多次，杀戮不断，一批批重臣和内廷侍卫、将领换了不少，却唯独他一直安然无恙，继享荣华。或许确实如那盲人所言，他只是鹰犬，只会听从帝位上的那人命令…